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24章 夕阳无限 ○



向玉龙杰赤派出军队后,成吉思汗召来速不台、哲别和女婿脱忽察尔,命令他们率领两万人马,兵分两路,继续追击摩诃末,沙,务必将他生擒。他叮嘱三员将领,沿途不得耽搁,所过城市,若投降,则穿城而过,万勿杀戮居民,劫掠财物;若遇抵抗,则视具体情况而定,或消灭之或警告之。总之,一切都要服从于追击沙王的大目标。
  沙王曾在撒马尔罕落脚,可尚未见到蒙军的人影,先吓得坐立不安。数日后,向巴里黑城逃去。沿途,他对市民说:军队已无力保护你们,你们须早做打算,各户保命要紧。到了巴里黑,沙王见到了为了等候他而从玉龙杰赤赶来的长子札兰丁和勇将灭里。君臣就如何抵抗长驱直入的蒙军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札兰丁是坚定的主战派,他力主集中兵力,以攻为守,利用天时、地利、人和三大有利条件将蒙军各个击破。花刺子模的军队虽遭到重创,尚有四十万精锐部队可用,人数仍远远超过孤军深入的蒙军。
  但札兰丁的意见未被采纳。有人建议退守哥疾宁,打得赢则打,打不赢则从那里退往邻国,沙王仍无任何表示。
  争论未有结果,沙王派探马到撒马尔罕附近探听消息。不久听说不花刺、撒马尔罕相继陷落,于是在匆忙之中采纳宰相阿马多的建议,退往呼罗珊地区的大城你沙不尔。
  札兰丁依旧苦劝父亲留下来组织反击,无奈沙王去意已决。作为沙王的长子,札兰丁对父亲的懦弱和自私十分反感,沙王也不喜欢他的这个倔强的王位继承人,父子俩冲突的结果是沙王剥夺了札兰丁的继承权,改立他一向钟爱的小儿子斡沙黑沙为新储君。札兰丁虽有心报国,怎奈手中没有兵权,如今即位无望,他倒无所谓,只求父亲能将兵权交给他,他说他愿意渡过阿姆河,与蒙军决一死战。
  沙王主意不变,再次踏上了逃亡之路。他来到你沙不尔时,哲别、速不台、脱忽察尔率领的两万蒙军也到达了巴里黑以北的阿姆河北岸,准备渡过阿姆河。
  哲别、速不台抓紧时间,命士兵伐苇编筐,将辎重武器放入筐内,外面以牛皮兽皮裹扎,使筐不会透水而浮于河面,然后放马泅水,将筐系于马尾,人攀筐紧随其后,如此,顺利渡过了阿姆河。
  蒙军来到巴里黑城下,该城居民打开城门,未作任何抵抗。哲别、速不台谨记可汗指示,既不劫掠,也不停留,只匆匆穿城而过。驸马脱忽察尔则不然,他自恃身份特殊,沿途大肆劫掠,大大延缓了进军速度。
  成吉思汗在怯失闻知此事,下令将脱忽察尔撤职查办,押回候审,军队交由哲、速二将指挥。
  依照蒙古法律大札撒,脱忽察尔将被处以死刑。博尔术怜惜脱忽察尔年轻英勇,费尽唇舌,劝说成吉思汗饶过脱忽察尔,让他戴罪立功。成吉思汗不为所动。军法面前,他对谁都一视同仁。为救脱忽察尔,博尔术只好搬出已故的勇将惠勒答尔,希望藉此打动铁石心肠的可汗。
  脱忽察尔是惠勒答尔的幼子,他能贵为汗婿,这未尝不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当年,惠勒答尔为了成吉思汗的事业出生入死,后来不幸在合兰真大战中头部受伤,不治身亡,对于他的功绩,成吉思汗一直铭记于心。幸运的脱忽察尔靠着父亲亡灵的保佑,总算拣回了一条性命。
  沙王在你沙不尔仅仅获得了二十天的喘息时间,这时听说蒙军已逼近呼罗珊地区,便以打猎为名,带着少数随从逃往雷什特。
  如同一场有趣的追踪游戏,逃与追的双方都不甘示弱,都累得精疲力尽。沙王急于摆脱如影相随的蒙军,利用地形熟悉,改变了原来的避难路线,调转马头逃往里海之滨。蒙军追到里海岸边,万箭齐发,奈何舟去人远,惟见天海茫茫。
  旧都玉龙杰赤是个著名的商业中心和商队驿站,多年来,太后图儿堪一直经营着该城。沙王逃往里海时曾派使者劝其母后一同逃命,结果被图儿堪骂了个狗血喷头,把他轰了回去。
  蒙军很快包围了玉龙杰赤,图儿堪太后下令死守。
  术赤所率的第一路人马率先来到玉龙杰赤城下。即使在城外,也能看出这座美丽城市的精致轮廓。不久它将成为他的封地的一部分,术赤在城外巡视时看到和想到了这个。
  年年征战不息,看厌了战火和鲜血,如能在这样宁静美丽的城市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刻,此生也算不虚度了。从西征开始,术赤便意识到生命不会长久,更加憎恶那些惨无人道的屠杀。但愿父亲能够接受他的劝谏,但愿玉龙杰赤能够免于战祸之苦。
  术赤在察合台、窝阔台赶来相会前先向玉龙杰赤派出了使者,表达了自己保护该城的诚挚心愿。他对图儿堪太后说,成吉思汗已将玉龙杰赤作为他的封地,他希望它完整无损、美丽如初。他还说,他会尽最大努力与该城军民和睦相处,共建城市的繁荣。他在致图儿堪太后的信中直言不讳地说明是由于沙王的鲁莽和无耻才将花刺子模推入了战争的深渊,他规劝太后能顾全大局,不要为保持自己的地位而使玉龙杰赤毁于战火。
  城中一些著名的法官和神职人员主张接受术赤的和平建议。掌握军队的图儿堪太后坚决反对,她下令:凡敢妄言投降者,格杀勿论!主和派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情势下,噤若寒蝉。
  城郊数日后被蒙军攻占,术赤命人妥善管理花园及所有建筑,不许抢劫烧杀,他想以此来证明他的诚意。城内的主战派对此置若罔闻,和平解决的希望渺茫。术赤继续通过各种渠道劝说城内军队停止抵抗,时间一天天过去,他未组织任何强攻。城内的主战派将他的这种“软攻”当成怯懦,益发趾高气扬。
  十天后,察合台、窝阔台率领部队赶来与术赤会合,兄弟俩巡视玉龙杰赤城垣一周,不明白术赤为何不攻打城池。
  “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军队不够用?”察合台冷冷地问。
  见面就是讥讽、争吵,术赤厌烦透了。
  “你若觉得没把握,让我的军队先上,你退后观战。”察合台话中有话,明显指责术赤贪生怕死。
  术赤用异样的目光盯着二弟。察合台怒目相视,“你这些天都做什么去了?我还以为你早打到了阿姆河边。”
  阿姆河横穿玉龙杰赤,将该城一分为二。术赤回视玉龙杰赤高高的城墙,苦思对策。察合台被他的沉默激怒了,“术赤,父汗命我们三人限期攻下玉龙杰赤,你想承担贻误战机的全部责任吗?”“不,察合台。”术赤突然说。
  察合台一时倒愣住了。
  “玉龙杰赤是个花园般的城市,毁于战火未免太可惜了。”“我知道,父汗已将玉龙杰赤作为你的封地。”
  术赤难过地垂下了眼睛,心里翻起一阵苦涩:真的就没法谈拢了吗?兄弟间有时还不如路人呢。
  “大哥,你是不是派人进城谕降了?”窝阔台怕两个哥哥越说越僵,急忙插进话来。
  “是的,我这样想,也这样做了。”
  “毫无结果,对吧?拒不投降,对吧?你还想接着派,对吧?”察合台按捺不住心头的怒火,连珠炮似地追问道。
  窝阔台惊愕地望着二哥,半响想不起自己还要再问些什么。
  术赤感到有股甜腥的东西涌上了嗓子眼,他强使自己将它咽了回去。胸口开始感到阵阵剧痛,且伴有阵阵晕眩和恶心,他强撑着端坐在马上,既不回头也不说话。
  “术赤,”察合台的声音更加刺耳:“你到底想不想攻打玉龙杰赤?”术赤决定向察合台让步。既然图儿堪太后准备顽抗到底,不给他们点厉害瞧瞧,恐怕换不回完整的玉龙杰赤,“察合台,你莫急,我们还是先研究一下战法。”他心平气和地说。嗓子里那股咸咸的液体粘住了,逼着他吐出来,他顽强地与之抗拒着,脸色灰白。
  “大哥,你不舒服吗?”窝阔台担忧地问。
  术赤的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笑容,“我没事。走吧,到我的营帐里去商议。”说着调转马头,率先走了。
  察合台、窝阔台对望一眼,策马紧随。
  成吉思汗让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掌军队,不是出于三军统帅的考虑,而是出于做父亲的考虑。术赤与察合台向来不和,做父亲的希望通过围攻玉龙杰赤,消除兄弟俩由来已久的隔阂。可是,他的这番苦心非但于事无补,还大大耽搁了攻陷玉龙杰赤的时间。
  兄弟三人回到中军大帐,察合台直抒已见:“玉龙杰赤城墙坚固,我建议用火攻,这几天风向、风力都合适。”
  “不行!”术赤斩钉截铁。
  “那好,不用火攻,说说你的高见。”察合台似笑非笑地瞅着术赤。“城墙前有道壕沟,首先要填平它,让部队接近城墙直接强攻。”“是啊,敌人会老老实实地看着我们把壕沟填平。”察合台揶揄说。这回,连窝阔台也对二哥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不满了,“二哥,你别打岔,请让大哥把话说完。”
  术赤不理会察合台的讥讽,接着说:“敌人当然会反击,但我们也不客气,用抛石机轰击他们……”
  “等等!”察合台打断术赤的话,“你是不是在做梦?这附近哪有石头?”术赤苦笑,“是没有石头,但有桑树。我们命士兵砍来桑树,锯成几截,可当石头使用。”
  窝阔台表示赞同,他不能不佩服术赤的细致。
  除却火攻,这是惟一可行的办法了,察合台只好让步。他知道术赤是想着保护他的封地,过分违背他的意愿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察合台这次退步,是想着尽快完成父汗交给他们的任务。
  战术确定下来,五万大军立即行动。没用多少时间,壕沟被英勇的士兵填平,城墙被砸开一个大缺口,蒙军蜂拥入城。
  玉龙杰赤是蒙军西征以来遇到的最难攻克的城池之一,破城后战斗仍未停止,每条街道都需要经过艰苦的厮杀和争夺才能控制,巷战和肉搏战空前惨烈,夺取每座房屋都必须经过一场厮杀。
  察合台命士兵拽来石油,挨户逐屋地焚烧。术赤闻讯急忙赶来阻止,可惜为时已晚。看着整个城市在火海中化为灰烬,兄弟间的矛盾更加不可调和。
  术赤任察合台去烧城,自己率领大军先行来到阿姆河边。对岸是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图儿堪太后就在那里督战。
  图儿堪太后不乏野心和勇气。不过,她比别人更清楚,玉龙杰赤早晚会陷落,因此,她开始运筹从这里逃出去了。
  术赤兄弟间的不和使图儿堪得以苟延残喘。
  术赤又一次派使者到对岸谕降,图儿堪太后依然置之不理。术赤遂派三千精兵过桥强攻,敌人突然杀出城门,将蒙军团团围在当中。部队增援不及,三千将士的鲜血染红了阿姆河河水。
  敌军关闭城门,士气大振。
  察合台和窝阔台赶来与术赤会合,眼前的惨景令他们惊骇不已。
  “你为什么擅自进兵?为什么不等等我们?”察合台气急败坏怒吼道。术赤心痛至极,无言以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由于他的疏忽,三千弟兄转眼做了他乡冤魂。内疚与自责强烈地折磨着他,他明白察合台是有理由责怪他的,错的确实是自己,但假如他们兄弟问能够彼此理解,彼此协作,又何以会酿此奇祸?
  “冒险,纯粹是冒险!”察合台又在吼叫。
  主帅间的矛盾,严重影响了将士们的士气,纪律不知不觉松弛下来,蒙军失去它往日,的攻击力,一向精明果断的窝阔台对此束手无策。
  成吉思汗率领主力来到呼罗珊地区。
  拖雷奉命征服该地区。他分兵一万给二姐夫策其格,让他领兵先行攻占奈撒城。
  经过多年战争,蒙军已经积累了丰富的攻城经验。策其格军拥有二十个投射器,同时征集了一队市民抬着撞木撞击城墙。将士们不顾城上箭飞如雨,足足十五天撞击不停,发石不止,奈撒城坚固的城墙终于被撞开豁口。策其格占领该城后,立即率部挺进你沙不尔。
  你沙不尔是呼罗珊省的省府,景致优美,物产丰饶。你沙不尔守将同样不愿献城投降,组织军民拚死反抗。攻城第三天,身先士卒的策其格被城头流矢击中胸部,将士们将他救回中军大帐。
  策其格自知生命将尽,安排合赤辉接替他指挥部队。他握着紧急赶来探望他的爱妻华容公主的手,就这样长眠在异国的土地上,死时年仅三十四岁。
  华容流不出眼泪,她亲自为丈夫选择了墓地,眼看着共同生活了十五年的枕边人被装入掏空的树干中,埋进了没有光亮和生命的沙土下。安葬完策其格,合赤辉派人护送华容公主暂回四太子拖雷那里,华容静静地接受了。面对不幸,她表现出麻木的顺从。
  合赤辉是博尔术的长子,头脑冷静、机敏一如其父。他见你沙不尔难以攻克,便撤离此城,将军队分做两部,分别攻取位于你沙不尔西侧和东侧的两座城市,两城俱下后,他引军向拖雷太子靠拢。
  策其格的阵亡,使拖雷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自责中。要知道,策其格不止是他的姐夫,还是他的挚友。无论哪次出征,他们都不曾分开过,不料第一次分离即成永别,他甚至觉得是他害死了姐夫。一连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往事桩桩件件都在心头。他也害怕见到姐姐。在所有的姐妹当中,他最爱的就是二姐华容,可现在他等于亲手剥夺了姐姐的幸福……更要命的是,他该怎样向父汗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哲列莫伯伯尚留在蒙古本土,倘若他知道爱子阵亡,又当如何悲伤?
  这是1220年12月,成吉思汗率领主力在阿姆河河畔的赛满牧场过冬,听说女婿然死,他沉默无语,怅然良久。战争中,失去亲人是常有的事,或是他的亲人,或是别人的亲人,他看惯了鲜血和死亡,便不再畏惧鲜血和死亡,只是,为什么那颗心却在隐隐作痛?
  数日后,雷声大作,暴雨倾盆。蒙古人不怕死却怕打雷,尤其是在这天寒地冻的12月。
  自西征以来,怪事迭出不穷:酷暑下雪,严冬打雷……莫非激怒了上天?成吉思汗心神不定地询问与他形影不离的耶律楚材。
  “摩诃末。沙死了。”耶律楚材平静地说,他的平静和未卜先知令成吉思汗在惊奇之余又有些将信将疑。
  没过多久,负责追击摩诃末·沙的哲别、速不台派人来报告:沙王死在了里海的小岛上。
  成吉思汗闻听此讯,对楚材的推断惊叹不已。
  两员爱将还在里海附近,成吉思汗让他们原地待命。
  沙王在里海的孤岛上,每天做五次祈祷,听伊玛目讲解古兰经。他发誓,如果真主肯原谅他,他愿振作精神,光复故国。但小岛像漂在海上的一叶孤舟,他不知道他的归宿在何方。苍茫的大海之滨,曾有过他欣欣向荣的美丽国家,而如今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忍受着难言的愧悔和寂寞,被世人渐渐淡忘着。
  惊悸、疲惫酿下的病根开始发作,沙王患上了肋膜炎。小岛上没人能挽救他的生命,他自知生命不会长久,急忙派人召回长子札兰丁。我们知道札兰丁是他最不中意的儿子,如今竟成了他惟一的寄托和希望。他想,或许只有这个儿子才能赶走那些可恶的入侵者。
  沙王将宝剑佩带在儿子的身上,他留给儿子的已经是个残缺不全的国家。“我做的最大的蠢事,就是剥夺了你的继承权。”沙王向儿子忏悔,声音低微地对他说。
  “父王,不要再提此事,都过去了。”札兰丁从心里原谅了他垂死的父亲。
  “另一件蠢事,是没有及早将军权交在你的手中。”“别说了,父王。”札兰丁的心中泛起阵阵酸痛。沙王强撑起半个身体,“札兰丁……这次就……靠你了……”说完,他的头訇然倒在枕头上。天空中骤然响起炸雷,札兰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抬头望去,父王已然停止了呼吸。
  札兰丁埋葬了父王,独自潜出小岛,来到玉龙杰赤,但这时他的祖母图儿堪已然逃离了玉龙杰赤。
  图儿堪太后逃跑前,从狱中提出了历次战争中的俘虏及人犯,除留下牙那儿王子充作向导外,余者尽数杀死,尸体抛入阿姆河中。阿姆河水又泛起一片红波,翻卷着一个女人的罪恶。到达牙那儿后,太后下令杀掉可怜的牙那儿王子,躲进了马三德兰山中的伊拉鲁城堡中。玉龙杰赤仍剩有六万守军,其中多半是突厥人。他们拒绝同太后一起出逃,也不愿听命手潜回城中的花刺子模新国王札兰丁的指挥。非但如此,他们还准备秘密杀死札兰丁。札兰丁情知玉龙杰赤没有他的立脚之地,慌忙逃出城外,正遇上赶来接应他的灭里。俩人率灭里带来的三百余骑,绕道向哥疾宁撤退。
  自王子札兰丁继承父位,掌握军权,始将花剌子模的抵抗运动推向高潮。蒙军攻陷了花刺子模大部分的城池,却未及建立起稳固的政权。真正彻底地征服它,是在第二代可汗窝阔台手上完成的。
  正在里海附近屯养兵马的哲别和速不台很快获悉太后图儿堪躲入马三德兰的消息,当即挥军直扑马三德兰,将伊拉鲁城堡团团围困。数日强攻,城内守军坚持不住,弃械投降,太后及其王室成员均被生俘,解往成吉思汗宫帐。
  四太子拖雷也在行动。他率部风烟滚滚地杀到你沙不尔城下,要为他的挚友报仇。
  你沙不尔军民自知没有被饶恕的可能,决心顽抗到底。他们加固了城墙,并在城头部署大量的弩炮和投石器。蒙军方面的攻击力量更为可怖,除了弩炮和投石机外,还增设了经过不断改进后性能更加优越的火炮及投火器。你沙不尔守军从城上往下看,且惊且恐,对自己能否守住城池失去了信一。他们派出了一个代表团希望与拖雷谈判,拖雷拒绝受降,他明确告诉代表团的使者:“回去守城吧。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即日发动总攻。你沙不尔军民试图固守,怎奈蒙军方面火力太强,城墙被轰开七十余个缺口。从这些缺口,拖雷领兵杀入城中。
  夜幕降临,淡淡的月光倾泻在你沙不尔的废墟上,焦木的气味与血腥气混和起来,直冲鼻孔,令人阵阵作呕。
  华容公主无力地倚靠在石柱上,仰望着苍白的月亮、灰淡的星云,深蓝色的薄袍被暗夜涂染成了黑色,使她整个身体犹如裹在沉重的铠甲里。华容的背影使走到她身后的拖雷感到压抑,他轻声唤道:“二姐。”华容恍若从梦中惊醒,回头注视着弟弟,“是你?”她的语调是冷漠呆板的,清瘦的脸上一双眼睛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戒备和惊恐,仿佛站在她的面前的是个幽灵。
  “姐,你在看什么?”
  华容重将迷茫的目光移向灰暗的夜空,“我看月亮……星星……死人……”她梦呓般地喃喃着。
  拖雷下意识地拉了拉大氅,说:“回去吧,二姐,别站在这儿。”
  华容没动,“都死了,满街都是血,我看见血海里漂着他的尸体……”拖雷觉得自己简直要发疯了,大声喝道:“华容!”
  “走开!别碰我!”华容尖叫着躲避拖雷的手,眼神充满了无以明状的惊恐,她说:“拖雷,看你手上的血,都是血。”
  拖雷不由自主缩回双手,举在眼前。华容匆忙跑过他,回到自己的屋中,用力关上了门。泪水已尽,心血已干,她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拖雷依然伫立在夜风中。华容姐姐好似陪伴策其格一同离他远去了,
  他得到的只剩厌弃。他突然觉得他们是对的,而他对自己又何曾不充满憎恶?他玩惯了杀人的游戏,却无论如何承受不住来自亲人的责难,人的自私、虚伪、冷酷中,或许也残存丁点脆弱?或许吧。
  术赤三兄弟对玉龙杰赤实施包围已经整整七个月了。七个月过去,战事毫无进展。术赤和察合台的意见得不到统一,将士们只能望河兴叹。成吉思汗如何不知围攻玉龙杰赤失利的真正原因在哪里,开始的时候他还寄希望于术赤和察合台尝到苦头后能主动改善关系,默契配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愿望破灭了,这无法不让他感到愤怒:他们,他的儿子们,太令他失望了。他毅然决定由窝阔台担任最高统帅,让术赤、察合台交出兵权,共同听命于窝阔台。三兄弟不敢违命。
  数日后,蒙军攻入玉龙杰赤的另一半城池。战斗并未就此停止,接下来每座房屋、每条巷道都是战场,战斗激烈到了寸土必争的程度。昼夜不停的七昼夜巷战和肉搏战,守军和居民被逼至最后三个区,再也没有能力抵抗攻势愈益凌厉、意志更加顽强的蒙军。
  迫不得已,他们推举了一位名叫哈牙惕的警长来和术赤谈判。哈牙惕警长说:“我们已经领教了大王的怒火和威严,还请大王网开一面,饶恕我们这些活着的并且愿意归顺大王的人。”
  术赤指着城中遍地的横尸怒不可遏:“你们的抵抗使我军遭受了惨重
  的伤亡,领教了怒火和威严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你叫我怎么宽恕!”
  但术赤还是接受了城内军民的请降,并且恪守了饶命不杀的诺言。打扫完战场,术赤突然心生一计。他唤来爱子拔都,附耳交待几句,拔都满脸狐疑,领命而去。
  察合台、窝阔台正在商议回军事宜,忽闻侍卫来报,拔都正带人搬运战利品,二人大吃一惊,急忙赶往存放战利品的库房。
  果然,拔都正在指挥装车。
  “住手!你在做什么!”察合台的眼中似要喷出火来。
  士兵被震住,停下来望着拔都。拔都不慌不忙地走到二位叔叔跟前。他是成吉思汗家族的第三代将领。远征出发时,他还只有十六岁,凭藉着机智勇敢屡立战功,成为蒙军中以骁勇善战著称的年轻将领,深受爷爷和父亲的器重。
  “二叔,”拔都刚开口,察合台又粗暴地吼道:“你奉谁的命令私自抢夺战利品?”
  拔都振振有词:“二叔、三叔,侄儿并不曾抢。侄儿不是派人去通知二位叔父了吗?父王说,攻打玉龙杰赤将士死亡惨重,理应取些战利品做抚恤之用。父王命我只取其中一份,其余部分,交由二位叔父处理。”
  察合台愣了:术赤这是搞得什么鬼名堂!不过……
  窝阔台正觉得此事有些蹊跷,察合台却不容分说,急命士兵赶来几辆马车,也要将“他们的那部分”战利品运回去。
  转眼间,兄弟三人将他们进攻玉龙杰赤的所得瓜分得干干净净。
  拔都回府向父王复命。术赤一脸倦容地听完汇报,嘴角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你怎么了,拔都?”见儿子一直神态惴惴,术赤忍不住问。
  “我怕……”拔都嗫嚅着。“怕?”
  “是啊,”拔都鼓足勇气直抒己见:“父王,我爷爷三令五申不许私抢私分战利品,我怕我们这样做,会惹他老人家生气……再说,父王,我们值得为这么点东西违抗军令吗?这让我们以后怎么去见爷爷?”
  术赤心中一痛。见你爷爷?只怕永远不会见了。但他马上镇定下来,“拔都,你误会了,父王决非要将战利品取为己用。你知道,我们攻取玉龙杰赤时伤亡太大,特别是那三千弟兄,父王理应对他们的亲人做些补偿。再者,巴尔术国王过几日就要返回畏兀尔,也需备下路上所用。”
  那也用不着私取财物啊!拔都不敢争辩,转身走了。目送儿子离去,术赤终于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虚弱地歪在椅上。
  父汗,你现在在做什么?你的身体还好吗?你知不知道当我决定永远不再见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会如此地想你?
  成吉思汗对三个儿子围攻玉龙杰赤时行动迟缓本来就不满,现在听说他们擅自分掉了在玉龙杰赤获得的战利品,更为震怒。难道连儿子们也敢不把他放在眼里了吗?
  察合台、窝阔台回到塔里寒等待父汗召见,迪格进去通报,不多时出来说:“可汗不见,命你们回去。”
  兄弟二人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呆若木鸡。
  看见他们这副模样,迪格很是同情,压低声音劝道:“二位太子还是先回去吧。可汗正在气头上,等他的气消了,一定会召见你们。”
  察合台、窝阔台无计可施,只好返回住处。
  第二天,第三天,成吉思汗都以同样的话将他们挡了回去。这一下,兄弟俩真正尝到了坐卧不安、茶饭不思的滋味。正好拖雷连战告捷,也班师回到塔里寒拜见父汗,看到两个哥哥垂头丧气地站在父汗的大帐外,很是奇怪,“你们多会儿回来的?大哥没回来吗?怎么不进去?”
  对于拖雷一连串的发问,窝阔台哭笑不迭,察合台恨恨不语。不多时,迪格出来了,“四太子,可汗命你进去。”
  拖雷不及多言,匆匆来到帐中。成吉思汗让他坐下,约略问了几句征战的情况。拖雷骇然发现父亲的脸色异常憔悴。
  沉默良久,成吉思汗说:“拖雷,你休息一两日,代为父去送送巴尔术吧,朕已命他回返蒙古。”
  拖雷遵命。
  拖雷刚走出帐门,察合台和窝阔台便迎了上来,“拖雷,父汗说起我们了吗?”
  拖雷心情沉重地摇摇头,“没有,父汗没说几句话。他的脸色很不好,我担心他是病了。说真的,过去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疲乏消沉。”察合台心中难受至极,狠狠捶着脑袋。窝阔台只顾低头看着鞋尖。父汗哪里是病了!分明是我们这些鬼迷心窍的儿子令他失望……
  “对了,大哥呢?他为什么没和你们一起回来?”
  “少提术赤!”察合台怒火中烧、愀然作色。“这个该死的……我怎会这么没脑子,轻而易举就上了他的当!”
  这番突如其来的发泄更让拖雷摸不着头脑。三兄弟正没奈何,博尔术、喜吉忽从前营巡视归来,听说可汗三天不见两个儿子,同意为他们说情。
  成吉思汗强打精神宣二将入见。博尔术满怀同情地注视着可汗,从那双他所熟悉的眼睛中,他看到的是一个父亲的悲哀。
  “可汗,臣闻玉龙杰赤陷落,我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太子们征战有功,虽说触犯军纪,毕竟已知悔改,还望给他们个改过的机会。”
  成吉思汗一生很少违拗博尔术的请求,这不仅出于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更因博尔术从未对他求过私情,他不允许自己拒绝一个高尚坦荡的胸怀。
  拖雷跟在两位哥哥身后折回父汗的大帐。成吉思汗余怒未消,狠狠将两个儿子训斥了一顿。察合台、窝阔台垂首默立,悔恨交加,赧颜无地。成吉思汗话音一落,喜吉忽急忙劝道:“汗兄,太子们来此学习征战,犹如雏鹰之翅,可扶不可折。还望汗兄稍息雷霆之怒,饶过太子们无心之失。而今我方身处敌国,征战频起,尚需太子们领兵前去征讨,汗兄不宜过分堕其锐气。昔日之过,当以为戒,相信太子们不致重犯。”
  成吉思汗的脸色缓和下来,语重心长地告诫三个儿子:“好,朕看在喜吉忽的面子上,先饶了你们。但你们千万要记住,‘贪’乃万恶之源。”兄弟三人大气不敢出地退出帐外,拖雷擦擦头上的汗,笑道:“我可够倒霉的,陪你们挨骂不说,还出了这一身的汗。”
  察合台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我的天,父汗要是再不消气,非把我骂晕过去不可。”
  拖雷说:“二哥,我再问一遍,大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察合台白了拖雷一眼,“你就知道惦记术赤!他诓我们分了财物,然后躲起来看我们的热闹——好戏全在他的预料之中。”
  窝阔台阻止二哥,“不怨大哥,要怨只能怨我们自己见钱眼开。父汗教训的没错,‘贪’的确是万恶之源。”
  察合台仍不服气,“反正若不是术赤,我断不会生出此念。”
  拖雷总算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更加惦记术赤。正好父汗派他护送二姐华容到玉龙杰赤,之后安排她随巴尔术夫妇一同回草原。他顾不得休息,草草准备一番,直奔玉龙杰赤。
  术赤兄弟送别巴尔术夫妇和华容,目送着一行人远去,化作天际游云。圈马回返时,拖雷喟叹:“不知何时我们才能回返?”
  术赤无语。母亲悲伤的面容蓦然浮现在脑海,他强压住涌上心头的哀愁。想我是再也不会回去了,我已经没有根,没有家了。
  “大哥,你知道吗?军中现在厌战思乡的情绪很普遍,也很严重,我拿不定主意是否告诉父汗。”
  术赤依然无语。
  “大哥,你倒是说话呀。”拖雷有点不快地望着术赤。怎么大哥越来越让人感到陌生了?过去他可不是这样啊。
  “你要我说什么?难道父汗还需要别人来提醒吗?”术赤狠狠一夹马肚,率先走了。
  玉龙杰赤正在修缮中,术赤对这座古老的城池倾注了很多心血。参观完这个著名的穆斯林商都,拖雷忍不住笑道:“看你在玉龙杰赤这样大兴土木,就觉得你好像要永远住在这里不回去了。”
  术赤心头刺痛,默不作声。
  拖雷又问:“大哥,你不打算回塔里寒一趟吗?”“回塔里寒?为什么?”术赤心不在焉。
  拖雷讶然注视着情冷如冰的术赤。“父汗……”他欲言又止。
  术赤没有听见拖雷在说些什么,他端坐于马背上,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天际处绚烂的晚霞。
  “大哥,你在看什么?”
  “太阳快要落山……无论多么光辉的生命也一样会黯淡,会消失……”术赤若有所思地自语。
  拖雷愣了一下。
  术赤回头审视着弟弟,“你刚才说什么?”“我?我刚才说什么?”拖雷被问懵了。“你说父汗……”
  拖雷恍然。父汗那张愤怒的脸重新浮现在脑海,他很想解开萦绕于心头的一些疑问,“大哥,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对这句没头没脑的诘问,术赤完全明白它的意思,但他无言以对。
  “那天,就是你诱使察合台、窝阔台分掉玉龙杰赤所有战利品的那天,我头次感到父汗老了。你懂吗?从那时起到现在,我不止一次问自己,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沉默笼罩着兄弟二人。良久,拖雷无声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不会回答我的话。明天,我就要回塔里寒了。想必你也没有什么话需要我带给父汗,你自己多保重吧。”
  同胞兄弟如此客气,术赤明白他已失去了最后一份值得珍重的情感,一时竟觉百感交集。
  拔都奉命送拖雷出城。叔侄感情一向亲密,拔都试图挽留他再呆些日子,“四叔,您就不能多待几天吗?位姑姑、姑父刚离开,侄儿还没抽空陪您到处走走呢。”
  “以后吧。对了,拔都,你父王最近……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拔都犹豫片刻说:“四叔别担心,父王他……无甚大碍。”他不能不佩服父王的精细,居然料到四叔会这样问他。
  “那就好。”拖雷同样言不由衷:“拔都,有机会多去看看爷爷,爷爷很想念你们。”
  叔侄黯然相对。战争缩短了生与死的距离,又无限地拉长了分与聚的距离。他们知道,有时分别即永诀。
  1221年夏,成吉思汗率领大军来到战略高地巴米安城北部的山区避暑,准备从那里继续向南挺进。
  速格纳黑率两万阿力麻里将士与成吉思汗的“怯薛”军紧紧相随。在遣巴尔术返回畏兀尔后,成吉思汗又相继遣阿力麻里、哈赤鲁两支军队回返。哈赤鲁国王阿尔思阑近来水土不服,腹泻难愈,只好接受成吉思汗的劝告,在夏初与成吉思汗分别。速格纳黑无论如何不肯从命。自从西征以来,他学到了许多东西,也赢得了荣誉,他下决心要坚持到凯旋之日。婉嫣更不愿意先行东返。只有留在爷爷身边,才能稍稍放下悬着的心。
  但凡得空,婉嫣必去探望爷爷。对祖孙俩来说,能够亲亲热热地说会儿话,逗弄逗弄出生在花刺子模、正在呀呀学语的婉嫣的次子,已经算莫大的享受了。
  山中凉风习习,满目幽绿,大队人马在这里扎营。南图赣征得爷爷同意,赶到阿力麻里宿营地看望婉嫣。战事频仍,姐弟见面的机会实在少得可怜。
  南图赣今年十七岁了,皮肤晒得黑黑的,一举一动像只敏捷的山豹。由于自小与婉嫣一处长大,他与婉嫣最亲,彼此鲜有拘谨。
  凭着印象很快找到了婉嫣的寝帐,南图赣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想给婉嫣一个惊喜。帐中只有婉嫣一个人,她正背对着门,弯腰从箱里翻找着什么东西。南图赣不出声地走到她的身后,伸手蒙住了她的眼睛。
  只听一声尖叫,南图赣的双手猛地被甩开了,定睛望去,哪里是婉嫣,分明是位陌生的少女。只是那背影何其相似……
  南图赣惊呆了。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少女捂着发红的面颊,又羞又怒。“我……”南图赣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快说!不然我要喊人了。”
  “别!别!……我来找人,不是故意的。”南图赣边说边向后退去,“我这就走,马上走。”
  “你找谁?”
  “我找婉嫣……”慌乱中,南图赣绊倒在门槛上。少女笑了,笑得极为开心。
  有了这次教训,南图赣再不敢造次,确实打听清楚了,才敲开婉嫣的帐门。帐中除了婉嫣、速格纳黑外,还有一个素未谋面的青年。
  婉嫣惊喜万分地让进弟弟,“南图赣,你来得真巧。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你姐夫的二弟古克,他今天刚到。”
  月前,布扎尔夫人派次子古克率领一千阿力麻里将士前来助战,向成吉思汗献上了五百匹骏马。
  南图赣腼腆地向古克致意,古克不容分说,将他拉至身边坐下。“你就是南图赣?常听大哥、大嫂说起你,没想到你小子这么精神。”
  南图赣哭笑不得,听古克说话的语气,就像他俩认识很多年了。
  婉嫣取过酒壶,为三个男人斟满酒,“你们先聊着,我去把弟弟和妹妹都接来,再弄只烤肥羊。今晚,我们全家人好好聚聚。”
  哪里有古克,哪里就不会有冷清的时候。古克天生闲不住,连说话也不肯安安静静地坐着说,不时走来走去,或者在南图赣的肩头上拍一巴掌。南图赣心里发怵,每当古克走近他,全身的神经都会随之绷紧。速格纳黑冲弟弟使了半天眼色,古克都丝毫没有察觉,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古克,你就不能坐着说话?”
  南图赣暗笑。比起古克来,速格纳黑算是稳重多了。不过,南图赣倒很喜欢古克。古克对南图赣也一见如故,谈得十分投机——尽管大部分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说。
  速格纳黑在南图赣面前很少开口,他甚至比南图赣更受拘束。他始终弄不明白南图赣为什么对他的成见如此根深蒂固。
  婉嫣陪另外两位年轻女子一同回来了,大帐里刹那间仿佛盛开了三朵娇艳的鲜花。
  南图赣呆望着他刚刚见过的那位少女。少女瞟了他一眼,忍不住一笑,南图赣慌忙移开视线,惭愧极了。
  “南图赣,你来。”
  南图赣乖乖走到婉嫣面前,听婉嫣说:“这是你二嫂嫂,这是依芙……你俩同岁,姐还真不知道你俩谁大呢……你就叫她依芙吧。”
  南图赣没敢看依芙,想起不久前发生的那一幕,他就不好意思。
  吃过饭后,古克拉着南图赣去看他带来的两匹未经驯服的烈马。依芙好奇,非要跟着他们一同去看驯马。
  南图赣一眼看中了两匹马中通身雪白、毛鬣垂长的那匹,不消一顿饭的工夫,便将它驯得服服帖帖的。他的敏捷与机智令古克、依芙钦佩不已。小住数日后,南图赣要走了,婉嫣让古克和依芙去送他,兄妹俩一直将他送出营外。
  两个一见如故的青年依依话别。南图赣最后来到依芙面前,“依芙,以后有机会,跟婉嫣一起来玩吧。”
  “我会的。”依芙突然觉得心中依恋难舍,急忙垂下了头。
  在山中度过炎夏,成吉思汗挥军南下,开始进攻巴米安城堡。
  巴米安城堡高高屹立在查理戈尔戈拉高地上。城内守军凭借地势的优越,决心与蒙军血战到底。
  城上飞箭似蝗,流矢如雨,蒙军第一次进攻被击退了。速格纳黑指挥士兵迅速抢占一个地势较高的土丘。箭矢呼啸着从他耳边掠过,几十架投石机和十数门火炮很快安放好了。
  突然,速格纳黑听到一声尖利的呼喊:“快——闪——开——”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瞬间。速格纳黑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年轻战士挺身挡在了他面前。接着,那战士的身体晃了几晃,从马上栽了下去。
  速格纳黑惊呆了,任箭雨纷纷落在四周,一动不动。
  “小王爷,小王爷……”南图赣的侍卫从地上抱起小主人,将他横放在马鞍上,迅速驰向后方安全地带。速格纳黑猛地清醒过来,发疯般地追了上去。
  箭,从后面穿透了南图赣的胸膛。他被侍卫轻轻抱下来,放在地上,速格纳黑扑跪在他的身旁,紧紧握着他的双手,不知是惊是愧是悲是痛。南图赣缓缓睁开眼,无力地笑了,“姐夫……我一直没有叫过你姐夫,真对不起。过去,我总恨你抢走了我最爱的姐姐,可后来……我不恨你了,我早就不恨你了。你要好好保护婉嫣……爱她……”
  “南图赣!”速格纳黑的泪水涌上嗓子,声音哽住了,“都怨我……”
  “不……爷爷来了……”南图赣看到了闻讯赶来的爷爷,眼中闪过一道喜悦的光芒。
  “南图赣,你要紧吗?”成吉思汗抱住孙子,细细查看他的伤口,不祥之感紧紧攥住了他的心,他冲身边吼道:“快去请大夫!”
  “爷爷,”南图赣焦急地扯住了成吉思汗的衣袖,艰难地说:“不用去请医生了,来不及了……爷爷,我只要你看着我,别离开我。”
  “南图赣,爷爷不离开你……”
  南图赣面色如纸,“爷爷,你别难过,我……”声息越来越微弱,“爷爷……请你要多保重……”话未完头无力地滑落在成吉思汗的臂弯里。“南图赣!”成吉思汗将孙儿紧紧搂在怀中,痛不欲生地嘶喊着。许久许久,他慢慢放下孙儿,回望着高高的巴米安城,充血的瞳仁里喷射出欲将吞没一切的怒火:“给我——杀!一个也不要放过!”刚才还戴着的头盔被狠狠摔在地上。
  所有的弩弓、投石机、投火器和火炮,都对准了巴米安城墙。
  “杀!……”受成吉思汗满腔怒气的感染,蒙军将士将全部仇恨倾泄在巴米安守军的身上。不出半天,巴米安城即告攻陷。
  成吉思汗伫立于城墙上,注视着城内熊熊燃烧的大火,心里却感到一阵阵空虚。孙子走了,他最心爱的孙子,就这样走了。他还那么年轻,往日绕膝的情景仍历历在目。而且,此刻察合台还不知道这个噩耗,他另有使命尚未归来,到时,该如何对儿子讲?
  博尔术匆匆来到成吉思汗身边,“可汗,您要节哀……”
  成吉思汗抑制住内心的灼痛:“博尔术,你通知各军将领,暂不要将南图赣的死讯传播出去,察合台那里……待时机合适,朕自对他言明。”“扎。”博尔术黯然退下。
  速格纳黑不顾一切地冲到成吉思汗面前,扑跪在地,悲伤中充满了深切的自责,“爷爷,都怨我!都怨我!南图赣是为了救我……我真该死!”成吉思汗将速纳格黑拉了起来,艰涩地说:“速格纳黑,你不要这样,先想想怎样安慰婉嫣,这个打击对她太大了……”
  天近傍晚,成吉思汗步履沉重地来到安葬爱孙的山谷。天上没有一丝风,夕阳留下最后一抹红,片片浮云如片片哀愁。成吉思汗突然止住了脚步,他看见新起的墓前伫立着一位少女。
  少女用双手蒙着脸,肩头剧烈地颤动着。无声的悲咽往往比撕心裂肺的哭声更令人心碎,成吉思汗不由热泪盈眶。
  大概什么响动惊扰了少女,她惊慌地回过头来,看见是他,才轻轻松了口气。从一身银灰色的短袍和搭在腰际梳得整整齐齐的发辫看,这是个还没有出嫁的姑娘。
  “姑娘,你是谁?你认识南图赣?”成吉思汗轻声问,声音充满暮年的苍凉。
  “我……叫依芙。”少女转过头,回视南图赣沉睡的地方,“我是南图赣的好朋友,我答应过他要来看他的。”
  “依芙……”成吉思汗喃喃念道:“我是南图赣的爷爷。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南图赣的,能告诉我吗?”
  少女无限悲泣,“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那天他去看望大嫂,只有那么一次,我都不知道他是否还会记得我……”
  成吉思汗若有所悟:“你是速格纳黑的妹妹?”
  少女点点头,“过几天,我就要回阿力麻里了。我知道等我走了之后,就再没有可能见到他了。”
  “好孩子,有的人虽然见不到了,但会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只可惜南图赣还是个孩子……”
  依芙坚强地抹去泪水,“爷爷,让我叫您一声爷爷行吗?把您的剑借我用用。”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解下宝剑递在她的手中。
  少女引剑割下青丝,将它装入香袋中。她凝视着香袋,痴痴说:“南图赣,让它陪伴你,让我的心陪伴你,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
  她用宝剑挖一个坑,将香袋埋了进去。成吉思汗老泪纵横……
  察合台三兄弟完成任务,回到了父汗身边。一连几天,每说到南图赖,成吉思汗都托辞孙子另有使命,察合台也不深究。但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几天后,成吉思汗找了个机会留下三个儿子与他同桌进餐。席间,成吉思汗的脸色阴沉:三个儿子心中惶恐,谁也不敢作声。他用锐利的目光扫过儿子们的脸,似伤感又似责备地:“你们现在一个个手握兵权,越来越不把为父放在眼里了。恐怕过不了多久,朕就再也指挥不动你们了。”
  这番话说得兄弟三人莫名其妙。察合台见父汗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突然想起攻打玉龙杰赤时私分财物一事,慌忙离座跪倒在地,“父汗,前次分抢战利品之事,儿臣早已知错,决不会重犯,还望父汗相信儿臣。”
  成吉思汗冷冷地哼了一声,“那是小事。不过,小中见大,你们敢公然违抗朕的命令,分明是觉得朕已老朽,不配指挥你们。”
  窝阔台、拖雷都坐不住了,父汗说“你们”,显然也包括他俩。兄弟二人正欲起身,成吉思汗对他俩摇摇头。窝阔台敏锐地悟到父汗的用意,急忙拉住拖雷。
  察合台如芒刺背,又急又愧,“儿臣死也不敢再违抗父汗的任何命令!儿臣若有半句谎言,情愿……”
  “胡说!”成吉思汗突然吼道。
  察合台吓得不敢往下再说了,心中委屈至极。
  成吉思汗将语气放缓和:“你当真不会再违抗朕的命令了?”“儿臣对天起誓。”
  “如果朕让你做某件事——”
  “儿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如果朕让你做的事很难呢?”
  “无论有多难,儿臣也会惟父汗之命是从。”
  “好了,你起来吧……”
  察合台听父汗说话的语气里已迥无责怪他之意,才放心地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
  成吉思汗示意拖雷给二哥斟酒。察合台端起酒杯,成吉思汗喉结颤动,盯着他说:“好,朕现在告诉你,你的好儿子,朕的好孙子,我们的南图赣已以身殉职,你休得悲伤哭泣,乱我……军心。”
  这不啻一个晴天霹雳,杯中酒不觉泼洒了一大半。有那么片刻,察合台的大脑中一片空白。后来他慢慢地清醒过来,见父汗仍盯着他,下意识地将杯中残余的酒喝干了,最后狠狠地吐出四个字:“儿臣遵命……”成吉思汗的脸上流露出深切的怜悯,而后长叹一声,说:“如此,朕也可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