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意味着生离死别。永无征伐、宁静安谧的生活在每个草原人的心目中都是一种奢求。大战在即,母亲们忙着虔诚地为儿子祈祷,妻子们无不忧伤地为丈夫准备行装,草原这些日子陷入了浸满泪水的忙碌中。成吉思汗来到不儿罕山,祈求无所不能的战神保佑他旗开得胜。三日后他下山点将,新的征程开始了。
蒙古对金大举用兵,引起了允济皇帝的极度恐慌,原先因“擅传边事”而获罪的哈朱买被放了出来,被派往蒙古议和。成吉思汗的答复说:“昔日,先主俺巴该可汗曾遭金帝虐杀,这且不论。但金自立国起,即对蒙古实行所谓的‘灭丁’政策,每隔三年向蒙古用兵一次,大肆杀戮凌虐我蒙古人,甚至连三岁的孩童也不放过。这个仇恨,朕不会忘,每一个蒙古人都不会忘。朕为复血海深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请告诉允济,现在他惟一该做的,便是以战对战,不要再抱任何幻想。朕不灭金,誓不罢休!”
哈朱买见成吉思汗态度坚决,毫无商量余地,只得灰溜溜地回去向允济皇帝复命。
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在他们钢铁般的统帅率领下继续前进。
蒙古此次攻金,采取兵分三路、分进合击的战术。中军由成吉思汗亲自率领,左路军由神箭手合撒尔率领,右路军则由三位皇子术赤、察合台、窝阔台共同率领。成吉思汗派木华黎、哲别先行袭破乌沙堡。兵不在多而在精,成吉思汗深谙其中奥妙。他的军队是号令如一、能够以一当十的铁军。木华黎、哲别率先越过金界壕,来到乌沙堡前。
允济皇帝派朝中大将胡沙虎率领十万人马驻扎乌沙堡,摆出了同蒙军决一死战的架式。
敌众我寡,这是木华黎面临的最实际的问题。胡沙虎自然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他坚信凭借重新修筑的乌沙堡,一定可以将蒙古军队挡于堡外。当天,蒙军在离乌沙堡二十里外下营。元帅大帐灯火通明,木华黎与哲别反复研究着攻取乌沙堡的方案。
入夜,一个身影闪入帅帐。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张绘制详细的乌沙堡地形图,木华黎展开一看,只见图上位于乌沙堡西北角的乌月营被红笔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胡沙虎在堡中严阵以待,哲别已乘夜色掩护,率领一支精骑绕道而行,走马奔袭位于乌沙堡西北的乌月营。乌月营是金军粮秣屯积之地,木华黎料定一旦乌月营失守,乌沙堡守军势必军心大乱。
胡沙虎见蒙军在阵前安营,以为蒙军长途跋涉,不会马上发起攻击,索性放心地坐在帅府与美人调笑。酒过三巡,忽闻乌月营起火,他急忙离开酒席和美人,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顶盔贯甲,来到府外。但他看到西北方向火光映天,情知增援已是来不及了。
就在胡沙虎站在府外愣怔的时候,蒙军在木华黎的指挥下,开始向乌沙堡发起进攻。木华黎一马当先,在接近乌沙堡时,他举弓搭箭,霎时万箭齐发,金兵纷纷栽落堡下。
胡沙虎催马来到城门前,守军将士潮水般向后溃退。胡沙虎试图稳住军心,然而只顾逃命的金兵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胡沙虎又怒又悔。他没想到蒙军会放着乌沙堡不打,先攻乌月营。他尤其想不通,蒙军何以对乌沙堡的地形以及兵力部署如此熟悉?让数月的经营转眼化作尘烟,而那些设计精良的暗器,居然连小试神威的机会都没有。
蒙军强行袭破乌沙堡,胡沙虎想硬拚又力不从心,只好带着残兵败将逃之天天。木华黎也不派人追赶,而是及时鸣金收兵,在乌沙堡等待与成吉思汗会合。
成吉思汗把与金国决战的战场摆在野狐岭。
野狐岭险峰林立,易守难攻,素有“隔天”之说。攻下野狐岭,意味敲开通向金国的大门。无论金国还是蒙古,对野狐岭一战都极为重视。允济皇帝命御守使术虎高琪率四十万大军进驻野狐岭。这四十万大军是金国百万军队的精华和主力,可见允济帝为保住这个险关要隘下了多大的赌注。蒙军徐徐开到野狐岭岭北驻扎,准备强攻。
术虎高琪依仗兵力雄厚和地势险要,踌躇满志。大权独揽的胡沙虎不是败了吗?关键时刻,才能显出谁才是大金的栋梁。术虎高琪独坐军帐,认真思索着明日的对蒙一战。他觉得,既然他在兵力上占绝对优势,不妨采取以攻为守的战法,改变一下乌沙堡金军被动挨打的局面。
他通知各军做好准备。众将刚刚衔命离去,士兵来报:石抹明安求见。术虎高琪微微皱起眉头。石抹明安?他来做什么?嫌他碍事派他去押送粮草,他这么快就回来了?
高琪挥挥手:“传石抹明安。”
石抹明安是高琪手下最优秀的将领,英勇善战,足智多谋,深受全军将士拥戴。碍于此,高琪一方面对他无可奈何,另一方面深怀忌惮之心。石抹明安径入帐内,禀报说:“元帅,末将缴令。”
“这么快?粮草押送回来了?”
“是。末将知大战在即,星夜兼程赶了回来。”
高琪转转眼珠,“既如此,你一路辛苦,下去休息吧。”
“末将不觉辛苦。听闻元帅下令与蒙军决一死战有这么一回事情?”“敌寡我众,有何不可?”
“谨请元帅三思而后行。蒙军自袭破乌沙堡后,一路势如破竹,气势正盛。我军人数虽众,然久不经仗,倘若贸然强攻,一旦首战失利,只怕会……依末将之见,不如按兵不动,俟蒙军强攻,再凭地势之险,以逸待劳,将其击退。对我军而言,最缺少的是决胜的勇气,只要能摒弃惧敌之心,野狐岭将成为真正的天险……”
明安话未说完,术虎高琪已面露不悦,“蒙军远道而来,立足未稳,我军皆为精锐,主动出击,正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我就不信,凭我四十万大军,淹也能淹死他们,岂有不胜之理?”
“元帅有所不知:蒙军将士自幼娴熟弓马,长于原野作战主动出击,恐我军难以穿过他们的箭墙。”
“说来说去,其实只说明你畏敌如虎……好吧,你且留下守关,你的军队交由本帅指挥。本帅倒要让你看看我如何将成吉思汗赶回那个鸟蛋不生的地方。”
明安低首默然。
术虎高琪要夺他的兵权由来已久。无奈将帅有别,为大金社稷着想,他也只好忍气吞声,听任摆布了。
高琪不容明安争辩,摆摆手:“本帅心意已决,你下去吧。”明安转身走出行帐。
术虎高琪出了口胸中闷气,感觉舒畅了一些,转眼间他又想起什么……不行!不妥!万一明安对他怀恨在心,暗中断了他的退路,他岂不要腹背受敌?怎么办?与其如此,莫如……“成全”他“以身殉国”罢。接着,他吩咐帐外听用的士兵:“速去请监军大人,就说本帅找他来有要事相商。”石抹明安回到自己的营帐,心绪异常烦乱。
大敌当前,他却失去了兵权。术虎高琪妒贤嫉能,他们将帅之间的积怨由来已久,他只是没想到高琪会选择这样的时机,采用这样的方式向他下手。可叹他弃文就武,非但不能博个封妻荫子,到头来反为奸佞所害,才不得施,志不得展,怎不令他心灰意冷?思前想后,倒不如解甲归田,回返辽东老家,至少可以图个安闲自在。
童华上前奉茶。他是明安的书僮,明安从军后,他一直跟在明安身边。“将军,您连日鞍马劳顿,喝口热茶早些歇了吧。”
明安勉强笑笑,接过碗,“你怎么还没睡?”“我在等将军。您去见元帅,结果如何?”明安的心事重被勾起。良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将他与高琪之间发生的不快简要地向童华讲述了一遍。
童华大惊失色,“他真的对您下手了?这可怎么办?将军,您得提防着点儿啊。”
“这种事,从来都是防不胜防啊!”石抹明安苦笑。
正当主,人猜测高琪不会就此罢休时,士兵奉命来传明安。
明安心中已有准备,“童华,如我遭遇不测,你从速回返沧州,果明埔师叔,请他代为照料老夫人、夫人和公子。”
童华点点头,难过地望着主人。
明安不及多言,匆忙来到术虎高琪的帅帐。元帅高琪、监军完颜鄂诺勒正在等他。
高琪的脸上带出些许笑意,“石抹将军,本帅与监军商议,为示我军威,明日欲派你到岭北下战书。你意如何?”
“哦……”明安不知高琪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不动声色地问道:“战书是否现在交与末将?”
“不必!你口述即可。以你石抹明安的口才,还怕说不明白嘛?”“末将该如何说?”
“你这样告诉成吉思汗……”术虎高琪将他与完颜鄂诺勒事先商议好的充满挑战和露骨污辱的所谓“战书”向石抹明安口述了一遍,“你可记清楚了?”
“末将记清楚了。”
“你来复述一遍。”
“是。”石抹明安一字不漏地复述着“战书”,心中异常明白,这是让他去送死。
“好!过耳不忘,石抹将军果然记忆力惊人。你放心去吧,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将军只要战书下到,即是首功一件。”完颜鄂诺勒插进话来,明安飞快地瞟了一眼他那张虚伪的胖脸。
“元帅、大人,若无其他事,末将告辞了。”
童华担着心事,接住明安,“将军,怎么样……?”
“童华,我明日去岭北蒙营下战书,这一去恐怕不能活着回来。你须趁今夜悄悄离开野狐岭。你是我惟一可以托付后事的人,千万不可意气用事,切记。”
“将军,术虎高琪欺人太甚,将军不如趁机投蒙古算了。”
“胡说!我是大金臣,岂可临阵降敌?”
“将军错了,我们是契丹人,我们只不过是大金的奴隶。”
“无论怎样,为人臣者,为主尽忠,也算死得其所。”
“将军,童华自小陪在你身边,虽然书读得不好,但还明白‘良臣择主而事’的道理。您为了这么个昏庸无能的皇帝,为了这么个嫉贤妒能的元帅,值得‘尽忠’吗?”
“休得多言!我意已决,你只须按我吩咐行事。”
童华沉默了,久久才说:“将军,您的书读得太多了。”
石抹明安顺利通过蒙军几道防线,来到了木华黎的大营。木华黎以礼相待。
“我要见成吉思汗。”石抹明安开门见山说。
“将军稍候,我已派人通知可汗。俟可汗侍卫到来,将军请随他们晋见可汗。”
石抹明安稍稍定下心,蛮有兴致地观察起木华黎来。
木华黎是成吉思汗麾下最杰出的大将之一。自他在乌沙堡以少胜多,大败胡沙虎后,威名远播金廷,朝野为之震惊。此刻,他微微含笑,态度谦恭,使人很难将他同那个连战连胜、威风凛凛的蒙军大元帅联系在一起。“石抹将军不必心急,我估计再过一会儿,可汗的侍卫就会到来。将军请用茶。”
明安端起茶碗,喝了一日。
明主昌,必得忠臣良将相佐。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这句话。木华黎的举止风范无不给众人以精明干练又朴实无华之感,与胡沙虎、术虎高琪截然不同,他虽是敌人,却令人钦敬。
乞扬来到木华黎的大营。木华黎一直将石抹明安送出营外。明安很想对木华黎说句表示感谢的话,但想起自己的使命,只好一言不发。
斡歌连陪伴着石抹明安来到了成吉思汗的中军大帐。
这里泰然宁静,丝毫没有大战临头的感觉,偶尔还能听到愉悦的笑声和笛声。难道蒙军就这样来打仗?
斡歌连走出大帐,亲将石抹明安迎了进去,“可汗一直在等你。”他谦恭又不失客气地说。
透过帐中朦胧的薄暗,明安看到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他似乎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沣视着他明安急忙上前见礼。
“将军不必多礼,请坐。”成吉思汗温和地笑道。他的声音低沉雄浑,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力量。
明安未动。
“朕还知将军来意。”成吉思汗和蔼依然。
石抹明安费力地搜寻着合适的字眼,最终发现这是徒劳的。成吉思汗并不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明安恐怕这辈子从未像今天这样感到尴尬。“末将奉命来向可汗下战书。”除了豁出去,他实在无计可施。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你要口述吗?请吧。”
明安呆板地复述着术虎高琪的“战书”,那赤裸裸的污辱使帐上众将脸色骤变。
“就这些吗?”明安话音一落,成吉思汗平静地问,脸上依然挂着适度的微笑。
明安点点头。“何时开战?”
“这……”明安顿觉无地自容。他这个下战书的,竟然不知何时开战。
“朕明白了。将军回去转告术虎高琪,他不下战书,朕还下战表呢。”
“是。”石抹明安躬身而退。
明安前脚刚出帐门,里面便似炸了窝。别勒古台嚷得最凶,“汗兄,这小子把我们骂了个够,你怎么一声不响就放他走了?”
“是啊,术虎高琪不把我军放在眼里,我们为何要如此忍气吞声,示弱于敌?”
成吉思汗平静地听着,良久才冷冷瞟了眼气得面红耳赤的别勒古台。别勒古台没有看见。曲出暗暗推了推他,他抬起头,正遇上汗兄严厉的目光,不觉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说:“别勒古台,这么多年了,你怎么不改改你那沾火就着的脾气?你不妨用脑子想想,术虎高琪为何要派石抹明安来下那样的战书?不就是想借朕的手杀掉明安,好为他除去心腹之患吗?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石抹明安还是瑞奇峰的师侄。朕倒很感谢石抹明安带给了朕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情报。”
众人不解,成吉思汗说:“金军久不经战事,今又将帅失和,穿越野狐岭,指日可待。”
别勒古台垂下头,看样子他是服了。
石抹明安不避刀俎,忠勇可嘉。成吉思汗之所以没有挽留他,是明知他去意已决,必不肯降。怕只怕他此去凶多吉少,术虎高琪岂能轻易放过他?明安当然知道自己回去的命运。
死在蒙古人的刀下倒还罢了,死在高琪的手里,势必还要背上通蒙叛国的罪名,自己一生的清誉,将付之东流。
那个蒙古人的皇上……明安一想到成吉思汗,就觉得心口发堵。术虎高琪怎会是他的对手?从他身上,明安看到了蒙军必胜的信心和力量。谒见成吉思汗,在明安好似潭水一样平静的内心卷起了层层波澜,他带着一丝恐惧,无可奈何地听任那曾支撑过他整个生命的忠诚的支柱慢慢倾斜——它该不会彻底坍塌吧?
明安经木华黎驻地回营。见天色已晚,木华黎善意地留他小住,“石抹将军,两军对峙,你即使匆匆赶回,军士不明真相,也不敢放你人营。不如等天明再回不迟。”
明安迟疑片刻,同意留宿蒙营。木华黎吩咐摆上酒宴,俩人相对小酌。蒙古元帅坦率直爽的态度很快消除了明安的戒备心理,俩人谈些攻守之道,布阵之法,越谈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作为敌方统帅,木华黎令明安折服。
木华黎勤奋、谦逊、聪明过人,尤其他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他的经纬才略,令熟读兵书战策的明安大为惊讶。原以为蒙古人愚陋,没想到竟有木华黎这样的英贤之士。
木华黎甚至熟读《孙子兵法》,他说:“这部兵法最先是太傅塔塔通阿介绍给我的。后来,国师粘合重山,他原是女真贵族,因不满朝廷腐败,投到我国,将兵法抄录下来,一段段讲给我听。你也知道,我蒙古原无文字,记录祖先家世,全凭口述心记,直到可汗征服乃蛮,才由太傅创立了蒙文。我无法与将军相比几十年戎马倥偬,倒成了重武轻文的借口。像将军这样文武兼修,我实在羡慕得很。”
明安被木华黎的谦逊深深打动了。他对木华黎谈起他的父母先生,谈起他初到中都求学时的种种趣事。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如此向他人袒露心声,而且这个人居然是他们的敌人。后来,他们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成吉思汗身上。
“他是我过去从未见过的一种人!能够在他麾下效力,应当是件很幸运的事。”明安深有感触地说。
木华黎深情点头,“你与他只见一面,竟也有这样的印象?你还没有到过草原呢,在那里,你才会真正体会到他对草原人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会告诉你许多关于他的故事,从中,你自会品出许多东西。”
“木将军,能说说你吗?您是如何辅佐成吉思汗的?”
“我嘛,说来话长。我认识他时还很年轻,”木华黎的脸上露出一丝回忆往事的悠然,“不知将军是否听说过札木合这个人?”
“哦,知道一点儿。”
“札木合曾是可汗的安答,后来成为可汗的死敌。当时我不过是札木合治下的一个地位卑下的牧马奴而已。”
石抹明安猛地放下酒杯,显然“牧马奴”三字强烈地震动了他。
木华黎深情地讲述了他与成吉思汗相遇相识相逢相随的经过,石抹明安听得呆了。原来木华黎这位蒙军中最优秀的军事统帅,出身如此卑微。而成吉思汗任人唯贤的胸襟,又是何等的博大?
讲完自己的经历,木华黎问:“将军是否听说过哲别其人?”
“然,哲别将军的大名在我军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哲别原是蒙古敌部泰亦赤惕部一名普通将领,在一次大战中,他一箭射中可汗的脖颈,差一点将可汗置于死地。战斗结束后,哲别,当时他叫只尔豁阿台,投降了可汗。他并没有隐瞒自己就是射伤可汗的人,可汗欣赏他的坦诚和勇气,对他的过错不但未予追究,还放心地将他置于左右,哲别,这个名字就是可汗为了纪念他们的一箭相交而起的。可汗果然没有看错人,哲别从此真的成了可汗麾下的一枝‘利箭’,也成了我蒙古草原赫赫有名的常胜将军。”
明安被哲别的故事吸引了。用人不疑,历来为世人所称道,而弃私怨重用曾经有过敌对行为的人,则更加难能可贵。明安由衷赞道:“成吉思汗此举,堪与齐桓公媲美啊!”
天亮了,木华黎亲自将石抹明安送出营外。石抹明安赶回岭南金军驻地,高琪传他人见。军帐中,各部将领云集。
术虎高琪居中高坐,面沉似水。明安刚刚踏入帐中,他便厉声喝道:“来呀!给我拿下!”
明安被士兵结结实实地捆了,众将大惊失色。“推下去!斩!”
“且慢!元帅,”明安抬起头来,“不知末将身犯何罪,罪该当死?望元帅说个明白,让末将死个明白。”
“你私通蒙营,论律当斩。”“元帅有何证据?”
“我问你,你出使蒙古,经夜不归,这不是私通蒙营又是什么?”
“元帅可曾让末将直接向成吉思汗口述战书?”
“是又如何?”
“那么元帅就该明白末将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天黑前赶回关内。”“天黑你一样可以回来,因何非要留宿蒙营?”
“元帅曾有严令,日落后任何人不得入关,须待天明放行,难道末将可以例外吗?”
“好,本帅再问你,你是按本帅与监军大人口述向成吉思汗下的战书吗?”
“一字不差。”
“既如此,成吉思汗怎会放你回来?”
石抹明安冷笑,“听元帅之意,是明知末将有去无回了?”高琪语塞,不觉恼羞成怒,“谁跟你逞口舌之能?推出去!”明安毫无畏惧,“末将死不足惜。可叹成吉思汗不究末将污辱之罪,反
将末将礼送出营,是明知我军将帅不和。大敌当前,望元帅好自为之,莫要一味滥杀无辜,致使军心动荡。”
高琪暴跳如雷:“推出去!斩!斩!”
术虎高琪手下将领,多与明安交厚,素知明安秉性忠直,即便与元帅不和,也决不会私通蒙营,因而齐齐跪倒,为明安求情:“元帅容禀:说石抹将军私通蒙营,实无确凿证据。而今大敌当前,先斩大将,乃不祥之兆,或许正中成吉思汗奸计也未可知。倘若造成我军将士人人自危,这仗还怎么打?”
众将苦求,完颜鄂诺勒见众怒难犯,索性顺水推舟:“元帅,我觉得大家所说不无道理。依我看,莫如将石抹明安打入死牢,待我军获胜后再细细审理定罪。”
术虎高琪暗恨完颜鄂诺勒。我们一起定下此计,你倒会做好人!想到此,他事与愿违地说:“既然众位将军和监军大人都为石抹明安求情,本帅暂且留他一条性命。来呀,将石抹明安打入死牢,容后裁决。”
当天下午,蒙军向野狐岭发起了第一次强攻。
金军凭借地形优势,击退了蒙军进攻,自身也付出很大伤亡。成吉思汗的军队毕竟是在战争中磨练出来的,整体号令如一、无坚不摧,不似金军久疏战事,缺乏御敌决心。
第二天,蒙军引军再战。元帅木华黎一马当先,发三箭中敌方三名将领,金军大恐,术虎高琪亲临前线指挥,方才稳住军心。
第三天、第四天……
整整一个月。蒙军三路大军不分昼夜,轮番发起强攻,金军伤亡惨重,渐成溃败之势。乘金军喘息未定,成吉思汗亲临战场,采用敲山震虎的战术指挥三路大军将金军悉数围困于峡谷之内。蒙金两军的这场大厮杀以成吉思汗的全胜告终。金军精锐多半折戟沉沙,术虎高琪仅带少数残兵败将退守抚州。
高琪撤退前并未忘记将石抹明安押入囚车,一并带走。他准备将明安当作替罪羔羊,日后在皇帝面前开脱他野狐岭战败的罪责。
野狐岭既破,金国门户洞开。蒙军乘胜追击,又将术虎高琪从抚州赶到宣平。宣平城防坚固,蒙军首攻未下,术虎高琪稍稍松了口气。
术虎高琪与完颜鄂诺勒商议,蒙古势盛,不如私下许以好处,劝成吉思汗罢兵。即使议和不成,来来往往也需一些时日,如此一来,正可借机重整旗鼓。但派谁为使好呢?完颜鄂诺勒提出石抹明安。
术虎高琪连连摇头:“不成,不成。石抹明安与本帅有仇,万一他此去投降蒙古,成吉思汗岂不如虎添翼?”
“石抹明安与成吉思汗有一面之缘,比他人更容易递得进话去。何况他口才惊人,胆气不凡,除了他再无人堪当此任。只须扣住他的家小,不怕他会一去不归。”
“明安家眷皆在辽东,只怕我们鞭长莫及。”
“我们可密奏皇上,请他下旨从速羁留明安家小。明安是聪明人,只要他的家小在我们手上,他断不会轻举妄动。”
“那就试试吧。”术虎高琪把握不大地皱了皱眉头。
明安被押进帅府。木枷倒是除去了,但脚上仍戴着沉重的镣铐。他明显消瘦了,憔悴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
完颜鄂诺勒的脸上堆起殷勤的笑容,“石抹将军,你受委屈了。来人,给石抹将军打开镣铐。”
“监军大人,此乃何意?”镣铐打开后,明安明知故问。
“石抹将军,我和元帅商议,欲派你前往蒙营,劝成吉思汗退兵。将军意下如何?”
明安说不出心里是何滋味。蒙军历时一个月便拿下野狐岭,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他能想像得出面对蒙军强大的攻势,金军是如何惊慌失措。战前他曾设想,只要屯兵固守,一定可以将蒙军拦阻于岭外,事到如今他才明白自己太低估了蒙军的英勇善战和大金所谓精锐部队的分崩离析。倘若真依了高琪主动出击,只怕失败会来得更快。
见石抹无语,完颜鄂诺勒继续催问:“石抹将军,你意下如何啊?”
石抹明安苦笑:“下战书的是我,议和的也是我,大人,你说我会‘意下如何’?”
“此一时,彼一时,将军何必囿于俗礼?将军的爱妻、老母和幼子皆在家中望眼欲穿,将军就不想早日凯旋与他们团聚?”
明安脸色陡变。他紧紧攥住拳头,恨不能一拳过去,将那张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胖脸打个稀烂。
完颜鄂诺勒下意识地侧侧身体,避开石抹明安愤怒的目光。
明安刚刚腾起的怒火转瞬又熄灭了。谁叫我做大金臣子,食大金俸禄呢?他无可奈何地想。尽管这个概念在他头脑里越来越模糊不清,终究没有完全消失。
“也罢,末将到了那里该如何说?”
石抹明安第二次步履沉重地走进蒙营。
大帐中一片静默,成吉思汗眼中流露出淡淡的疑惑。
“我奉元帅之命……”明安说了半句话。他原想说我奉元帅之命前来同可汗议和,话到嘴边又觉不妥,说劝可汗撤兵嘛,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素以能言善辩而闻名于金军的明安两次出使蒙古,一次比一次狼狈不堪。“将军有话,但讲无妨。”成吉思汗和颜悦色。
明安无奈,换了个方式,他说:“可汗金与蒙古有仇不假,可也对可汗有恩。先帝在世时曾视可汗为大金亲信,委以重任。可汗想必没有忘记当年我国与您首次合作剿灭塔塔尔部后,先帝封您为‘北方都招讨’,授命您号令漠北百姓?先帝待您不薄,而今您跃马长城,无异于以下犯上。我大金虽称不上固若金汤,然据潼关、黄河之险,也非擅长原野作战的贵军轻易能踏破。何况您孤军深入,两边军队又众寡悬殊,随着战事的深入,您遇到的抵抗势必日趋激烈,一旦有所闪失,只怕蒙军难以全身而退,务请可汗三思。”
成吉思汗望着明安,什么也没说。明安抬头,正遇上他犀利的目光。短暂的对视中,明安只觉脊背与汗湿的内衣粘在了一起。
寂静悠长。
明安的神经开始承受不住成吉思汗的沉默给他造成的压力。“可汗……”他试着叫了一声,结果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
成吉思汗说话了,厚重的嗓音在大帐中震荡:“将军不必说下去了,朕知道将军要说什么,而且知道,将军忠勇可嘉,令人敬佩。”
明安的内心一阵酸楚。忠勇?他喃喃重复,苦笑不迭。“可汗何出此言?”
“前些时候,将军不避刀俎,毅然来下战书,朕已尽知将军的为人。说句心里话,朕十分欣赏你的胆识才智,非常希望你能留在朕的身边。”
明安不可思议地注视着成吉思汗,他想说些什么,嗓子似被堵住一般,半晌发不出声来。
“石抹将军,朕久闻你的大名,知你禀性忠直,文武兼备。你两进蒙营,与朕也算有缘。只是朕与你相识至今,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人要你说的,现在,你能不能对朕说一句你自己的心里话:你究竟如何看朕之蒙古?”
明安一震,言不由衷地说:“末将不敢妄言,请可汗不要难为末将。”“朕绝非要难为你,朕只不过想让你留下来,假如你认为值得。”
“可汗要末将投降?”明安感到自己心中有样什么东西崩溃了、坍塌了,是什么呢?
“也可以这么说吧。将军即便回去,术虎高琪也不会放过你。金帝昏庸暴虐,朕素有耳闻,朕为复蒙金世仇而来,决不会半途而废。宣平不过一座弹丸小城,指日可下,朕只担心将军连与城池共存亡的机会都没有了。”明安欣然抬起头来,久久直视着成吉思汗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够洞悉他的内心,一双使他无法抗拒其诱力的眼睛。
成吉思汗继续说:“如果将军只是担忧家人,朕已经派人暗取你的家眷,解除你的后顾之忧,将军以为如何?”
明安长吁一口气,说:“末将的家眷皆在辽阳,不容易的……”
“你将信件或信物交于朕,不论在哪里,朕定将你的家眷完好无损地交还给你。”戚吉思汗成竹在胸地微笑着,他的自信感染了明安。
“是。”明安恭敬地应道。
他知道,成吉思汗建立了日行八百里的驿站制度。
术虎高琪、完颜鄂诺勒还在眼巴巴地盼望着明安的消息,不料等到的却是蒙军的强攻。金军抵挡不住,弃城而逃,只留下遍地横尸和一座残破的城池。
高琪回到中都向皇上请罪,将失败的责任全部推到明安身上,总算得到了皇上的宽恕。皇上咬牙切齿,要拿明安的家眷泄愤,令到辽阳,明安已在蒙营与家人团聚了。
成吉思汗封明安为蒙军千户长。哲别攻取居庸关后,又将他升至万户长。君臣相互信任直到成吉思汗生命终结。
在野狐岭大败金军精锐。总的来说,由于蒙军缺少有效的攻城器械,又缺乏攻城经验,进展并非很大,即便攻取宣平这样设防较差的弹丸小城,也须花费相当的气力。然而,成吉思汗毫不气馁。他顽强地、不屈不挠地战斗,一步步逼向中都。
华北平原,在金以前曾被契丹族统治了近两个世纪。契丹族与蒙古族有着较近的亲缘关系,只是他们已经高度中原化了。辽为金所灭后,其中一部分人跟随耶律大石逃往“七河流域”,并在那里建立了一度十分强盛的西辽国,大部分人则留下来,做了金国的臣民。
蒙古大举攻金,允济皇帝对据守辽阳的契丹人越来越不放心了。特别是契丹族将领石抹明安公开降蒙后,致使他的疑心病更加不可遏制。经过几天冥思苦想,他想出了一条“妙”计。
钦差带着允济皇帝的圣旨奔赴辽阳,金将蒲鲜万奴率领二十万大军随后跟进。允济皇帝的妙计就是对辽阳百姓实行“夹户”政策,即每两户契丹人中必须夹住一户女真人,以达到分散契丹人力量进而兼并辽阳的目的。
辽阳正为辽皇室后裔耶律留哥统辖,倒也人心安稳,太平无事。耶律留哥为人忠厚宽仁,深受辽阳百姓拥戴。契丹人并没有忘记他们祖先的荣耀,沉埋心底多年的国仇家恨随着金末年社会的动荡被彻底唤醒,为这种民族觉悟火上浇油的正是允济皇帝的“夹户”诏书。
耶律留哥拒不接诏。部将一拥而上,将钦差擒住,推出门外一斩了事。耶律留哥晓谕辽阳百姓,正式宣布独立。
允济皇帝派大将蒲鲜万奴征剿耶律留哥。
得知蒲鲜万奴率领二十万大军逼近辽阳,耶律留哥决定暂且放弃辽阳城,带领军队百姓前去投奔成吉思汗。耶律留哥带到蒙营的是一支完整的队伍,他沿途击败了几支设法阻截他的金军,他的成功令成吉思汗对他刮目相看。设若没有辽阳军民的团结一心,要想做到这一点是根本不可能的。
成吉思汗审时度势,充分认识到耶律留哥带头叛金的重要影响和重要意义,当即派哲别率一支精骑协助耶律留哥夺回辽阳。
耶律留哥久闻哲别大名,今得相助,自是欣喜万分。尤其当他得知这位威风凛凛、所向无敌的常胜将军还不满三十岁时,益发对他肃然起敬。哲别对耶律留哥非常尊重,凡事必与留哥商议并征得同意后才付诸行动,他谦逊朴实的态度很快赢得了耶律留哥的信任和辽阳军民的好感,这正是他克敌致胜的前提。
辽阳城城防坚固,蒲鲜万奴所率军队的人数却超过蒙军和辽军人数总和。哲别首战失利,引兵再战,又被金军击退。哲别有意收拢队伍,蒲鲜万奴以为时机已到,引军杀出辽阳城。哲别且战且退,十分狼狈,蒲鲜万奴穷追不舍,直将辽阳城远远甩在身后。
哲别拖着金军离开辽阳城五十余里,突然调转马头,返身杀回阵中。早已埋伏在辽阳城外的蒙军和辽军也一起杀出,金军霎时阵脚大乱。蒲鲜万奴败到城下,见辽阳城城头遍插耶律留哥的号旗,恐遭前后夹击,慌忙绕城而走,辽阳城重又回到耶律留哥手中。
原来哲别见辽阳城强攻不下,心生一计。他对耶律留哥说:“金军所赖,惟辽阳城坚固城防而已。只要能调出金军,我军必稳操胜券。”二次攻城,他故意示弱于敌,好大喜功的蒲鲜万奴中计,哲别轻而易举夺回辽阳城。
哲别受到了耶律留哥的盛情款待。他惦记前方战事,无心久待,仅小住一宿,第二天便率本部返回了。
耶律留哥杀将哲别送出城外,俩人依依惜别。其时,正是1212年春,成吉思汗进军金国已整整一年。
战斗仍在继续……
蒙古军顽强不屈的战斗,换来了口2年的决定性的胜利。7月,蒙军首克金国军事重镇宣化。拖雷率军强攻,身先士卒,第一个登上浸血的城头。三日后,拖雷与父汗会合,众将为拖雷请功,成吉思汗说:“勇猛固然可贵,但勇猛不等于莽撞,既能战胜敌人又能保全自己的将领才是一名合格的将领。”
接下来的军事目标是怀来。
因金守军士箕低落,贪生怕死,蒙军尚未杀到怀来城下,便弃城而走。
至此,金帝国只剩下最后一道屏障:居庸关。
居庸关不单有重兵把守,还布有百里铁蒺藜。成吉思汗率大军驻扎在居庸关外,接连十数日按兵不动,只派出几支探马侦察周围地形。其中一支由金降将耶律阿海率领。
耶律阿海于蒙军攻克乌沙堡时正式降蒙。当年,以允济皇帝即位时,曾向成吉思汗派出了一个使臣团,耶律阿海恰在其中。那一次短短的接触,使耶律阿海深为成吉思汗的姿貌谈吐、气度风采倾倒。回国后不久,他暗中再访蒙古,向成吉思汗袒露了归降诚意。成吉思汗欣赏他的胆识才华,当场欣然允纳。
耶律阿海未带家眷,还须返回山西大同。行前,成吉思汗亲自设宴款待耶律阿海。席间,成吉思汗问阿海:“朕曾听人说‘不带家眷,必是诈降’。将军有何凭证令朕相信你是真心归附?”
耶律阿海回答:“臣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臣愿以弟为质。”
成吉思汗大笑,“阿海,朕如何会怀疑你的诚意呢?方才所言,不过戏耳。”
耶律阿海是个办事认真、恪守信义之人,回去后不久,他信守诺言,果然带着弟弟图华叩开了蒙古的大门。成吉思汗感于阿海的至真至诚,将图华留做宿卫。宿卫在蒙军中地位最高,享有种种特权,通常只有那些武艺高强的功臣宿将的子弟才能入选。成吉思汗将图华置于身边,本身表明了他对耶律阿海的信任。
成吉思汗当时还问耶律阿海:“阿海,你为何不将家眷都带来?”
阿海说:“臣不愿无功受禄。臣暂且把家眷留在金营,或许对可汗更为有利。反正臣已是可汗之臣,不在这一日两日。”
成吉思汗攻金伊始,耶律阿海随胡沙虎驻守乌沙堡。木华黎、哲别能够很快袭破这座军事要塞,与耶律阿海暗中派人送出乌沙堡的地形图有很大关系。此后,阿海便正式归附蒙古了。阿海、图华两兄弟相会于蒙营,阿海听图华给他讲了一件事。阿海初以兄弟为质,确有不少蒙古将领对他的归降诚意表示怀疑,担心阿海兄弟别有所图,更担心将图华留做宿卫太过冒险,成吉思汗对图华却矢信不疑……
作为原金军将领,阿海对居庸关的地形十分熟悉,深知要攻下居庸关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鉴于居庸关前布下百里铁蒺藜,蒙古骑兵根本施展不开,阿海想起他在驻守居庸关时曾无意中发现一条只能勉强容一人通过的山路,而且从关外直通关内,即向成吉思汗献计:对居庸关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成吉思汗对阿海的计策大为赞赏,同时又不完全放弃正面进攻。他再三叮嘱阿海:“你在关外埋伏起来,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什么时候金军出关,你什么时候从后面杀人关中。”
整整半月蒙军在关外按兵不动。金军不明蒙军意图,又因依仗关固隘险,逐渐松懈。一个清晨,哲别首次引军攻打居庸关,因不明道路,战马踩上铁蒺藜,士兵纷纷落马,哲别不得不下令后撤。关内守将见蒙军受挫后不战自退,心中大喜,当即引兵出关追杀。金军利用地形熟悉,很快追上蒙军,两军厮杀一场,蒙军不敌,沿途丢下许多牙帐兵器,瘦马盔缨。
大约迫出数十里,哲别不退了。他勒马回枪,方才还丢盔卸甲、狼狈不堪的蒙军转眼变成了另一支军队。他们返身杀返敌阵,勇猛异常。成吉思汗率领的大军也在这时掩杀过来,金军情知中计,掉头就逃,慌不择路中,有相当一部分士兵误人自己布下的铁蒺藜阵,人马相踏,死伤无数。另一部分金军则“引”着蒙军顺利来到居庸关下。此时,只见关上遍插蒙古战旗,耶律阿海已抢先占领关隘。金军进退无路,大部分停止抵抗,弃械归降。
居庸关之战是蒙古攻金以来对敌战略上的一个重要转折。此前蒙军一直奉行斩尽杀绝的政策,致使金将士除拚死外别无选择,这在很大程度上迟滞了蒙军胜利的步伐。居庸关大捷后,蒙军对降敌采取了相应的优待政策,大大加快了进军速度。木华黎头脑冷静,善于适应不同环境下的不同战争,逐渐树立起他在金降将中的威信。尽管这时的蒙古君臣对城市经济和农业文明还没有多少概念,随着战事的深入,他们逐渐体会到对城廓国家进行战争与统一草原各部落时所进行的战争问的显著差异,这不仅是战略战术上的转变,更需要从政治经济上加以改变和适应。
现在,蒙军进入到广袤无际的华北大平原。成吉思汗将营帐设在龙虎台,距龙虎台六十里屹立着金帝国的首都中都城,童年时即在脑中刻下深深印记的那个神话般的世界已近在眼前。
在中路军斩将搴旗、大获全胜的同时,另两支蒙古大军也是捷报频传。皇弟合撒尔所率左路军顺利攻下了中都东北方向的要塞古北口,三位太子所部率右路军攻克了西京(大同)要塞。
右路军的进展不是很快,主要原因是主帅术赤与察合台不和。当然这种不和还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加上有窝阔台从中斡旋,俩人基本可以做到相安无事。不论有多深的矛盾都得服从于一个共同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窝阔台时常挂在嘴边的父汗的大业。
窝阔台时常为二哥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大哥术赤的近乎病态的仇视和惊诧。在他看来,二哥若是瞧不起术赤倒还情有可原,恨应该是谈不上的。本来他们一路行军的大部分计划都切实可行,却非要经过一番争执才能确定,除非术赤保持缄默——后来术赤果真采取了这种态度。
窝阔台自己与二哥感情十分亲密。他了解二哥。察合台脾气暴躁不假,大事上却极其谨慎。长年的军旅生涯赋予了他敏锐清醒的头脑。事实上,在谙熟战争指挥艺术方面,他可以说与术赤不相上下。
西京大同坚固的城防,仅次于中都,绝非沿途那些弹丸小城可比。大同守将是蒙军的老对手胡沙虎。乌沙堡失守后,允济分兵二十万,派他坐镇西京。蒙、金双方军队人数相差悬殊,蒙军要想攻克大同,只能智取,不可力敌。蒙军在西京城外扎下营盘后,窝阔台迫不及待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消除二哥与大哥间的对立情绪。
夜深人静,察合台和窝阔台一边巡视防务,一边小声交谈。察合台向弟弟做出保证,大战前他决不会意气用事,贻误战机。窝阔台对二哥的这种态度很满意,他欣慰地说:“只要你说到做到,大哥那里不成问题。”
察合台面浮苦笑,没有接话。
窝阔台又说:“我现在才明白了父汗派我兄弟共掌右路军的良苦用心。他无非是希望我们学会和睦相处,密切配合。”
察合台叹了口气。
“算了,二哥,何必如此?术赤毕竟是我们的大哥,骨肉同胞哪有解不开的死结?”
“大哥?”察合台反问:“他真的是我们的大哥吗?”
“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我们否认不了这个事实。何况大哥这些年为了父汗的事业东拚西杀,忠心耿耿,连父汗对他都
十分器重赏识,我们做兄弟的更不该苛求于他。”
“话说到这里,我倒想问问你,如果你像术赤一样有个不清不白的身世,你会做得像他一样好吗?”
“恐怕……不会。”
“再打个比方:只有一柄好剑,而我们兄弟四个都想得到它,你想父汗会把这柄剑给谁?”
这一次窝阔台不敢回答了。
察合台的意思很明显,惟有爱,才是术赤甘于献身的动力。尽管这爱的表现曲折压抑,但它仍然是发自内心的最自然最真挚的感情。一丝出乎意料的妒嫉和不快悄悄滑过窝阔台的心底。
察合台遥望着融入苍茫夜色中的西京城,平静地说:“窝阔台,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战前我一定尽量避免与他发生矛盾。”
蒙军数日对西京城重打,胡沙虎亦不主动出击,两边处于对峙状态。胡沙虎在乌沙堡领教过蒙军的厉害,这次分外谨慎。
双方将士的神经都绷到了最紧的程度。
蒙军是在等待增援吗?胡沙虎揣摸着蒙军下一步可能采取的行动。十多天后,蒙军的“增援部队”果然到了,那是被强行驱赶来的大同境内的百姓。原来三兄弟明知西京城易守难攻,不愿花太大代价攻下城池,遂一起商议,定下此计。
不出所料,西京的守军拒绝残杀自己的同胞胡沙虎见大势已去,慌忙从城后逃回中都。允济皇帝责他指挥不利,屡战屡败,一气之下要将他斩首示众。亏得群臣力保,允济才念在他昔日有功于社稷的份儿上,将他削职为民。
三路蒙古大军会合在中都城下。
时至秋末,成吉思汗知道中都城防坚固,一时难以攻克,传旨回师草原。
允济暂时松了一口气。
耶律留哥公开叛金后,为号令辽东百姓,在辽东自立为王,并派使臣前往蒙古禀明成吉思汗。对此,成吉思汗非但不以为忤,还派国舅按陈往辽东祝贺。耶律留哥感动之余,与按陈折箭为誓,结为兄弟。
蒙古撤军后,允济皇帝可以腾出手来对付耶律留哥了。他数次派兵征剿耶律留哥,耶律留哥说降了据守隆安的同族人耶得,俩人合力,数败金军,声威大震。允济帝只好派蒲鲜万奴提兵二十万再伐辽阳。耶律留哥与耶得再议,决定向成吉思汗求援。耶得对退返蒙古的成吉思汗是否肯施以援手表示怀疑,但事已至此,已不容他再犹疑了。
辽阳军民抵抗数日,伤亡惨重,耶律留哥被迫放弃辽阳,退守隆安。蒲鲜万奴正打算乘胜拿下隆安,国舅按陈率领的援军及时赶到,陈兵辽阳城下。蒲鲜万奴吃过蒙军的亏,惧之如虎,佯做抵抗后弃城而逃,辽阳重新回到耶律留哥手中。至此,耶律留哥和耶得始信成吉思汗重信守诺,用人不疑。在成吉思汗和蒙古国的支持下,耶律留哥以辽东为据点,开始了伐金大业。
蒲鲜万奴损兵折将的消息传到允济耳中,把这位皇帝吓得六神无主,坐卧不安。他思前想后,不得不考虑重新启用大同失守后被免职的胡沙虎。胡沙虎虽官复原职,但仍为免职一事耿耿于怀,根本不将国事放在心上,每日不是放鹰行猎,就是玩鹞取乐,军纪日益松弛。左丞相单徒镒上书弹劾胡沙虎,允济帝固执己见,不予准奏。胡沙虎闻知此事,越发肆无忌惮。后来,允济帝见他闹得太不像话,便派内侍李思中宣他人见。
胡沙虎不着官服,手中捧着他心爱的白鹞,一步三晃地来到金殿之上。允济帝怒责他不为国效力,只知寻欢作乐,玩物丧志。胡沙虎低头不语。允济帝说了半天,自觉无趣,遂问:“你想如何?”
胡沙虎狠狠将白鹞摔在地上,允济帝被吓出一身冷汗。胡沙虎跪倒谢罪,说:“臣知罪。”
允济心中正七上八下,见胡沙虎认罪,方才心神甫定,转怒为喜,马上安抚道:“知罪就好,望元帅不要辜负朕之信任。”
数日后,胡沙虎以另一副面孔出现在他的大帐中:“日前有人密报皇上:左副帅南平和其子木延驸马欲乘乱谋反,今皇上召见我,命我提禁军将叛党一网打尽。事属机密,为防走漏风声,请诸君暂留帅府,入夜行动。”三更时分,胡沙虎率领禁军包围了左副帅南平府第及皇宫。南平不知变故,披衣出门,被胡沙虎手下将士乱箭射死。木延驸马带着侍卫来救父亲,亦被胡沙虎射杀。呵怜这父子二人稀里糊涂地死于非命。
除却了最大障碍,胡沙虎仗剑直闯皇宫。内廷总管李思中为他打开了所有通向内宫的大门。
惊闻事变,允济吓得浑身发抖,怎么也穿不上衣服。听到脚步声逼近,他瘫坐在龙椅上,如同泥塑。胡沙虎带着士兵,见皇帝这副狼狈样,忍不住哈哈大笑;接着对允济说:“除去你这个昏君,大概可以叫作为民除害吧?念在你我君臣一场,我就为你留个全尸。来呀,上酒!”
李思中捧着酒壶,应声来到允济面前,“皇上,你是否还记得你是怎么毒死章宗皇帝的,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奴才侍候你的时间也不短了,今天这是最后一次,你再享受享受被人侍候的滋味吧。”
允济伸手接过酒杯,无奈手抖个不停,怎么也送不到嘴边。李思中猛地揪住他的发髻,将一壶酒灌入他的口中。不一会儿,允济便躺在地上不动了。
胡沙虎用脚踢踢死去的允济,笑道:“你也有今日!”
百官早朝的时间已到,群臣战战兢兢地穿过内内外外被军队控制的皇宫大院,上到殿来,只见胡沙虎手提宝剑,站在御座旁边。胡沙虎当众宣布了允济毒死先帝章宗以及他即位以来昏庸误国的种种罪状,请大家商议另立新君事宜。得知皇帝已被虐杀,众臣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右丞相完颜承晖提议迎立正在中都城内的升王完颜殉为帝,众臣皆表赞同。胡沙虎本想以武力威慑,自己即位,见众择与皇室有直接血缘关系的升王殉,只好顺水推舟。
升王完颜殉,章宗的弟弟,被做梦似的迎进皇宫,做了皇帝,史称宣宗,改元贞佑年。封胡沙虎为监国大元帅,总缆军政大权,谁能知道现在皇上不过一个摆设而已。一命呜呼前皇允济则被贬为庶人,草草埋葬了事。胡沙虎大权在握,倒也萌生了重整河山的雄心壮志,于是每日操练兵马,巡视边关,金军士气略有恢复。
金国发生的宫廷政变,通过蒙古的探马,迅速传到了成吉思汗耳中。成吉思汗退兵蒙古,原为养精蓄锐。此时蒙军已休整完毕,正在寻找时机,听到这个消息,当即从鱼儿泺起兵,再伐金邦。
胡沙虎弑君另立之后,派蒲鲜万奴率二十万大军三伐辽阳,耶律留哥不战自退,据守隆安,进而派人与蒲鲜万奴谈判。不久,蒲鲜万奴在辽阳城内宣布自立,建立了自己的小王国,取国号“大真”,对外以“东夏”称之。蒲鲜万奴不怕金国,却怕蒙古,立国伊始,即遣使到蒙古求见成吉思汗,请求以亲子为质。与此同时,他还暗中与西夏权臣阿夏敢布达成了秘密协议。蒲鲜万奴长子迪格乃万奴元配所生,性情与父迥异。万奴一向不喜欢这个儿子,这次遣迪格为质,无非是借机甩掉“包袱”。成吉思汗爱迪格豪爽豁达、忠勇至诚,将他置于身边,视若子侄。迪格亦视可汗如君父,心中万般感念,化作无怨无悔的忠诚。
成吉思汗暂时不去理会所谓的“东夏”,他有更重要的目标。
从1213年秋到1214春,蒙军相继攻陷了金国黄河以北的大部分城池,尚有中都、真定等十一城未下。8月,蒙军再次逼近中都城,胡沙虎试图凭借永定河阻挡蒙古大军的进攻。他命百姓拆除永定河上的桥梁,征调中都城内所有火器和火炮封住岸日,并命术虎高琪为后援,随时准备从一侧截击可能败退的蒙军。
胡沙虎的计划是周详的。
成吉思汗指挥大部队连人带马跃入水中,准备抢渡永定河。胡沙虎看准时机,下令放炮。蒙军遭到炮击,马匹惊散,士兵落水。弥漫的硝烟中,蒙军将士殷红的鲜血染红了清澈的永定河。
成吉思汗的主力部队遭此沉重打击,被迫撤退。胡沙虎眼睁睁地看着敌人有秩序地退出了火力范围,担负截击任务的术虎高琪却迟迟不见动静。高琪的贻误战机,使蒙军在中都会战失利后保证了主力部队的安全撤退。
成吉思汗亲临永定河前沿,观察金军火力部署,时时有流弹铁砂落在他的前后,令陪伴左右的哲别吓得心都要跳了出来。哲别一再催促成吉思汗赶快远离射程范围,成吉思汗恍若未闻,在苦苦思索对策。
术虎高琪按兵不动,是想等胡沙虎与成吉思汗拚个两败俱伤。
胡沙虎大权独揽,早引起了高琪的强烈不满。他巴不得胡沙虎多出点差错,当然最好死在蒙军的马蹄之下。再说,他又怎能料到胡沙虎会如此顺利?直磨到第二天凌晨,他才领兵出城,行不多远,发现蒙军大队正向他这个方向席卷而来,当即又吓得缩回城内。
成吉思汗在第一次抢渡永定河失败之后,与博尔术迅速定下了绕道夜渡的计划。为避免打草惊蛇,哲别率精骑一支,借夜色掩护,划地半圆,从另一侧水流湍急处接近永定河。那是真正的强行军,蒙军必须在天亮前抢渡永定河。
胡沙虎对面,蒙军再次出现抢渡迹象。蒙军一接近岸边,胡沙虎便命令放炮,蒙军即撤回。夜幕降临,胡沙虎担心蒙军乘夜过河,隔不多久,便向对岸和河心狂轰一番。成吉思汗稳坐中军大帐,和博尔术一边下棋,一边侧耳倾听着流矢飞啸的声音,心里十分惬意。
“博尔术,陪朕下个通霄如何?我们和胡沙虎一起熬夜。”“只怕胡沙虎早就睡了。”博尔术小声提醒可汗,一脸笑容。胡沙虎果然睡得很安稳。殊不料,他对面只不过是蒙军一部,另一部已于黎明前到达永定河的另一侧,在湍急的河面上强行搭起浮桥,正向他逼近。
当胡沙虎从睡梦中惊醒,只剩下被动挨打的份。他侥幸杀出重围,带着残兵败将逃回中都。这位瘸腿将军气得连帅府也不回,直闯金銮宝殿。正好遇上高琪,他二话不说,挥剑便砍。
高琪吓得慌忙躲到宣宗身后,宣宗用身体拦在胡沙虎面前:“元帅息怒,元帅息怒!二位爱卿乃朕之左膀右臂,缺一不可。无论高琪有何过错,都望元帅看在朕的份儿上,饶过他这一次。”
胡沙虎手中的宝剑垂了下来,到底有君臣名份,他再怎么总缆朝纲,也不好过于放肆。只好强压怒火,冷冷地盯着高琪:“蒙军已至城下,明日你出城迎战,胜可赎罪,败了嘛,我杀你个二罪归一!”说完,他怒气冲冲地扬长而去,根本不将宣宗放在眼里。
胡沙虎走后,宣宗脸色苍白地对术虎高琪说:“爱卿明日务必奋力杀敌,败了,恐朕不好再保你。”
宣宗力保高琪,有他难言的苦衷。他在霸州为王时,并未奢望过自己能得到皇位,胡沙院谋杀允济后,碍于群臣压力,从霸州将他迎回,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傀儡皇帝。纵观满朝文武,现在只有这个术虎高琪还能与胡沙虎比拚。倘若高琪死了,他宣宗的处境就愈加不妙了,所以他必须力保高琪。术虎高琪不敢违抗帅令,第二天率禁军出城,与蒙军激战于桑干河畔。成吉思汗不听部下劝阻,亲身冲杀于敌阵之中。他英勇绝伦的姿影,看得高琪两眼发直。难怪蒙军百战百胜,皇上身先士卒,士气焉能不盛?倘若大金国主有他一半,不,哪怕只是站在城头督战,我军也不致于败得如此之快。
第二天下午,高琪败回城中,带兵突然包围了元帅府。胡沙虎惊闻变故,慌忙推开美人,准备从后院翻墙逃走。想是天公不作美,就在他要翻墙时,衣襟被松枝挂住,加上伤腿不便,被高琪的士兵追上乱剑斩杀,又被一刀割下头颅。
高琪带着胡沙虎的人头上殿叩见皇上,累数胡沙虎罪状,声称这是为保社稷而杀逆贼。宣宗吓得心惊胆战,面色如土,弄明白胡沙虎确实死了,终于面露喜色。胡沙虎始终是宣宗的心腹之患,也确有弑君之罪,高琪杀他,也算他罪有应得。宣宗就在这金殿之上宣布了胡沙虎的罪行,命张榜公之于众,同时任命高琪为元帅,固守中都。
胡沙虎被杀的消息传到蒙营,各军主要将领立刻聚集在成吉思汗的大帐中,商议下一步行动。
大部分将领主张乘胜攻下中都城,成吉思汗不为所动。他耐心地分析了现在攻打中都的可能性与不利因素,最后大家达成共识:继续挥师南进。
会议结束后,石抹明安与木华黎结伴回营,他深有感触地对木华黎说:“可汗之谋,即使春秋白起再生,我看也会甘拜下风。”
木华黎点点头,然后笑了。
木华黎与石抹明安友情甚笃,经过三年的并肩作战,更加心心相印。蒙古大军继续兵分三路,挥戈南下,沿途势如破竹。次年春天,三路大军再次陈兵于中都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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