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阿勒坛的弟弟也客扯连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寝帐,不免遭到为他开门的年轻夫人宝叶的抱怨。
也客扯连站在帐外一边响亮地打着饱嗝,一边口齿不清地解释,“别生……气,夫人。我……我们商量……大……大事,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去晃豁坛的蒙力克家抓……抓成吉思汗……这下,他死定了。”宝叶吃了一惊,一把将他拽入帐中,“你都胡说些什么!这要让人听了去,可怎么好!”
也客扯连踉踉跄跄一头倒在地铺上,呼呼睡去。宝叶也不去管他,只微微锁起眉头。
帐外一声响动惊觉了她,宝叶立刻走出帐外。月光下,她看见帐后有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正从马车上卸下装满马奶酒的皮囊。“巴台,是你?”她犹豫着问,心里却在担心巴台刚才听到了她与也客扯连的对话。巴台是她少年时代的好友,在她嫁给也客扯连后,巴台与她疏远了许多,但在心里还是把她当朋友。
巴台抬起头,咧开嘴温厚地一笑,“宝叶,你还没睡?今天奶酒送得晚了,老爷没对我生气吧?”
宝叶摇摇头,“巴台,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我知道。”巴台手脚不停地卸下马奶酒皮囊,匆匆离去了。宝叶在门内目送他走远,静静想了想,坚定地来到也客扯连身边取了样什么东西揣在怀中,又去马厩里牵出三匹马,然后沿着巴台离去的方向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巴台一离开宝叶的视线,便拚命地抽打着坐骑,恨不能一步赶到乞里失黑的家中。
巴台和乞里失黑是一对有趣的好朋友。他们的年岁相差二十多岁,乞里失黑是桑昆的牧羊奴,巴台属也客扯连治下,地位稍微自由些。三部投奔克烈后,俩人的家住得相距不远,一来二去逐渐成了无话不谈的知音。乞里失黑最喜欢讲的是许多年前,当成吉思汗还是铁木真时,一次在山中行猎偶遇乞里失黑,见他衣不蔽体,遂脱下身上的鹿绒大氅披在他身上。这件事成了乞里失黑一生的念想。巴台见过那件至今保存完好的华贵大氅,比任何人都了解乞里失黑对成吉思汗怀有的感激之情。
乞里失黑一家早已入睡,巴台狠命敲门。乞里失黑点亮酥油灯将巴台引入帐中。巴台顾不上坐下,附在乞里失黑耳边焦灼地嘀咕了几句,乞里失黑一呆,手里的油灯差点掉到地上,同时果断地说:“我们速去向成吉思汗报告,让他早做防备。”
“婶子和妹子怎么办?”
“她们先去亲戚家避避。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走。”乞里失黑从帐壁上摘下弓箭,宝叶悄然走入帐中。“宝叶,你来做什么?”巴台诧异地问,语气中充满了深深的戒备。
宝叶极其镇静,“你们的话我都听到了。我没时间多做解释,你们快去找成吉思汗,带上也客扯连的这块腰牌。另外,我还带来两匹快马,他的命……全靠你们了。”
巴台和乞里失黑面面相觑,一时摸不准是否该相信她。宝叶怒道:“你们怎还不快走!”
“对不起宝叶,无缘无故地,我们如何信你?”
望着疑虑重重的巴台,宝叶从脖子摘下一块系着的玉佩,“你们把它带上,成吉思汗会认识的。请你们转告他,在也客扯连的家中,他还有一位刚满十岁的亲生女儿。如果将来有可能,请他务要将女儿接到身边抚养。愿长生天保佑你们!保佑他!”
巴台接过玉佩,“那……你呢?”
“不用管我,我自有办法应付过去。”
乞里失黑、巴台飞马疾驰而去,留下帐前站立着的三个女人,无言地注视着无际的黑暗。
前后相差不远,另一个女人也踏上前往晃豁坛部的危险旅程。可惜她没有乞里失黑和巴台的运气,在图拉河边,她被札木合、桑昆率领的一队巡哨截住了。
王汗同意出兵后,札木合急召各部首领商议起兵时间。他原想马上采取行动,岂料各部首领及将领一致要求稍作准备,凌晨出发。合无奈,只好退而求其次,先派出巡哨加紧巡逻,以防有人向成吉思汗通风报信。即便如此,他仍放心不下,索性约上桑昆,亲自到各个路隘巡视。
他们真还逮到了一个“猎物”。被围困的“猎物”走投无路,只得束手就擒。札木合、桑昆拨马走入人群中,只见火光映照出一张从容镇定、美丽非凡的脸。
“奥云妃,是你!”桑昆大吃一惊。“你这是要去哪里?”奥云冷冷地望着他,“休挡我的路,让开!”
“天这么晚了,奥云妃,您不陪王汗,一个人出来纳凉赏景吗?”合似笑非笑,极尽嘲弄之意。
“天这么晚了,札木合,你怎么总像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在四处觅食!”奥云怒视札木合,反唇相讥。
“比喻得好!铁木真呢?您又把他比作什么?”“你也配提他的名字!”
“奥云妃,您可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怎么您说话的语气倒让人觉得您对铁木真很有点……那个……啊?哈哈……”
“混蛋!你这条卑鄙无耻的丧家犬,与你说话,我都嫌污了自己的舌头。桑昆,你哑巴了吗?怎么连说句话的胆量都没有!”
桑昆不由自主地躲开了奥云的视线。他没办法。奥云从嫁到克烈那一天起,就对他产生了一种压迫感,为此,他一直有些怕奥云。
奥云浮出一生轻蔑的冷笑,“桑昆哪桑昆,你们父子俩就好好听任札木合摆布吧。早晚有一天,你们都会被他算计死的。我再问你一句,你想将我怎么样?”
桑昆仍旧一言不发。
“桑昆太子是您的继子,他能把您怎么样!您这么高贵的女人,走夜路实在不安全,不如等到明日凌晨,由王汗和太子亲自护送您去晃豁坛部。您看可好?”札木合笑眯眯地无所顾忌地奚落着奥云。
奥云强抑满腔悲愤。几年前,她和孛儿帖夫人当面定下儿女亲事,原是为了给女儿寻个好归宿。谁曾想,一桩好事竟成了札木合等人加害成吉思汗的陷阱,这怎能不让她自怨自责,忧心如焚?亏得女儿机警,见情况反常,巧妙地从撒图口中套出了成吉思汗未能按时赴约的经过。奥云震惊之余,义无反顾地决定给成吉思汗报信。出发前,她要女儿发誓,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要好好地活下去,都要信守婚约,真正成为孛儿只斤家族中的一员。
在奥云的心灵深处,从未对王汗产生过任何感情。在男女情爱上,她的心灵是枯竭的。自从她十四岁那年遭到一个恶棍的强暴,她设计将那恶棍推下山崖后,她便发誓今生决不让任何男人再碰她的身体。她纯粹是为了报答孛儿帖夫人的掬养之恩才同意嫁给王汗的。如果说她此生还敬重过哪个男人的话,这个男人,就只是成吉思汗了。无,论如何,她不能看着这样一个重情守义的男人死在一场阴谋中。
“奥云妃,您想什么呢?走吧,我和桑昆太子亲自送您。”“滚开!我自己能走!”奥云拨转马头。
札木合、桑昆目送着她,也欲离开。忽然,一支箭擦着札木合的耳廓飞过,札木合吓了一跳,伸手一摸,摸了一手的血。奥云乘此一乱,奋力冲开士兵的阻挡,冲入了茫茫夜色中。
札木合伸手摘下弓箭,咬牙切齿的骂道:“贱女人,找死!”
“不要……”桑昆大声吼道,但已经来不及了,札木合的箭射穿了奥云的胸膛。奥云在马上摇晃了一下,跌入图拉河中。
河水托着奥云的身体,慢慢地向前漂去,漂去……最后,在她沉没的地方,浮起一袭猩红的斗篷……
桑昆痛惜地望着他暗恋多年的女人消失在视线中,心里恨不能杀了札木合。札木合敏锐地洞悉了桑昆的愤怒,若无其事地提醒道:“此事暂不可让王汗知道。”
桑昆心中一凛。奥云已经死了,真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何况奥云什么也不曾给过他。为今之计,他既不能暴露自己的隐私,又不能让父汗知道奥云的死讯,否则,一旦他和札木合的计划前功尽弃,他失去又何止是爱过的女人……
“你说,我们怎么办?”他无精打采地问。
“能瞒多久瞒多久。等杀了铁木真,太子大权在握,王汗即使知道了,也奈何不得。”
桑昆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天啊!我真的弄不明白。”
“弄不明白什么?”札木合问。
“为什么这个女人不惜为铁木真去死呢?还有答孩、速格该,还有博尔术、木华黎,他们这些人为什么都不惜为铁木真献身?”
札木合没作回答。他蓦然想起他的女儿,想起他的那个为了铁木真而离家出走、至今音信杳无的亲骨肉。
一直在焦灼地等待使者消息的成吉思汗没想到等来的是前来报警的乞里失黑和巴台。事处紧急,他命令随行人员丢掉一切负累,星夜兼程回返本营。蒙力克毅然弃了家园,带领七个儿子护驾随行。
晃豁坛部离克烈部太近了,华容的热病又大大迟缓了行进速度,第三天中午刚过,他们便能看到了追兵的马蹄扬起的尘土。
成吉思汗料知难以脱险,反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指着前面的山岗大声对蒙力克说:“叔父,前面的山岗正可抵挡敌人一阵。你带华容先走,找到木华黎后,让他按我临行的交待行事。”
蒙力克如何肯同意:“不成!可汗,您带公主快走!我们即使拚上性命也要保护您离开险地。”
华容哭了起来,“我不走!我死也不离开父汗!”
争论未了时,成吉思汗和手下百余骑已冲上山岗。他们勒住坐骑,成吉思汗恳求蒙力克:“叔父,华容还小,我不想让她落在敌人手里。我能放心托付的人只有你了。”
蒙力克不由落下泪来说:“可汗,您保重,老奴告辞!”
华容紧紧拉住父汗的衣袖:“父汗,我不走,我不离开您!”
成吉思汗要蒙力克强行带走华容,这时术赤催马上前,指着山下一片隐约可见的茂密树林说:“父汗,那里是红柳林,不如我们退守林中,或许还有办法脱身。就算抵抗,也要比这里强。”
成吉思汗说:“好,我们走!”
离红柳林越来越近,追兵也越来越近了。正在这时,从红柳林中冲出一彪人马,径向他们扑来——腹背受敌!他们已无路可退。
成吉思汗环视一周紧紧将他围在中间,欲作生死一搏的将士们,最后将目光投向女儿。他知道儿子术赤无论如何都是会与他同生共死的,只可惜了花朵一样的女儿。在这场许亲骗局中,她其实就是被自己的父亲亲手献上祭坛的。
由于红柳林方向意外地出现了伏兵,克烈追兵也放慢了速度,继而完全停了下来。愈益逼近,从红柳林杀出来的这支军队中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在这千万个声音并存的呼唤中,成吉思汗准确地分辨出一个他最熟悉的声音:博尔术!他永远肝胆相照的朋友!一股热浪霎时冲开了他的心扉,那一刻他只觉激情奔越,难以自抑。
两支队伍终于会合了。博尔术一马当先,冲到成吉思汗面前,“可汗!”他激动地唤了一声,便哽住了。
“汗兄。”另拗古台、帖木格紧紧跟上。
成吉思汗欣慰地望着他这些忠勇无畏的将士们,他们永远是他的信心和力量的源泉。虽然克烈的追兵就在眼前,双方最多不超过五里。敌人迟迟未动。显然谁都无法摸清对方的底细和企图,但闻战马此起彼伏的嘶鸣划破长空。
成吉思汗在做冷静的分析和判断。既然追兵不敢贸然进攻,这足以证明他们只是小股精骑;而追兵对峙不退,又说明其后援部队将很快赶到。老营是不能回去了,以札木合的精明,必然会抢先分兵老营。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察明王汗和札木合的兵力部署,准备打场硬仗。只要保证不将行踪暴露给敌人,同时保证撤退后敌人不敢继续追击,就是最理想的了。形势对蒙古部极为不利,最不利的是敌我双方兵力悬殊。在成吉思汗落人克烈部许亲骗局之时,蒙古主营内外来得及调动的军队,只有一万五千人,其中一万人是主尔台、惠勒答尔的军队,五千人是成吉思汗的“怯薛”军,另有合撒尔率领的五千“怯薛”军以及忠于成吉思汗的几十个大小部落的一万余军队不及调动。木华黎将所有能调集的军队都派出来接应和保护成吉思汗。他自己则率一千“怯薛”军保护老营百姓和财产退守不儿罕山,只将一座空营甩给敌人。相反,克烈方面兵源丰富,即使分兵各部,至少也能派出六万左右的军队。
听说成吉思汗的援军已经赶到,王汗先自有些胆怯,他问札木合:“你数次与我义子交战,知道他军中善战者以谁为最?”
札木合:“除了他的‘怯薛’军外,兀鲁兀惕、忙忽惕二部称得上蒙古联盟的精华。他们的将士自幼娴熟弓马者,每逢转战,进退有序,从容不迫。”王汗又说:“难道他们比我的只尔斤勇士还胜一筹吗?我派元帅合勒黑率领只尔斤部作先锋,交与你指挥,你意如何?”
札木合口里说“蒙王汗抬举”,心里却异常失望。他没想到王汗如此懦弱,先自丧失了与成吉思汗的决战的信心。王汗提出把只尔斤部交给他指挥,无疑是在找自己的退路。在这样的战场上军队人数占绝对优势又如何?
成吉思汗立于阵前,密切关注着对方的动静。只尔斤部发起进攻时,他回头对主尔台说:“叔父,只尔斤部在克烈联盟中素以勇猛善战著称,只要战胜他们,余者皆不足惧。我欲遣叔父打头阵,叔父可有应对之策?”主尔台尚未回答,惠勒答尔抢先说道:“硬拚而已!我愿做先锋,狠狠教训教训王汗这个忘恩负义的老小子!倘若我遇有不测,我的家小就托可汗您照料了。”
主尔台说:“我愿同为先锋,不破敌军,决不回来见您!”
兀鲁兀惕、忙忽惕二部不愧为英勇善战的两支劲旅,只尔斤部接连发起了几次进攻,均为二部击退。王汗又派他的千人护卫队助战,亦被主尔台、惠勒答尔击败。桑昆没想到己方在占尽优势的情形下连连失利,心里焦急,也不同父汗商量,匆忙指挥他的董亦合惕部迎了上去。
董亦合惕部将士眼见只尔斤部、王汗的千人护卫队都不是蒙古二部的对手,士气大损,午是越战越慌,越打越乱。桑昆稍不留神,被主尔台一箭射中面颊,多亏元帅合勒黑奋力将他救走。主尔台、惠勒答尔和成吉思汗的“怯薛”军乘胜掩杀过来,双方混战一处,王汗早躲到了远离战场的地方。
黑夜降临,双方停止了厮杀,各自收兵。成吉思汗按照预定计划,一刻不停地向东南方向撤去。这一战,他还不知道队伍的损失究竟有多大。黎明时分,成吉思汗才传令部队就地宿营,他不顾日战夜行的疲劳,亲自点视了军队。
常言道:灭敌三千,自损八百。蒙古大军虽说大获全胜,自身减员也十分严重,差不多达到三分之一。所剩的不足万人中,也多数带伤。更令成吉思汗震惊的,是勇将惠勒答尔头部中箭,此时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博尔术、博罗忽、窝阔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部队宿营后,将士们席地而坐,简单地吃了口随身携带的食物。成吉思汗一口东西也吃不下。众人明知他在忧虑失踪的三个人的下落,又没法劝他。是啊,对成吉思汗来说,窝阔台是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博尔术是他生死与共的挚友,博罗忽是他钟爱的义弟,他们哪一个不让他牵肠挂肚?成吉思汗惦记惠勒答尔的伤势,来到忙忽惕军中。刘仲禄告诉他,惠勒答尔已脱离危险,只要今后不过度劳累或进行剧烈活动,不致危及生命。成吉思汗的心总算稍稍轻松了一些。
主尔台也闻讯赶来探望惠勒答尔。君臣会在一处,认真商议着下一步的行动。成吉思汗主张向翁吉赤惕方向撤退,以便在捕鱼儿海附近休整一番。主尔台同意,并提出由他亲自劝降翁吉赤惕部迭克首领。
始终没有出现敌人随后追来的迹象。成吉思汗与主尔台缓缓步出帐外,望着毒烈的阳光下依然酣睡不醒的将士们,说不出是难过还是感动。“汗兄!”成吉思汗循声望去,只见博罗忽正策马向他急驰而来,怀中横抱着一个负伤的战士。走到成吉思汗面前,博罗忽沉痛地报告说:“窝阔台受伤了。”
少年被小心地从马上抱了下来。成吉思汗亲自为儿子烙治了颈部的伤口,然后给他喂了一碗马奶,让他安眠。博罗忽顾不上擦去唇上的血迹,低声向汗兄讲述了他掉队的原因。
混战中,博尔术、螭罗忽、窝阔台原本一直在一处。战斗临近结束时,窝阔台的颈部中箭,跌落马下,博罗忽及时将他救至一僻静处为他吮去伤口瘀血。后来,博尔术也来帮忙。该是他们劫难未过,王汗传令收兵后,他们三人险些被撤下来的克烈军队发现,危急时,博尔术挺身而出,引开了敌兵,博罗忽这才带着窝阔台追赶自己的队伍……讲到这里,博罗忽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汗兄,博尔术回来了吗?”
成吉思汗没有回答。他一直凝视着儿子苍白的、昏睡的脸,几滴泪水悄无声息地滚落在儿子的脸上。
将领们都心酸地背过脸去。他们当然明白,为了那凶多吉少、下落不明的博尔术,成吉思汗在忍受着怎样的折磨。
太阳偏西时,成吉思汗传令各部做好出发准备。他独自立于一块地势稍高的地方,将目光投向远方。
主尔台催马上前,低声问:“走吗,可汗?”
“走吧!”成吉思汗一边回答,一边不甘心地向远处望了一眼。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远处分明晃动着一个黑点。将士们也都看到了,大家敛息凝神地注视着它,注视着它向这里移动,越来越清晰成吉思汗翻身跃上马背,向那个熟稔的形体迎去,所有悬思都化作澎湃的心潮。
博尔术!博尔术回来了!
数日兼程,蒙古大军来到翁吉赤惕部附近。按照原定计划,成吉思汗命主尔台带领军队先行一步,劝说迭克首领归降。
翁吉赤惕部素以美貌娇妍的女子来换取和平,与任何一部都无深仇大恨。只要有可能,成吉思汗并不想对他们动武。
主尔台将部队留在营外,只身入营求见迭克。迭克虽说数次与成吉思汗对敌,却多是迫于形势,非真正仇恨成吉思汗。蒙古大军压境,他正惶恐不已,听说主尔台不带一兵一卒来见,焉肯怠慢,急忙亲自接出营外。主尔台直截了当地讲明来意,迭克感于成吉思汗一片至诚,当即起誓归降,并委派越图全权处理一切。
一对青年时代韵好友,又是儿女亲家,二十多年未见,情谊依旧深长。
越图尤其欣赏今日的成吉思汗。二十多年前,他已预感到铁木真将有今日之威势。他并不认为蒙军会因避祸走国而一蹶不振,相反,他坚信这世上没有一种力量可以击垮成吉思汗。
蒙军在水草丰美、风景秀丽的捕鱼儿海休整了三天,越图不时派人送来食物,使蒙军很快消除了疲乏,重又变得生机勃勃。三天后,蒙军离开了翁吉赤惕,继续向东南方向进发。为了便于狩猎和行动,成吉思汗将部队分做两部,一部由主尔台率领,一部由他亲自率领,两支人马保持互相策动的方式齐头并进。鉴于克烈大军可能早已撤回黑林老营,成吉思汗向王汗处派出了两名使者。
蒙古联盟各部,凡不及撤退或调动的,全都遭到了克烈军及原蒙古三部人马的围攻。这些部落首领此前得到过木华黎的命令,稍事抵抗后,纷纷投降。只有合撒尔所率的“怯薛”军进行了最顽强的抵抗。
克烈大军撤回大本营,札木合亲自指挥三万人马直扑合撒尔的主营。他们发起的几次进攻,均被合撒尔军奋力击退。合撒尔军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大军压境,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为了保全部落百姓和蒙古部这支可贵的力量,合撒尔被迫出降。
为欢迎和款待蒙古各部首领,王汗特在他宽阔的大帐备下了丰盛的酒宴歌舞。与会人数倒也不少,奈何死气沉沉,了无意趣。非但原属蒙古各部首领愁眉不展,就连王汗自己也无法强作欢颜。正当宴会难以继续,不少人都做了中途退席的打算时,成吉思汗的两名使者带来了他的口谕。对王汗,他这样说:
我尊贵的父汗:自与父汗重续父子之盟以来,我感念父汗之恩,末敢片刻遗忘,自信即便有什么地方怠慢过您,也非出于本意,而是出于疏忽。当年,我父也速该巴特在世,父汗您曾被自己的叔父夺了汗位,于走投无路之时求助于我父。我父一向视扶危救困为己任,当即出兵帮您赶走了您的叔父,并重新将您推上克烈汗位的宝座。之后,你们在黑林结为异姓兄弟,发誓永远不离不弃。待我稍长,我父不幸遇害,我母子苦熬岁月,直到重会父汗。父汗对我的扶助之恩,我始终铭刻于心,惟恐有负您的恩情。我坚信在我与父汗同甘苦共患难的那些岁月里,至少有两件事我不曾做错,一是父汗您的营地遭到乃蛮部突袭,您和桑昆仓皇逃到西辽安身,不久又被西辽逐出,是我四处派人打听您的下落,并将您接到我的营地将养。我不仅替您夺回了克烈,还为您征伐篾尔乞,将所得全部赠与您,助克烈迅速恢复了元气;二是父汗与我共伐乃蛮时,您受人挑唆,弃我而去,不料反被乃蛮军队围困,危难之时,又是我派“四杰”领兵赴援,不但解了父汗之困,还将您和桑昆的家眷救出。
哉非表功,而是希望父汗能记起我们之间的盟誓。盟誓说:若有人用毒蛇般的牙齿挑唆我们,我们不要轻信,要当面对质,以辨真伪;若有人用卑鄙的伎俩离间我们,我们要互相提醒,不上其当。怎么这些誓言犹在耳边,父汗您又开始怀疑我对您的一片赤诚之心?
父汗啊,我从不曾负您,您却一次又一次负我!
王汗听罢,脸上如过火的山林,红成一片。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咕噜噜的声音,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成吉思汗的两位使者万没想到会在王汗的大帐见到已成为王汗座上宾的合撒尔王爷和原蒙古各部首领,其心情可想而知。合撒尔等人显然更为吃惊。尤其是合撒尔,他投降原本出于被迫和无奈,如今见到汗兄的使者,更为自己的牡境尴尬异常。满腹心事无与倾述,惟有借酒浇愁,将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
只是,酒醉的合撒尔依然想着他的汗兄。
清醒的蒙古各部首领依然惦念着他们的可汗。
成吉思汗率一部人马沿途行猎。惠勒答尔不听成吉思汗劝阻,执意参加狩猎,引起金疮崩裂。临终前惠勒答尔头脑异常清醒,他握着成吉思汗的手,不无沉痛地慨叹:“在札答阑,我对可汗一见如故,只可惜那时我的做人原则不允许我弃札木合去投奔您。直到札木合做出水煮俘虏的不义之举,我才下定决心将我的一生与您联在一起。鹰旗不倒,可汗的事业长久。”
成吉思汗忍痛将惠勒答尔葬于行军途中。别了,好兄弟!我会一生一世照料好你的家人,胜利的日子,我一定让你安息在故乡的土地。
继续向前,三千蒙军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最糟糕的是部队开始断水。一连几天,他们都行进在光秃秃的山问。到达巴勒诸纳河时,大家不亚于看到液琼浆。可巴勒诸纳河已经干涸,最多也只能从河底污泥中勉强舀取点浑浊的泥水。即便如此,这对于又饥又渴的蒙古将士来讲,也已经心满意足了。
成吉思汗坐在干裂的湖岸上,怀着一种无以名状的心情望着正在痛饮泥水的将士们。处境如此艰难,这些人仍在无怨无悔地追随着他,一支军队倘若拥有了这样一份无畏的忠诚,也不枉统率他们一场。
一个士兵细心地从河中舀取了一小罐泥水,捧着恭恭敬敬地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激动地接过水罐,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所有的声音都在这一刹那消失,将士们从河边抬起头来,默默地注视着成吉思汗痛饮的身姿。成吉思汗突然感受到一种异样,他环顾着面黄饥瘦、衣衫褴褛的将士们,眼圈慢慢红了。他高举着水罐,缓缓跪了下去,面对苍天虔诚起誓:我与诸位患难与共,你们的忠诚,我将刻骨铭心。成功之日,我当与诸位共享富贵,永不相弃!
将士们不约而同跪拜在成吉思汗的脚下,一个个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水。巴勒诸纳河即将干涸的河水,将蒙古君臣将士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成吉思汗决定在巴勒诸纳河休息一天。事有凑巧,畏兀尔商人阿三准备到金国做生意,也路过此地。他听仆人说起成吉思汗的事,执意要会会这位在蒙古高原颇富传奇色彩的可汗。成吉思汗很高兴地接待了他。一见面,阿三便被成吉思汗鲜明的个性深深吸引了。他眼中的这位蒙古可汗,温和中隐含着犀利,谦卑中隐含着睿智,朴实中隐含着刚毅,而在挥洒谈吐间,又像孩童一样充满了好奇。同他在一起,人们不会感到太多的拘谨,只会感到由衷的喜爱和崇敬。
成吉思汗与阿三愉快地闲谈着,他们很快找到了共同的话题。阿三讲述的花刺子模的富足引起了成吉思汗浓厚的兴趣,他问了许多关于这个国家的事情。他还佝阿三表达了这样的愿望:等有一天草原平定了,他一定会与花刺子模缔结友好经商条约,这样,东西方商人来往经商就会得到保护。阿三连连点头,十分佩服他的远见。
阿三告辞时,成吉思汗对他说:“以后在我家中,无论你何时来,都是最受欢迎的朋友。”
回到宿营地,仆人们纷纷围上来,询问主人对成吉思汗的印象。阿三淡淡一笑,避而不答,只吩咐他们清点羊群,明日全部赠与蒙古将士,他们折回家乡。仆人们最初以为听错了,继而又以为受到了成吉思汗的胁迫,及至看到主人一脸喜色,又以为他同成吉思汗谈妥了生意。不管他们怎么想,仍遵命行事。
阿三将带来的一千多只羊全部献给了成吉思汗。成吉思汗愉快地接受这份无异于雪中送炭的馈赠,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阿三却从他柔和的微笑中领受了他铭感五内的谢意。
成吉思汗与阿三依依惜别,阿三默默祈祷:真主啊,保佑他此去平安吧!
在泰加森林中,成吉思汗的军队获得了真正的休整,泰加森林丰富的动、植物滋养着蒙古将士疲惫的身心。冬季即将过去,历经千辛万苦前来寻找汗兄的合撒尔也来到这里。
合撒尔所深陷的脸颊上,一双眼睛由于长时间缺乏睡眠和忍受饥饿而显得黯淡无神,胡子仿佛一蓬野草,杂乱地飘卷在下颏。尤其令人目不忍睹的是他身上破旧单薄的衣袍,简直难以蔽体。他的两个贴身侍卫的惨状,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吉思汗心疼地叹道:“你何苦非要来找我呢?将妻在敌人的营地,万一他们有个三长两短,岂非我之过?”
“不要紧。我与他们商量过,他们都支持我来找你。再说,还有察如尔照料他们,不会有危险的。”
“察如尔?奥云妃呢?”
“我听察如尔说,札木合、桑昆决定突袭晃豁坛部的那个晚上,奥云妃担心你出意外,冒死出营为你报信,结果……克烈撤军后,有人在河里发现了她的尸体。王汗为此差点杀了札木合。札木合编出一套鬼话,诬陷奥云妃与汗兄你的关系不清不白,还说奥云妃实际是我蒙古部安插在王汗身边的奸细等等,王汗信以为真,这才作罢。唉,可怜的奥云妃,倘若大嫂知道了她的惨烈,还不知会如何伤心难过呢。”
成吉思汗震惊之余,悲愤交集。他不止为奥云的悲惨结局痛心,更为札木合的厚颜无耻愤怒。札木合,难道你这一生都不能像真正的草原战士那样与我面对面地、不玩弄任何阴谋地交锋吗?
合撒尔带给汗兄一个重要情报:由于蒙军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无影无踪,反复无常的札木合等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札木合甚至还与阿勒坛、忽察尔等人策划了一场推翻王汗政权的阴谋。由于他们的行动受到监视,王汗先发制人,玩弄阴谋的人仓皇逃遁。至此,克烈新联盟分崩离析,名存实亡。
成吉思汗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他有意使他的军队“失踪”,无非是为了赌目前的这个局势,现在,是该他一劳永逸地解决克烈问题的时候了。他立刻下令回师。
瑞奇峰自接手“宜春”布行后,一直住在石抹重辰的府上。因生意早步入正轨,他只须坐镇指挥,大事小情自有手下一干人等料理,于是起意回蒙古草原一趟,一来给刘仲禄送些“雪域红花”,二来看望徒弟祺儿。
瑞奇峰办事向来雷厉风行,主意既定,不出半日将一切安排妥当。出发前,他去拜访一位朋友。朋友不久前去草原做了一趟皮货生意,昨日返回。黄昏时,瑞奇峰回到府上。刚进大门,管家来报,有一位少年公子等了他很久,说要拜会他。瑞奇峰回说不见。方才他从朋友那儿得知了一个令他震惊不已的消息,他将信将疑之间,心情烦闷异常。他让管家告诉那位公子他明晨要外出办事,今日概不会客,无论公事私事,都等他回来再说。管家去不多时又回来了,“老爷,那公子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说您若不肯见他,他就一直等到明早您动身为止。”
瑞奇峰登时面露不悦之色。若换了往常,他纵或不愿会客,也断不至于动如此肝火——全是那个坏消息破坏了他的情绪。
什么人敢如此放肆?他倒要见识见识。
会客厅中一位少年正悠闲自在地欣赏着墙上几幅出自名家之手的山水画,听到脚步声,没有回头。
“公子,我家老爷来了,你有什么事快说吧。”
少年恍若没有听见,依然背手看着契丹族画家的一幅《回猎图》。
“这位公子,你不是说要见我家老爷吗?”管家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少年慢慢回过头,淡淡一笑。
“你……”瑞奇峰不由一愣。怎么眼前这个美少年竞似在哪里见过?“我……我怎么了?”少年玩笑般地问。
“你找我何事?”“没事。”
“没事?胡闹!管家,送客!”瑞奇峰转身欲走。“且慢!瑞师父,难道这就是您的待客之礼吗?”一话点醒梦中人,瑞奇峰蓦然回过头,细细端详着少年,那眉,那眼,那唇……“祺儿?”他一时分不出自己是惊是喜,是梦是醒。“师父!”祺儿鼻子一酸,忙掩饰地笑道:“徒儿拜见师父。”
“免礼,祺儿。你怎么会……你一定还没有吃饭吧?师父做东,我们到外面边吃边谈。”
“师父莫急,徒儿理应先见师娘。”
瑞奇峰颇觉尴尬。这些年,他走南闹北,或仗剑行使,或忙于生意,从不以女色为意,年三十二尚未婚娶。保媒者虽络绎不绝,瑞奇峰均不为所动,众人不知他做何打算,慢慢倒把副热心肠冷却了。
“不必,将来吧。”
“将来?”
“等将来为师将你师娘娶进家门,你再拜见不迟。”祺儿十分不好意思,“对不起,师父……”
瑞奇峰豁然一笑,“有什么对不起的!祺儿,你先告诉师父,你怎么会来这里?你阿爸知道你来找我吗?”
祺儿低下头。她还没学会撒谎,可对出走的原因,她又实在难以启齿。瑞奇峰好一阵后怕。他真不敢想象,倘或祺儿出点意外,他该如何自责?从祺儿十二岁那年成为他的徒弟起,他便对她寄予了深厚的希望和深切的感情。他这一生,不可能再收第二个徒弟了。
“祺儿,你让师父说你什么好!你太胆大妄为了!你……”
祺儿见师父动了怒,急忙娇笑道:“师父,我饿了。您能不能吃完饭再训我?”
如花的笑脸熄灭了瑞奇峰因后怕产生的怨气,他不眨眼地望着祺儿,仿佛第一次发现,祺儿已经不再是小女孩了。
祺儿学艺四年,为师的始终将她当作聪明颖悟、潜质超凡的可造之材,居然直到此刻才恍然意识到她是个大姑娘。而且是这样一个艳光四射,倾城倾国的美丽大姑娘。将来还不知会有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为她挂肚牵肠呢……
“师父,您怎么了?您不请我了吗?”
瑞奇峰醒悟,忽觉脸上热辣辣的。为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率先向门外走去。“走吧,师父带你去吃饭,吃完饭也好有精神训你。”
心,莫名地跳着。怎么回事?这许多年来,他为何第一次有了这种把握不住自己的感觉?莫非他真的失去理智了?当年收祺儿为徒时,他的确没料到,祺儿有一天会在他平静的内心激起层层波澜,会如此强烈地撞开他封闭多年的情感闸门。
“师父,您还在生我的气吗?”师徒二人在一个小饭庄的僻静处坐下,祺儿小心翼翼地问。她对师父一路的沉默百思不得其解。
瑞奇峰避而不答,“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偷偷跑了出来?”“我想师父了嘛。”
明知这不过是句托辞,瑞奇峰仍有一种微醉的感觉,脸上亦不由泛起些许红潮。人的感情当真不可理喻,有时,一瞬间便已决定一切。
“你不想告诉师父,师父也不勉强你。师父打算明天动身去岭北,你跟师父一道回去吧。”
祺儿避开了师父的注视,不知为何,脸色有些苍白,“为什么……你要去……?”
“师父答应过你刘仲禄师父,再弄些‘雪域红花’给他送去。他给成吉思汗的大太子配药,需要这味药材。”
祺儿碰翻了杯子。“祺儿”祺儿尴尬地笑道:“师父,我真笨。”
“祺儿,你抬起头,看着师父。”
祺儿吓了一跳,刚抬头瞥了师父一眼,又心虚地移开了。
“你告诉师父,是不是那边出事了?师父提到那个人时,你好像很紧张。”
“那个人?哪个人?”祺儿掩不住一腔痛苦。瑞奇峰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看来蒙古草原最近发生的那场变故是真的了?他本来还不太相信,现在却信了。毕竟,与成吉思汗相对的一方,或者说玩弄阴谋的一方,是祺儿的生身父亲啊。只是这在他的心里,是如论如何不能接受的。
他不相信一个那么有作为的草原英杰会因为一场阴谋而销声匿迹。更不相信一个像木华黎那样天姿骄纵、智略百出的人物会允许阴谋在他面前得逞。或许,他真应该回一趟草原,无论结果好坏,他都应该去证实一下。“祺儿,想跟师父一同回草原吗?”
“不!”祺儿坚决地摇摇头。“为什么?”
“师父,请您不要勉强我。”
“我走后你打算怎么办?”“我想去中都看看。”
瑞奇峰犹遂了。四年来虽非朝夕相处,他却了解祺儿倔强的个性。他实在不放心将祺儿独自留在金地。倘若祺儿有个三长两短,他岂不要追悔终生?思来想去,莫如采取一个折衷的办法,派个人先去草原探听一下消息。“也罢。既然你不肯回,师父在中都正好有笔生意,可陪你同去。”“您……不去那儿了?”
“另派人吧,师父总不能扔下你一走了之。”
祺儿歉疚地注视着师父。她分明从师父的眼中看到忧虑和烦闷,心一下缩紧了。
难道师父还知道些别的什么?难道他真的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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