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18章 滴血玫瑰 ○



并马驰骋在斡难河边,拖雷的心中交织着幸福和愧疚。他的帐子就在前面不远,繁缕眼尖,一眼看到有个身着黄色衣衫的女子身立于帐前,仿佛在等什么人。繁缕猛地勒住坐骑。
  “怎么了,繁缕?”拖雷惊诧地问。
  “怎会这样巧,刚刚说到她,她就来了。”
  “你在说谁?”
  “你的祺儿姐姐。”
  拖雷顺着繁缕手指的方向望去,脸上不觉旋出喜悦的笑纹。“好像真的是祺儿姐姐。她好像在等什么人。”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拖雷听话地催开坐骑,向黄衣女子驰去。
  听到马蹄声,黄衣女子慢慢转过身来。拖雷望着她,惊呆了。果真是祺儿!但几年不见,她消瘦了许多,眼圈布满了淡淡的晕黑,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
  “祺儿姐姐,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祺儿没有回答,目光掠过紧随拖雷身后的繁缕,眼神在问:是你?繁缕以淡淡一笑作为回答。
  “祺儿姐姐,你多戡人吗?”拖雷不抱希望地问。
  “不,我路过,来看看你。”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拖雷回头望去,脸上不觉露出欣喜的笑容。“巧了,是我父汗。我父汗一直派人寻找你的下落,祺儿姐姐,你跟我一起去见我父汗吧。”他边说边催开坐骑。
  祺儿紧紧跟上。
  繁缕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越来越近。成吉思汗也看到了儿子和跟在儿子身边的黄衣女子,他只当是儿子的朋友,并未在意。拖雷刚唤一声“父汗”,一匹快马已掠过他的身边,恍若一股黄色飓风从马上卷起,转眼间,卷至成吉思汗面前。
  祺儿的身手简直快若闪电,在人们尚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之时,一把锃亮的短刀已架在成吉思汗的脖子上。“下来!”她厉声喝道。
  成吉思汗喝退拔刀相助的侍卫,从马上下来,心平气和地问:“姑娘,你是谁?我和你有什么仇怨吗?”
  祺儿的双眸中闪射出仇恨的光芒:“我是谁?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须知道我要杀你就足够了。”
  如梦初醒的拖雷“扑通”跪倒在地,痛苦中饱含着深深的悔恨,“祺儿姐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利用我?”
  祺儿!原来是祺儿!成吉思汗的心中骤起狂澜。
  空气仿佛凝固一般。寂静中,祺儿的目光与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了。惊讶、怜惜、温祥、愧疚……所有的感情都凝结在那目光里,其中,惟独没有恨,没有怨。
  祺儿的心颤抖了,握着刀的手也随之颤抖起来。
  “祺儿姐姐,不要啊!父债子还,就让拖雷替父汗去死吧。拖雷这条命本来就是姐姐给的,任凭姐姐处置。只求姐姐千万不要伤害我父汗。”祺儿的脸因痛苦而扭曲着,她逼视着成吉思汗,“你为什么要杀我阿爸?他对你已经没有危险了,你为什么还不肯放过他?你说!你说啊!”成吉思汗无言以对,“祺儿,你动手吧。”祺儿更紧地攥紧了刀把。杀他?不杀他?让他这样去死公平吗?那迎着暴风雨、高举鹰旗傲然挺进的身姿顽固地闯进她的脑海,动摇着她的决心,但是……她这个不孝之女能为阿爸所做的事,或许只有这么多了。
  啊,就是为了他,当初她才与阿爸反目,才负气离家出走的。或者说,世界之大,谁让她偏偏是札木合的女儿呢?
  祺儿的眼中闪过一道决绝的亮光。
  “祺儿,你怎么还不动手?”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正安然站在马前的繁缕脸上。
  “繁缕,你!”拖雷又惊又怒。
  繁缕浑若不觉,“祺儿,你杀了他吧。杀了他,你就可以了却自己所有的痛苦了,而且,你还不必看到这样一种结果:草原会因为他的死重新四分五裂,草原上的人们会因为他的死重新过上征战杀伐、混乱不堪的生活,战火又将吞噬无数无辜的生命。假如这一切与你无关,你为何还不动手?”
  刚刚垒起的决心之墙坍塌了,繁缕的话好似一记重锤落在祺儿的头顶上,让她振聋发聩。是啊,繁缕说的没错,杀了他,她确实可以了却内心所有的爱恨情仇,但同时也将成为草原上的千古罪人。
  孰轻孰重?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落在祺儿的手上。血?我的血?还是他的血?我真的杀了他吗?
  祺儿稀里糊涂地松开了握刀的手。
  血从成吉思汗的颈部不断涌出,他俯下身,缓缓拾起刀子。“祺儿,”他凝视着安答的女,声音里饱含着父爱的温情和真诚的忏悔,“是的,我对不起你阿爸,也对不起你。”
  祺儿跪倒在地,失声恸哭。
  到此时此刻,她已清楚地意识到,她根本杀不了他。她连看到他的血都感觉心痛难忍,又怎么可能对他下死手呢?少女时代初萌的深情并未随时间的推移而淡漠,相反,他已成为刻在她心灵深处挥之不去的牵念。爱与恨原本没有太鲜明的界限,一旦做出了选择,爱与恨之间只剩执着。她的心在哀鸣:真没用!看来你终究只能做你阿爸的不孝女了。“祺儿,你阿爸临终时将你托付给了我,我也真的很想照顾你。可我知道这根本没有可能。杀父之仇换了谁能轻易忘记呢?祺儿,我与你阿爸先友后敌,有些事,在稠门是万不得已,对这些你恐怕永远理解不了。我只想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怨你。”
  祺儿感到一只温厚的手颤抖着轻抚在她的头上,她一时产生了一种欲望,想要扑进那个人坚实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哭出所有的怨和痛。
  然而,她最终所做的,却是跌跌撞撞地跑过他身边,头也不回地扬鞭而去。
  呼唤哽在成吉思汗的喉咙中,他目送着祺儿远去的背影,满腔的怜悯已化作更为沉重的负疚。
  繁缕回到家中三月有余。自那一日与拖雷相欢,不知不觉中珠胎暗结。当她从大夫口中证实自己确实怀了身孕之后,心中又羞又喜。她从来不是那种肯屈从于命运的姑娘,何况事关她的终身,她更不能听任父王摆布。
  繁缕做事一向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她主动向拖雷献出少女的贞洁,无非是为造成既成事实,迫使西辽方面退婚。怀孕虽在意料之外,但既然发生了,就没有必要回避。她现在惟一需要考虑的是该如何面对父王的盛怒。她太了解父王的性情,知道父王即使对她宠爱有加,也绝不会容忍她破坏他的“计划”。
  怎么办?要不要去找拖雷,商议一个万全之策?
  帐外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正在收拾衣物和首饰的繁缕急忙将包裹塞入箱中,盖上了箱盖。
  札合敢布脸色铁青地站在帐前,繁缕镇定地起身相迎。“父王,您找女儿有事吗?”
  札合敢布突然向女儿的脸上狠狠挥出一掌,繁缕被击倒在地。“混帐东西!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繁缕抚着脸颊,望着怒气冲冲的父亲,不慌不忙地问:“您都知道了?”
  “给我把孽种打掉!”
  繁缕倔犟地:“我要见我额吉。”
  “不行!”
  “我一定要见额吉!否则,您就等着给女儿收尸吧。”
  “我再问你:那孽种怎么办?”
  “我与额吉商议。女人的事您又不懂,您当真不怕要了女儿的命吗?”札合敢布犹豫了,繁缕毕竟是他最心爱的女儿,他逼得太紧,会把爱女逼上绝路。“也罢!我警告你,从今天起,不许你离开主营一步。明年春天,就是死,也要让你死到西辽。”札合敢布说完,摔手悻悻而去。繁缕听见他嘱咐侍卫,“派人看好小姐,不许她随意走动。”
  札合敢布走后不久,王妃带着贴身侍女匆匆来到女儿的寝帐。一进门,王妃便抱住女儿哭起来。
  繁缕扶着母亲坐在桌边,笑吟吟地:“额吉,别哭。你看,女儿这不是好好的吗?”
  “女儿,你父王说的可都是真的?”王妃紧紧拉着女儿的双手,好似生怕谁把女儿抢走一般。
  “是真的,额吉。”
  王妃怔怔望着女儿:“你知道吗?你父王要额吉劝你把孩子做掉。”“我不会做掉孩子的——除非让我们一起去死。”
  “可不可以告诉额吉,孩子是谁的?”
  繁缕附在母亲耳边,低声说出一个名字。
  “是他?”王妃惊异地睁大了眼睛,“他与你倒也般配。只是,女儿,你能确定他会娶你吗?”
  “当然能。我们已经拜了天地,他发誓会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他的品性如何,额吉又不是不清楚。”
  “问题是他父母那边……”
  “他额吉一直待我很好,您放心。”
  王妃的心情略略松动了一些,“你总有办法宽额吉的心。好吧,既然你这样死心塌地地爱他,身上又有了他的骨血,额吉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额吉只担心你父王不会轻易放过你和孩子。你有什么打算?额吉能帮上你的忙吗?”
  繁缕调皮地亲了一下母亲的脸,“好额吉,女儿一定有办法的,你别为女儿担心。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尽快离开这里。”
  “好,额吉一定设法让你离开这里。”
  通天巫呼克出从香甜的美梦里醒来。帐外碧空如洗,他感到天是他的,地是他的,他睥睨着草原,发出一阵舒心的狂笑。
  我是谁?我是神啊!成吉思汗出生入死打下了天下,我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这天下掌握在手中。世俗的权力怎能与神的权力抗衡?铁木真,你的帝国就要变成我的帝国,你的美人忽兰就要变成我的女人——尽管她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不过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也会跪在我脚下,请求我赐给她一点爱。
  作为一个通天巫,呼克出在成吉思汗的登基大典上发挥过重要作用;作为蒙力克的长子,他的家族又曾与成吉思汗的家族休戚与共,息息相关,这一切都决定了他与众不同的地位。野心随着权力的增强而急剧膨胀,最终他发展到想与成吉思汗分庭抗礼了。成吉思汗尚未意识到他的帝国正面临着来自呼克出的威胁,或者说意识到了也束手无策。蒙昧诚信的草原人所怀有的对主宰一切的“长生天”的神秘恐惧,在成吉思汗的身上表现得比任何人都重。这个无所畏惧、自信果敢的男子汉,头一次在无边无际的长生天面前畏缩不前了。
  呼克出的骄狂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他甚至带人无端辱骂殴打了二王爷合撒尔。为了顾全大局,合撒尔强忍怒火,没有还手,只得向汗兄陈明缘由,希望汗兄能为他主持公道。
  成吉思汗默默听完,把自己对呼克出的无能为力而产生的羞恼全都向二弟倾泄出来:“合撒尔,你还好意思向我告状。你不是号称草原第一勇士吗?为什么不还手,为什么要等别人羞辱你呢?”
  合撒尔盯了汗兄半晌,转身离去了。汗兄的无理责怪深深伤害了他的自尊,两兄弟间第一次在感情上产生了裂痕。
  离开本部投奔呼克出的人与日俱增,呼克出向成吉思汗传达了“长生天的密旨”:让铁木真做几年国主,让合撒尔做几年国主。不仅如此,他还无中生有,说他亲眼看见合撒尔酒后调戏忽兰妃(原本是他所做的,忽兰只是不想让成吉思汗不快,才悄悄隐瞒了下来)。成吉思汗忍无可忍,怒气冲天地带着侍卫亲自去审问二弟。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他的内心在对呼克出痛苦地呐喊:我什么都顺从了你,这回你的天,你的神,该满意了吧?
  合撒尔双手被缚,但他倔强地不做任何辩解。喜吉忽见势不妙,忙遣心腹家人去请月伦母亲,尚在病中的月伦母亲惊闻此讯,又急又怒,亲自套驼车赶到审讯合撒尔的营帐。
  母亲的意外出现使成吉思汗诚惶诚恐、手足无措。月伦母亲并不理他,径直走到次子面前,为他解开绑绳,扶正帽子,然后回头怒斥成吉思汗:“这就是你做的事吗?我真为你感到羞耻。你是记性坏了,还是良心坏了?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在你最艰难的时候,是谁寸步不离、忠心耿耿地守护在你身边?在你东征西伐、平定天下的时候,又是谁出生入死,用他的箭、他的智慧和勇气,帮你成就了大业?如今你刚刚君临草原,就要拿自己的好兄弟开刀了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失去的是什么?”
  “额吉,我……”
  “不要叫我额吉!我哪配做你的额吉!我的孩子是合撒尔、别勒古台、帖木格;是到了天国的合赤温和帖木伦。他们都是些实实在在、明辨是非的人,不像你!你是高高在上的大可汗,我这个不中用的老婆子哪敢做你的额吉?可是,我绝不让你伤害我的儿子,你如果觉得我碍事,不妨连我一块绑了。”
  成吉思汗慌忙跪倒在地,“额吉息怒。儿子知错了,儿子保证以后再不做这样的蠢事。”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成吉思汗因禁不住呼克出的百般挑唆,瞒着母亲派人削减了合撒尔的部民封地,兄弟间的关系由此进一步恶化。月伦母亲闻讯后忧愤交集,病势日沉。
  呼克出分裂皇室的目的达到了,开始向汗位伸出了黑手。
  帖木格统辖下的部分属民由于受到呼克出的煽动,离开本部前去投奔晃豁坛部,帖木格派家将前去要人,结果被毒打一顿放回。帖木格只好亲自出面与呼克出协商,呼克出兄弟七人非但不买帐,还将他拉到马下,命他跪拜谢罪,肆意羞辱一番,而后狂笑着扬长而去。
  帖木格恼怒之下,纵马来寻汗兄评理。其时天未大亮,成吉思汗夫妇尚在寝中,帖木格推开拦阻他的侍卫,疯了般闯入帐内。孛儿帖听到动静,慌忙抓过一件衣服披在身上。
  “汗兄……”帖木袼跪倒在地,大放悲声。
  听着弟弟的讲述,成吉思汗一言不发。孛儿帖痛心地看着兄弟歪斜的衣冠,再也不能沉默下去。事到如今,她必须打消丈夫对呼克出所怀有的敬畏,丈夫痛下决心铲除那个充满狼子野心的萨满教主。
  “铁木真,”帖木格话音一落,孛儿帖怒道:“你听到了吗?不久前,呼克出百般挑唆你与合撒尔的关系,导致你们兄弟间产生了许多误会。合撒尔从来对你忠心不贰,他有什么错?如今,呼克出又公然污辱帖木格!有你在他都敢欺侮你的兄弟,倘若有朝一日可汗去了,他的眼里还会容下你的儿子们吗?小人得志,不解根本,他早忘了自己是谁,铁木真,你若再犹豫下去,只祸及的不止你的臣民,还有整个草原。”
  孛儿帖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震醒了成吉思汗,让他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他的帝国所面临的危险。他望着泪流不止的妻子,听完夫人的话,往日的自信与威严重又回到他的身上。他咬咬牙说:“好吧,你们的话我都记住了。帖木格,近日蒙力克父子要来拜见朕,想不想报仇,你自己决定。”帖木格行过大礼,满意而退。
  成吉思汗回身抱住了妻子,“孛儿帖,相信我,一切都会有结果的。”“铁木真,去看看额吉,合撒尔在额吉那里。”
  自那一口遭到母亲训斥,成吉思汗十分羞愧。得知母亲病倒后,他派刘仲禄全力为母亲诊治,未敢亲往。现在,他觉得可以向母亲请罪,求得母亲的谅解了。
  合撒尔正服侍母亲吃药,猛抬头看见汗兄站在门外,不由一愣。成吉思汗几步抢至母亲的病榻前。
  合撒尔放下药碗,扶母亲躺好,也不看汗兄,转身欲走。成吉思汗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合撒尔,你别走!我有话要说。”
  “铁木真……”母亲无力地唤道。
  成吉思汗紧紧拢住母亲伸过来的颤微微的双手,“额吉,儿子来看你。儿子……对不起你。”
  母亲灰淡的眼中闪出点点欣慰的泪光,“儿子,你听额吉说,合撒尔真的是你的好弟弟。”
  成吉思汗站起,深情地凝视着二弟骤然憔悴了许多的面孔,“我知道。合撒尔从来不曾贯我,是我有负于合撒尔。合撒尔,为兄向你赔礼了。”成吉思汗说着,面向合撒尔跪倒,合撒尔没扶住他,慌忙也跪了下去,“汗兄!”
  兄弟二人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误解冰释了,经过这场人为的风波,他们的心贴得更近,彼此更加相知。
  月伦母亲喜悦地看着她最钟爱的长子。铁木真,你父亲倘若还活着,他会为你骄傲的,你使我们的灵魂在天国得到安宁。三十六年了,我终于可以放心地走了,我真的很想念你们的父亲和我些;幸早逝的爱子和爱女……
  铁木真,你知道吗?有了你,我这一生是有福的。月伦母亲安详地走了。
  这位辛劳一生、禀性刚强的妇女,永远离开了她心爱的儿子们。她用草根野菜养大的儿子们一个个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英雄。母亲的品格言行对幼年的孩子产生的影响是无与伦比的。是她教给她的儿子们团结和奋斗,是她用信念支撑起她的儿子们不向险恶环境屈服的勇气。假如没有这样一位识大体、明大义、睿智贤明的母亲,是否会有成吉思汗,那是很难想像的。
  除了出征在外的拖雷,孙儿女们纷纷从各地赶回参加奶奶的葬礼。窝阔台是在返回主营途中才得知奶奶病逝的消息。
  窝阔台未奉召而私返,与呼克出有关。速不台不久前奉命巡察窝阔台的辖地,将合撒尔遭呼克出诬陷以及最近一段主营发生的种种令人气愤的事情一古脑向窝阔台发泄出来。窝阔台原本对呼克出的所作所为深为警觉,听说大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觉怒火中烧。他屏退众人,直言不讳地对速不台说:“现在我已查明,前些时候盛传的关于木华黎将军的谣言也是这位通天巫的‘功劳’,此人胃!当真不小!我父汗对他一忍再忍,无非是不想让父汗动怒而已。我倒要看看,呼克出还能一手遮天到几时?”速不台深以为然,问三太子何时回营?
  “待我稍作安排,即随将军回营。呼克出必死!父汗若还举棋不定,我将亲自动手,天若怪罪,惩罚我一人好了。”月伦夫人的病故,使呼克出得已苟活几日。
  安葬母亲那天,成吉思汗珠泪滚滚。在他周围,低泣声迅速连成一片。母亲生前是成吉思汗最敬爱的女人,母亲的智慧是他力量的源泉。如今母亲去了,他的内心出现了一块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白。
  葬礼过后,各部首领陆续返回本营。当晚,窝阔台单独觐见父汗,父子俩秘谈至次日凌晨。
  第三天,蒙力克如约带着七个儿子来拜望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像往常一样,不动声色地与他们闲谈着。不知是不是慑于成吉思汗的威严,呼克出惟独不敢在成吉思汗面前太放肆。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帖木格从外面闯了进来,劈手揪住呼克出的衣领,大叫大嚷:“前些时候你不是说过要与我角力吗?今天既有空闲,我们出去一决胜负如何?”
  “我……我……你放手!”呼克出挣扎着,被勒得透不过气来。
  成吉思汗喝道:“若比武,到外面去!这里哪是你们撒野的地方!”呼克出不好示弱,与帖木格拉拉扯扯地出去了,快出门时,他的帽子掉到了地上。蒙力克趋前拾起儿子的帽子,轻轻弹弹,揣入怀中,他已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不幸了。
  不消片刻,帖木格笑容满面地回来了,“汗兄,你说呼克出这人多怪,说要与我角力,却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帖木格话音刚落,蒙力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可汗,可汗,恕老奴教子不严之罪!看在老奴从可汗出生起就在服侍您的份儿上,老奴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对您怀有贰心!”
  呼克出的六个弟弟却不像父亲那样逆来顺受,他们各自亮出兵刃,将成吉思汗团团围拢。成吉思汗向帖木格使了个眼色,对呼克出六兄弟一声断喝:“朕看你们哪个敢动!”
  六兄弟呆住了。帖木格拍了一下门,早候在帐外的侍卫蜂拥而入,将蒙力克父子一起押了出去。
  成吉思汗命人将呼克出的尸体置于一座门窗紧闭的空帐中,严令重兵把守。三天后,天窗开启,尸体不翼而飞。
  成吉思汗对此事的解释是:“前些时候,呼克出屡进谗言,百般挑拨朕与二弟合撒尔的关系,使朕产生疑心;后来,他不仅煽动各部信民纷纷投奔于他,甚至猖狂勃公开殴打污辱朕弟帖木格。其罪行昭彰,天理难容,固天将其收去,接受惩罚。”
  成吉思汗对公众做出的这一解释,顺理成章地使迷信的草原人深信不疑,从此对明察秋毫的长生天更加充满敬畏。没过多少日子,呼克出之死造成的动荡局面消弥于无形。
  这是窝阔台所献的“借天杀人”之计。
  蒙力克和他的六个儿子被押至金顶大帐。成吉思汗开诚布公地对蒙力克说:“蒙力克叔父,朕念你父察赤合老人昔日殉主而死的恩义,还有叔父救朕脱离克烈部所设许亲陷阱的功劳,一直对叔父一家格外看顾。难道朕不曾给过你父子至高无上的权力和荣誉吗?没有让晃豁坛部居于众部之上吗?岂料呼克出贪心不足,竟妄想与朕平分秋色,对此,叔父你难道真的一无所知?对于你们所犯之罪,朕有足够的理由灭你全族!”
  蒙力克父子面如死灰,浑身颤抖。成吉思汗话锋突转:“不过,朕登基之日曾向叔父当面许诺,鉴于叔父有大功于朕,特许叔父九罪不罚。朕生平最恨诺而无信,朝令夕改,所以,朕仍愿践守前言,饶你父子不死。望你们从今往后安份守己,好自为之。”
  呼克出既死,晃豁坛部的影响不值一提,成吉思汗犯不上继续追究蒙力克及其家人的罪责了。作为手腕灵活高明的政治家,他再次表现出了宽广的胸怀。
  蒙力克父子死里逃生,纷纷叩首谢恩,然后凄凄惶惶地踏上了回营之路。
  对那些不同意放过蒙力克父子的人,成吉思汗一言九鼎:“呼克出既死,晃豁坛部的气焰一落千丈,朕不信他们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但此事到此为止,不宜深究,倘深究下去,势必牵扯到蒙力克本人。蒙力克是朕的老家人,曾与朕一家共过患难,再说朕登基之日也曾亲口许诺他九罪不罚。背弃前言之事朕是断断不会做的。蒙力克为人谨慎,相信他经此变故,定会接受教训,从此约束子弟,使他们不再姿意妄为。倘若他们这些人依旧执迷不悟,纵或朕不罚他们,天也不容。”
  剪除野心勃勃的通天巫呼克出,标志着皇权绝对战胜了神权,也标志中央集权制代替了各自为政的社会制度并开始对经济秩序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在这样一种制度的强制下,原始分散、参差不齐的游牧经济被统一到一个较高的发展水平,从而开始为新兴的马背帝国积累反抗民族压迫的物质基础和精神力量。与此同时,向金宣战不再是一种单纯的信念,而是意味着可供具体操作了。
  亦芭合自下嫁主尔台,一次娘家也没回过。札合敢布认定是成吉思汗遗弃了女儿,对此耿耿于怀。
  想当年,札合敢布作为克烈部的王爷,拥有独立的领地,更拥有独立的权力,因而他日渐怀念那失去的荣耀。他常做噩梦,梦见汗兄怒斥他出卖祖宗的休养生息之地,还梦见汗兄向他举起宝刀。为了求得内心的安宁,同时也是野心的驱使,他在冬季的第一场大雪降临之时做出了一个铤而走险的决定。
  除了个别人,多数部民对他们这次毫无必要的迁营感到莫名其妙。这已是他们入冬前后的第二次迁营了。
  成吉思汗在他的金顶大帐得到密报,立即召见了主尔台。君臣之间,只言片语,主尔台衔命而去。
  地上的雪刚刚没过脚脖子,一个大部落的整体行动,就算很快,也快不过训练有素、有备而来的骑兵。
  主尔台追上克烈部后,向札合敢布派出了使者。
  札合敢布早就领教过主尔台的厉害,不免有些心慌。权衡再三,他近乎谦恭地接待了主尔台的使者,振振有词地解释着迁营的原因,“本王受可汗知遇之恩,报且无及,焉有反叛之理?然本王近日接连受一神人指点,要本王速率本部人马迁至沙漠边缘,方可避免一场瘟疫之灾。本王走时慌急,疏忽了向可汗告辞,伏请见谅。待灾情避过,本王自当向可汗请罪。”札合敢布不愧为见风使舵的老手,一番话说得有凭有据,有板有眼,不由使者不信。傍晚时分,使者酒足饭饱辞别札合敢布,回营向主尔台复命。
  送走使者,札合敢布急召几位心腹将领,共商对策。主尔台会信吗?将领中有人首先提出质疑。
  札合敢布胸有成竹:“主尔台信与不信都无关紧要。本王如此低声下气,无非是为暂时稳住主尔台,使他不致立刻兵戎相见。如今天色已晚,他必会驻营过夜,你们听,外面风势正紧,夜深当有降雪,我意乘风雪交加之时,领兵偷袭蒙古营地,生擒主尔台。”
  “为何要生擒?”
  “主尔台有大功于成吉思汗,捉住主尔台,我们就有了与成吉思汗讨价还价的资本。我了解成吉思汗,他绝不会置主尔台的生死于不顾的,为救出主尔台,他可能会答应我们提出的任何条件。”
  “倘若他先答应下来,等我们放了主尔台后又反悔,我们岂不被动?”“以成吉思汗素日为人,想必不会做出如此出尔反尔之事。为今之计,我们骑虎难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夜深,大雪果然从天而降,风势愈来愈烈,札合敢布亲率精骑一支,悄无声息地潜到蒙营外。蒙营此时寂静异常,札合敢布不敢大意,他留下一半人马在营外接应,另一半随他人营,试图分头解除蒙军的武装。
  摸准帅帐,札合敢布带几名侍卫蹑手蹑脚潜入帐中。帐内炉火正旺,只见主尔台鼾声如雷,睡得正香。札合敢布大喜过望,率侍卫猛然扑了过去,这时只听“扑通扑通”几声闷响,札合敢布等人纷纷跌入陷阱。
  寂静如水的蒙营,突然火光四起,喊杀震天。片刻功夫,不单进入蒙营的克烈军或降或擒,连留在营外的克烈将士及克烈营地也尽遭蒙军攻击。主尔台安闲地踱到陷阱边,命人救出札合敢布。札合敢布被摔得人事不醒,主尔台见他双目紧闭,面自如纸,急命侍卫去请随军大夫。
  王爷呀王爷,你这又是何苦?主尔台看着札合敢布那副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想,贪心不足,终受其累,可汗可谓神机妙算,岂是你能相比?如今荣华富贵,毁于一旦,半世英名,付诸东流,看你如何收场。
  前使者匆忙回营,将札合敢布的举动详细地向主尔台做了汇报。主尔台如何肯信,他冷笑一声,立意要给札合敢布一些厉害瞧瞧。
  出发前,成吉思汗特意嘱他多带些棉袍。说是棉袍,其实里面全都塞着羊毛,极能抵御严寒。夜半风紧雪骤,他方悟出可汗用心,不由万分感激。他与部将商议,决定将计就计,设伏降敌。
  札合敢布领兵偷袭蒙营之时,一万蒙军就埋伏于营外。等克烈军过去,他们当即兵分两路,一路前去攻打克烈主营,一路截杀溃败下来的克烈军。札合敢布自以为得计,不想正中主尔台圈套。
  风雪渐渐小了。回营途中,札合敢布渐渐苏醒过来,一眼看到正骑马走在他身边的主尔台,登时脸色大变。
  主尔台不无讥讽地笑道:“王爷你醒了?老夫奉可汗之命送您回去。昨夜之事多有得罪,王爷要你安心静养,但愿不致有生命危险。”
  札合敢布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才问:“成吉思汗想如何处置本王?”“想来不会难为王爷。”
  札合敢布被士兵抬到金顶大帐,成吉思汗俯下身子看视札合敢布的伤势。札合敢布不敢睁眼,成吉思汗也不虚套,他说:“叔父,你因何出此下策?念叔父昔日有大功于朕,朕还得放你一条生路。”
  成吉思汗说毕,示意侍卫送札合敢布下去养伤,同时传令带上札合敢布的家眷及众子侄。他们当中,惟独不见繁缕。
  成吉思汗已坐回原处,语气十分平缓:“朕已赦免了王爷之罪,你们可择日随他返回克烈本营。希望你们善体朕意,从此与朕同舟共济,断不可再生异心。你们皆王爷身边最亲近之人,理应恪尽职责,勿使王爷再受他人挑唆,切记!”
  克烈人原以为此番被捕必死无疑,岂料成吉思汗尽释前嫌,让他们死里逃生,反而都呆住了。金帐侍卫半推半让,将他们带出金帐。
  孛儿帖担心繁缕安危,唤来爱子拖雷,问他是否知道繁缕下落。
  拖雷犹豫良久,终于将他与繁缕相爱以及繁缕拒婚、怀孕、离家出走的经过原原本本讲给母亲。孛儿帖默默听着,脸上几次露出惊异之色。孛儿帖对繁缕宠爱有加,她不止一次设想过有一天繁缕能成为孛儿只斤家族的一员,直到听说札合敢布已将繁缕许给西辽王子,才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作为母亲,她如何不知儿子早已爱慕着繁缕?可惜她也爱莫能助……
  “额吉,”拖雷抓住母亲的手,脸红红地问:“额吉,现在该怎么办?”
  “繁缕在哪里安身?”
  “在我大哥营地。是大哥、大嫂帮她安顿下来的。我本来想早点告诉额吉,可又怕……”
  “怕你父汗责怪是吗?你放心吧,这事有额吉做主。再说,你父汗也很看中繁缕。你现在就去接她回来。她已经生了吧?是男,是女?”“是男孩,额吉。”
  “是吗?你父汗一定高兴极了。”
  札合敢布身体复元后回返本营,精神一直萎靡不振。事实上,他已心如死灰。他听从王妃的劝告,推辞了与西辽的婚约,算是对成吉思汗活命之恩的报答。此后,他将部落大事全权委与长子,不分昼夜地沉湎于酒色之中。
  应繁缕之请,从术赤营地返回后,拖雷带妻儿回岳父的营地小住了几日。往事如过眼烟云,除了不能释怀的对成吉思汗的怨怒之外,札合敢布宽容地接受了每一个事实,尤其是他牵肠挂肚、素爱若珍的女儿。
  亦芭合为看望妹妹来到孛儿帖夫人的寝帐,小坐片刻,匆匆告辞。孛儿帖理解她的心情,不便挽留,只让繁缕代为相送。
  姐妹俩并肩默默走着。看着姐姐上了马车,繁缕关切地叮咛:“姐,你气色不好,是不是病了?一定要注意身体。”
  亦芭合凄然一笑,“我不打紧。倒是你,妹妹,你如今成了他家的人,凡事要好自为之。”
  繁缕注视着姐姐,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以后,姐再不能来看你了。夫人是个仁慈的人,看得出她很疼爱你,可其他人难免有自己的打算,你须小心提防。拖雷是守灶幼子,将来他所得到的一切都需要你帮他照料。”
  繁缕惊奇地望着姐姐。在她的印象里,姐姐是那样柔顺,那样单纯,万没想到经历了感情上的许多波折之后,她已判若两人。
  姐妹俩恋恋不舍地话别,亦芭合洒下了两行清泪。可她很快后悔自己没有更早地走掉。同那个今生今世都不应该见面的人相遇,亦芭合柔弱的神经再也承受不了如此强烈的刺激。
  成吉思汗勒马停在亦芭合的面前,用略带惊喜的神情凝视着她。亦芭合心思大乱,头怎么也抬不起来。做主尔台钟爱的妻子,像真正的女人那样平平静静地度过一生,或许还要生几个孩子……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归宿,但那刚刚结痂的伤口为什么又在往外渗着血……
  “亦芭合,你要走吗?嚯,繁缕,我和夫人早接到拖雷派人送来的口信,你们路上耽搁的时间可不短啊。孩子在夫人那里吗?”
  繁缕笑着点头。成吉思汗和蔼地说话的时候,很像个父亲。
  成吉思汗又盯着亦芭合,“亦芭合,既然来了,何不多坐一会?繁缕今天才回来,你们姐妹俩一定有许多话要说。”这些话说得真诚、自然,绝无做作的成分。
  泪在眼眶转悠,马上要流下来了,亦芭合一改往日的矜持,“不,我要回去了,我要回去了。”她从家仆手中夺过鞭子,奋力抽打坐骑。成吉思汗目送着亦芭合远去,脸上不经意地流露出浓浓的惆怅。
  繁缕也说不出心里的滋味,她知道,一个人如果真正地爱上一个人,可能终生都无法摆脱这份情感,像姐姐,她甚至没有勇气抬眼看看那个向她笑着的人。
  “繁缕,我们走吧。”成吉思汗笑望着繁缕,语气中满是抚爱。繁缕顺从地走在他的身边,心想,拖雷究竟什么地方像他呢?一天黄昏,主尔台派人来请繁缕,要她速见姐姐一面。
  姐妹分离不过短短半个月,但再见时姐姐已在弥留之际,这对繁缕来说不啻晴天霹雳。
  病榻前,亦芭合无力地拉着妹妹的手,神情中既有留恋,也有获得解脱的轻松:“繁缕,姐要去了,你多保重。”
  繁缕泣不成声,“为什么?姐,你这是为什么?”
  “别哭,好妹妹,像姐这种女人,早点解脱不是坏事。”
  赐嫁主尔台后,亦芭合曾发誓重新开始生活。直到那一日与成吉思汗邂逅,她才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忘情于她所深爱的那个男人。她的心一下碎了。怀着被遗弃的羞辱和对丈夫的负疚,她病倒了,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之际,她惟一牵挂和想见的人就是她这个妹妹。
  “你不要这么说,姐,我不要听你这么说,你一定要振作,好吗?”
  亦芭合淡淡笑了,“来不及了,妹妹,我相信拖雷会疼爱你,保护你,你要懂得珍惜。姐希望你幸福。”
  “姐,将军他……”
  “姐知道,将军是个好人,难得的好人。他对姐很好,是姐对不起他。姐当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女人,既不能在感情上忠于自己的丈夫,又不能将一生的爱献给。中的男人。像姐这样的人,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妹妹,你自小聪明有主见,姐对你没有什么放心不下。姐只有一件事求你,姐走后你一定开导将军,要他不必为姐难过。姐感谢他这些年的百般呵护,假若有来生,姐愿与他重续夫妻之缘,只求他保重身体……”
  “姐!……”繁缕欲哭无泪。
  亦芭合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妹妹,你快去叫将军进来,姐有话对他说,快!”
  繁缕松开姐姐的手,一步三回头,忍痛来到帐外;不容她再说些什么,主尔台一头冲进帐中……
  亦芭合走了,走得匆匆忙忙。时隔不久,日日以酒浇愁的主尔台不慎连人带马坠入山崖,令人惋惜地结束了他曾经轰轰烈烈的一生。
  成吉思汗骤失爱将,内心苦痛比之亦芭合病故引发的伤感有过之而无不及。原以为将亦芭合赐嫁主尔台是成全了他们两个,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局!这岂止有违他的初衷,简直令他悔之莫及。
  孛儿帖如何不了解丈夫自怨自责的心情?考虑到夏日临近,部队训练近乎停止,她力劝丈夫去长子营地待上几天,一则看望孙子孙女,二则可借机散散心。
  成吉思汗接受了妻子的建议,选了个晴好的日子,带着斡歌连等为数不多的侍卫上路了。自蒙古统一,草原昔日的}昆乱一去不复返,人们开始产生了真实的安全感。
  进入黑林营地,为带给孙女一个意外的惊喜,成吉思汗嘱咐军中巡哨不可走漏风声,并将一干侍卫留在营外,独自消闲地向儿子的营帐踱去。微风丝丝拂面,离术赤住处不远的地方,有一群孩子正在玩捉迷藏的游戏,童稚的笑声不时传入耳中,成吉思汗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欣悦的笑容。
  近了,他看见一个被蒙住双眼的小男孩正笨手笨脚地在高高的草丛中摸来摸去,其余的孩子不断引逗他。突然,成吉思汗听到了婉嫣的声音:“在这儿呢,卓陈。”
  成吉思汗一眼看到背对着他婷婷站在花间的孙女。卓陈循声向婉嫣站着的方向摸来,婉嫣非但不避,还主动向弟弟伸出了手。卓陈一把抓住她,高兴地扯下了眼罩。
  “姐!”卓陈唤了一声,又顿住了,他突然看到了祖汗。婉嫣疑惑地顺着卓陈的目光望去,也愣住了。
  成吉思汗笑容满面地望着婉嫣,“我的小姑娘,不准备让爷爷亲亲吗?”
  “爷爷!”婉嫣飞跑着投入了爷爷张开的怀抱。成吉思汗爱抚地亲了亲孙女的额头。婉嫣牵着爷爷,向两个弟弟招招手:“卓陈、拔都,你们都过来,这是爷爷呀。”
  卓陈看看爷爷,又看看拔都,不由自主地向前挪动了几步。拔都倔强地站在原地,注视着爷爷。
  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多少有些感慨。转眼又有两年多没见这俩孩子了,他们的变化可真不小。
  “卓陈、拔都,快来见过爷爷呀!”婉嫣催促道。
  “爷爷,”卓陈望着慈爱的爷爷,怯怯地唤道。拔都反而垂下了头。
  孩子们慢慢地将成吉思汗围拢了,显然他们都知道婉嫣的爷爷是谁。一个胆大的男孩问道:“可汗,您能到我家做客吗?”
  “到我家!到我家!”孩子们七嘴八舌地争抢起来。
  成吉思汗愉快地望着他们,“这样吧,明天爷爷带你们去钓鱼,如何?”孩子们顿时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
  拔都一口气跑回额吉的帐子。在门口,他与父王撞了个满怀,若不是父王眼疾手快抓住他,差点摔个仰面朝天。“疯跑什么!谁在追你?”术赤皱起眉头,低声呵斥。
  拔都不语。
  “是不是和卓陈打架了?”达兰放下缝制一半的衣服,温柔地问。拔都仍不语。
  术赤又生气又奇怪:“你哑巴吗?卓陈和婉嫣呢?”拔都瞟了父王一眼,大声回道:“同爷爷在一起。”
  “你说什么?”术赤以为自己听错了。
  拔都不满地提高了嗓门:“婉嫣和卓陈同爷爷在一起?”“你爷爷来了?”达兰又惊又喜。
  术赤这才醒悟过来,急忙走出帐子。
  远远地,术赤看见父汗牵着儿子和女儿,正向这边走来。那小姐弟一左一右伴着他,像要迎风飞起。
  术赤略一踌躇,不知是否该迎上去。
  成吉思汗微笑着注视着儿子。达兰见丈夫站着不动,急忙趋前迎住了父汗:“父汗,您来怎么也不传谕我们?让我们好有个准备。”
  “准备什么!”成吉思汗一边说着,一边步入帐中。拔都早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乘大家没注意悄悄溜走了。
  达兰端上奶茶,术赤表情依然十分生硬:“父汗,您来有事?”“没事就不能来吗?”成吉思汗故意反问,术赤登时哑口无言。达兰带着婉嫣和卓陈小姐弟俩去为成吉思汗准备住处,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和他的儿子。一时间,默默相对的父子谁也找不到话说。成吉思汗的目光温存地落在儿子的脸上。
  “父汗……”
  “嗯?”
  “真的没事吗?”
  “没事。朕答应过婉嫣天暖和了带她去钓鱼,朕怕再不来就要失信了。”
  就为这事?术赤觉得不可思议。为了实现对一个小女孩的承诺,不惜鞍马劳顿之苦,或许这正是父汗最可敬、最可贵,最与众不同的地方吧?“术赤,朕给你带来一匹西域宝马。”
  “马?先不说马。您的侍卫呢?怎未见斡歌连他们?”“朕让他们在营外候着。”
  “您怎么可以不带侍卫人营?”术赤冲口而出。
  成吉思汗淡然一笑,“我儿子的营地还不安全吗?”
  “话不能这么说,您不比一般人,凡事总该小心!……”
  察如尔得到消息,和达兰一起过来看望成吉思汗。脚跟脚,婉嫣和卓
  陈也跑进帐子。术赤问达兰:“拔都呢?”
  卓陈怯怯地:“我和姐姐去叫他,他不肯来。”
  “什么!”术赤脸一沉,“这孩子太不像话了!达兰,你过去看看。”达兰欲走,成吉思汗笑道:“不用,达兰。待会儿朕自去看他。”
  达兰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父汗,拔都这孩子太任性,都怪我管教不严。”
  “朕看拔都蛮有个性……再说,赶了几天的路,朕也想找孙儿们玩儿玩儿。走吧,婉嫣、卓陈,陪爷爷去找拔都。”
  “父汗……”
  “好了,难得一聚,让朕随意吧。”
  小拔都仰面躺在地毯般的草场上发呆。
  满脑子都是爷爷的音容笑貌。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了,他只能从别人的描述中勾勒出爷爷的形象,今日一见,才知爷爷是这样高大威武,比起他见过的任何人都更令他崇拜。但是,和爷爷第一次相见,却没有认出来,难怪他要感到满腹委屈。
  察觉到有人走近身边,他以为是父王,索性就那么躺着,心想他要骂就任他骂去。及至看清是爷爷那张慈爱的脸时,他才一骨碌爬了起来。“拔都,怎么临阵脱逃了?”成吉思汗含笑问。
  拔都望着爷爷,有点忸怩不安。
  “走吧,去爷爷那里,婉嫣和卓陈都在等你。”
  “爷爷,带我和卓陈去打一次猎,好吗?”
  “行,爷爷答应你。”成吉思汗注视着孙子,感兴趣地问:“告诉爷爷,你将来想做什么?”
  “像爷爷一样,做个让人敬仰的大英雄,到许许多多地方,建立许许多多功勋。”拔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地回答。
  孙儿小小年纪,出语不凡,成吉思汗惊讶之余,深感欣慰。
  若干年后,拔都率领长子远征军一举征服了欧洲,建立了统治欧洲长达数百年的金帐汗国,他本人也成为蒙古历史上功勋卓著、彪炳千古的军事统帅。更为难得拖是,拔都居功不自傲,在蒙古第二代可汗窝阔台病逝,蒙古政局动荡的关键时刻,独具慧眼,以其崇高的威信和坦荡的襟怀,力荐拖雷的蒙哥登上汗位,为最终大一统元朝的建立创造了先决条件。术赤几次走出帐子。
  父汗的帐中灯火闪烁,孩子们的笑闹声隐隐可闻。记得小时候他不止一次羡慕过弟弟妹妹可以自由自在地守在父亲身边,如今长生天又将这种幸运赐给了他的儿女,惟独他,永远都只能这样遥望。“对你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察合台的话总会猝不及防地撞击他滴血的心头。他真弄不懂,长生天何以只对他一个人如此不公平?
  天色微明,玩了一宿的三个孩子总算沉沉睡去,成吉思汗没有睡,他缓缓踱出帐外。
  天空中盖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清晨凉爽的风轻轻拂过草原……那是什么?帐子周围何以突然出现那么多篮子?他满怀疑惑地走过去,又感慨万端地站住了。蘑菇、鲜鱼、奶酪、肉干……莫非这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及附近的牧民送给他的礼物?成吉思汗的一生,还从未像现在这样被一些生活的细节深深地打动。怎能不感动呢?这世间究竟有什么东西能比一颗颗质朴真诚的心更为珍贵,更值得珍惜呢?
  “父汗,”不知何时术赤悄悄来到父汗身后。目光落在那些篮子上,“这是……”他愣愣地问道,旋即明白过来。此时此刻,即使他生性冷漠,也不能不为之肃然。他再次强烈地感受到草原上的人们对父汗所怀有的那种由衷的敬仰之情。最质朴的恰恰是最真诚的,这些不知名的人们献上的是忠诚的心。“父汗,我是不是……?”
  “术赤,你先代朕备下酒席,待傍晚朕带孩子们钓鱼回来,我们一起请牧民们来家做客。”
  “扎。”术赤遵命。
  父子俩并肩走了几步。“术赤,婉嫣的笛子吹得很不错。是乞扬教她的吧?”术赤奉命驻守原客烈部营地后,乞扬一直侍从术赤。
  “是。”
  “朕想,她一定学得很快。这孩子聪明,学什么是什么。”
  当然,批为了能懊点学会吹笛子,嘴唇都吹肿了,为的就是能听到爷爷的夸赞。
  成吉思汗站住,看看儿子。术赤,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的沉默有时真让朕受不了。
  父子俩各怀心事,默默相对而立。术赤好几次想提个话头,每一次又都咽了回去。
  成吉思汗在儿子的营地住了三天,这是他作为爷爷和普通人一样度过的三天。他带一群孩子去钓了鱼,打了猎,还请附近的牧民来家做了客,当他要返回大营时,竞生出许多的留恋。
  送行的人人山人海,三个孩子牵着爷爷的衣襟,舍不得放他走。术赤很冷落地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父汗与众人话别。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众所瞩目的对象,究竟算好事还是坏事?
  在父汗耀眼的光环中,他术赤的身世犹如见不得人的阴影,只为这阴影,他更不能不远离父亲的光环。父亲,父亲,假如您不贵为可汗,我们之间又将如何呢?
  成吉思汗的视线最后落到儿子脸上,仅仅只有片刻,没有一句话,然后他毅然跨上坐骑,扬鞭离去。
  三个孩子哭得天昏地暗。术赤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