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亲提大军日夜兼程,于凌晨包围了黑林老营。克烈军队仓促应战,王汗、桑昆情知此战必败无疑,率先从山后夺路而逃。扼守后山要隘的是帖木格,因成吉思汗事先有令,帖木格毫不犹豫地让开道路,放走了王汗父子。
撒图说什么也不肯随爷爷王汗和父亲逃命,他发誓要战至最后。
答里台在战斗初始倒戈投降。自离开成吉思汗,答里台一直心中不安,札木合和阿勒坛、忽察尔策划的那场阴谋他丝毫没有参与。他总想着侄儿那句话: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成吉思汗原谅了三叔。平心而论,他对三叔始终存有一份血脉相连的感情。答里台经过痛苦的抉择,对侄儿的为人有了更深的了解,至此才真正将自己的命运同侄儿连在了一起。与此同时,原属蒙古的各部人马得知成吉思汗领兵返回,亦纷纷赶来助阵,一时间,蒙古部军威大振。
克烈各部经过三天三夜的抵抗,渐渐不支,元帅合勒黑、撒图先后中箭身亡,余部归降。
成吉思汗在众将的陪同下,举步走进王汗那座华阔的大帐。他环顾左右,内心百感交集。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理,他没有去坐王汗素常坐的位置,而是站在大帐中央,传来乞里失黑和巴台,郑重宣布:“你们在我最危急的时刻,救了我和我的蒙古部。今日我无以回报,只将王汗宫帐中所有财物及仆役赐予你们,从此你们就是自由民了。你们有权携带武器参加宴会,有权留下在战争中和狩猎中获得的战利品及猎物。而且,这些规定,我的子孙们也要不折不扣地执行下去。”
乞里失黑、巴台双双跪倒在地,唏嘘不已。他们从未设想过会得到如此令人羡慕的赏赐,还有比这赏赐更令他们感动的是成吉思汗的慷慨和仁慈。
成吉思汗转向合撒尔,“你亲自去照料王汗家眷的生活。对于她们的要求,要尽量予以满足,明白吗?”
“明白。”
“凡克烈部投降将士,一律予以优待。博尔术,你和曲出兵分两路,去寻找王汗下落,找到后,设法劝他回来。另外,看在王汗份儿上,不要难为桑昆。”
“扎。”
俟众将陆续离去,成吉思汗单独留下了巴台。
“你代我去找找宝叶和她的女儿,这是我托你办的一件私事,请务必了却我的心愿。”
巴台愉快地接受了成吉思汗交给的“特殊使命”。
当帐中只剩下成吉思汗一人时,他慢慢地踱到王汗的宝座前,无限感慨地对它凝视了许久,脑海里却怎么也挥不去那个叫宝叶的女子。
成吉思汗隐隐地记得,那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夏夜,他在狩猎途中借宿于一户普通的牧人家中。主人是个热情好客的牧民,得知他的身份后,慷慨地腾出了居住的帐子,还让自己漂亮的女儿来照料他。
那天的雨下了整整一夜。半夜里,他被一阵“嘀嘀嗒嗒”的声音惊醒,发现一位少女正用披毡为他遮挡着从帐顶漏下的雨水。他当时着实感动,起身换了个地方,劝少女快去休息,少女笑着摇头,说她愿意守在这里,万一漏雨了她好另想办法。火光下,少女嫣红的脸颊激起了他的某种情欲,他冲动地伸手将她揽人怀中……
他当时的举动的确是出于感激而非爱情,事过境迁后他很快将她淡忘了,以致他今天都无法清楚地想起她的容貌。况且,他怎能想到一个出于善良为他遮挡雨水的弱女子,只为酬答那一夜的缠绵,不仅甘愿为他生下了孩子,还甘愿冒死救他再脱险境,这份执着,这份无悔,这份勇气,怎不让人汗颜?他一向最憎恨薄情寡义的人,可他对宝叶所做的一切又怎不让他悔恨当初?他发誓,这一次如果能够找至宝叶,无论她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他都会无条件地满足她。还有他们的女儿,他是应该将那个小东西接到身边亲自将她抚养成人。
巴台回来了,带回一个年轻妇人。在巴台的百般开导下,年轻妇人停止了哭泣,向成吉思汗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年轻妇人是宝叶的贴身女仆。她告诉成吉思汗,宝叶被也客扯连看中并强娶过门时,已经怀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也客扯连确实很爱宝叶,不仅答应让她生下孩子,而且对她生下的女儿视若亲生,不过他始终不知道孩子的生父是谁。这许多年来,宝叶其实一直生活在恐慌之中,一会儿担心成吉思汗不肯承认这个女儿,一会儿又担心也客扯连察知实情后会将她的女儿杀掉。也客扯连随其兄阿勒坛叛离克烈时,宝叶哭着央求让她留下来而将孩子交还给成吉思汗。当时宝叶对女仆说:“我已经做了也客扯连的女人,不能带着被玷污的身子去见他。如果你能见到他,请一定转告他,有一个他从未爱过的女人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他为她圆的那个梦,尽管只是个梦,但她决不后悔。如果他能接纳他们的这个孩子,她死也甘心……”
“宝叶现在?……”
“她同也客扯连老爷一起走了。”
“那孩子呢?”成吉思汗满怀期待地望着女仆。“她跟我住在一起。我刚刚把她哄睡。”
“我能去看看她吗?”年轻妇人含泪点头。蒙古部沸腾了。
征服了克烈部,从根本上奠定了成吉思汗在蒙古高原东部和中部的霸主地位。随着蒙古部与西部乃蛮部的接壤,两部摊牌的时候也为时不远了。
一连几天,坚强如铁的蒙古可汗都沉浸在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中。孛儿帖始终将宝叶的女儿带在身边。她按家族女儿的排名习惯,给女孩起叠华歆,完全出乎天性的流露出宽宏深切的慈母之爱。现在,成吉思汗终刁开始醒悟到为什么他惟有对孛儿帖的爱不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漠,习是因为他不能无视于一颗高尚的心灵。容颜终会老去,慈爱的心永远箍存。
合答安也被请来参加成吉思汗的家宴。
婉嫣独占着爷爷的怀抱,祖孙间那种其乐融融的情景让人煞是羡慕突然,婉嫣看到爷爷头上有几根醒目的白发,不由惊讶地叫出来:“爷爷你长白头发了,我给你拔下来好吗?”
“好啊。”
婉嫣灵巧地帮爷爷拔下那根白发,放在爷爷的手心里,爷爷笑眯眯划看着孙女,“再没有了吗?以后啊,你可就拔不过来喽。”
“我不信,爷爷才不会老呢。”
“我的宝贝孙女都长成大姑娘了,爷爷还能不老?等你出嫁的时候,奢爷恐怕要一头白发了。”
“那我就永远不出嫁。”婉嫣稚气而又坚决地说。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傻丫头!真是个傻丫头!”他的笑声回荡着,掩住了帐中异样的沉寂。
孛儿帖、合答安笑不出来。也许是岁月的流逝在心中刻下的记忆太沥重,也许是蓦然感到时间的无情,望着成吉思汗那张开朗的笑脸,她只觉得阵阵心酸。
术赤也笑不出来。他不敢相信父亲会老,或者说他不希望父亲老去。当女儿从父亲头上拔下那根白发时,他感到一颗心似乎被什么狠狠地刺了一下。
甚至耶遂、耶珊对成吉思汗欢快的心怀也十分不解。
合答安陪着成吉思汗一家吃过午饭,找了个借口告辞了。孛坚持要丈夫去送送她,合答安推辞不过,同意了。
成吉思汗不常去看望合答安,即使去了也总匆匆离开。合答安和成吉思汗都在努力回避对方,也在回避自己。这次,成吉思汗没有马上离开,他坐下来,与合答安聊起了他们别后的生活。不知不觉,黄昏已临近,侍女走进来询问是否上晚饭。
合答安对侍女说,又向成吉思汗安闲地一笑,“没想到时间过得这样快!可汗,与我一起吃顿饭吧。吃过饭,您也该回去歇着了。”成吉思汗隔着桌子握住了合答安的双手,“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撵我走呢?”
合答安有点惊慌,“可汗,别这样。”
“合答安,你听我说,你不能总是躲着我。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也知道你永远不会主动给我机会。是婉嫣提醒了我,我不想再等了。”“不,可汗!您该明白,一切都不可能了。”
“有什么不可能?只要你心里不介意,我们之间并没有障碍。”
合答安的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她凝视着面前这个人,从少女时代起就沉埋在心底的爱情与理智激烈地搏斗着,使她一时心意难决。
“合答安……”
“我们之间……隔得太远了。”
“什么?”
“中间隔着岁月。岁月将铁木真变成了成吉思汗,而我爱过的或许只是落难时的铁木真。可汗,您听我一句话,在您的一生里,还会出现许许多多的女人,我不值得您留恋。我终究要离去的,请让我心安理得地离开吧。”
成吉思汗松开双手,无奈而痛心地望着他初恋的情人。真的,他还从来不曾见过这么执拗、这么要强的女人。
合答安反而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可汗,不要难过。有些话,有些事,不用我说您也明白,岁月什么都可以改变,却改变不了一个十五岁少女的执着。相信我,无论将来我置身何处,只要我活着,我的心就不会停止为您和您所爱的人祝福。”
札合敢布的归降将胜利的喜悦推向了高潮。
成吉思汗感于王汗旧恩以及札合敢布昔日助他夺回爱妻之功,对他格外优待,不仅允许他继续拥有过去的领地和部众,还特意设宴款待了他的全家和克烈部新降的各属部。
跟在札合敢布身后的家眷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两个女儿。长女亦芭合年方二九,温柔娴静,眉目如画。次女繁缕只有十六岁,虽不如姐姐漂亮,却长着一张聪明非凡的面孔和一双明亮有神的大眼睛。
繁缕坐在姐姐身边,好奇地扫视着帐中一班少年将军。无意中,她的目光与一个少年略显局促的目光相接了,她凭感觉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她早听说过,在成吉思汗的四位太子中,惟四太子拖雷酷肖其父。
酒宴的气氛渐渐浓了,繁缕起身向居中高坐的成吉思汗和夫人走去。孛儿帖一直注视着她,双目闪射出慈爱的光辉,“好姑娘,你有什么事吗?”
繁缕深施一礼,“我想献上一曲为可汗和皇后助兴。”
音乐声戛然而止。乐师送上火不思,繁缕微微一笑,熟练地调了调琴弦。霎时,一支凄凉哀怨的乐曲于颤动的手指间流淌出来,仿佛将人们带到了月冷霜寒的夜晚,一位姑娘正临风而立,在怀恋她逝去的家园和自己的无助……
札合敢布的面色惨白如纸。他没想到他的女儿会在这种欢乐的场合弹奏这样一支悲凉幽怨的乐曲,这会让成吉思汗怎么想怎么看他父女呢?还有一个人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那就是拖雷。不知为什么,他很怕父汗会责备这位颇有胆量的姑娘。
曲后一片寂静,孛儿帖露出了恬淡的微笑,“好姑娘,谢谢你提醒了我,有些事情我确实疏忽了,我很抱歉。”
繁缕不胜惊异地注视着孛儿帖,简直不敢相信世上还有如她一般聪明的女人,“皇后,您真让我吃惊。”
“好姑娘,你更让我吃惊,胆识、心计,再加善良美好的愿望,它让你的智慧闪光。告诉我,你的琴还想说什么?”
“她它还想说,鸟儿可以展翅的每一刻都是幸福的,因为有蓝天、大地,愿可汗和皇后就是那蓝天和大地。”
“不是每只鸟儿都会在暴风雨中折断翅膀,雨过天晴后,它仍然可以自由自在地翱翔。好好收藏她的玉镯,我保证,玉镯终会成双。”
“谢谢,谢谢您。”繁缕合起双手,慢慢退回自己的位上。她终于帮察如尔姐姐办成了一件事,心里格外舒畅。
帐中所有其他人,包括成吉思汗在内,始终没有琢磨透繁缕与孛儿帖这番对话的真正含义。
乐声又起,帐中气氛重又变得轻松欢快起来。为示恩宠,成吉思汗命长子术赤代他为新降的各部首领敬酒。术赤领命。
从札合敢布开始,术赤依次而行。来到原隶属克烈联盟的洪特部首领扎那夫面前时,由于慌乱,他差点将递上去的杯中酒倾倒。
扎那夫的两边分别坐着他的长子明泰和一位年轻的女子。那女子一直垂着头,使人无法看清她的容貌。
扎那夫接酒一饮而尽,又命儿子回敬大太子一杯。明泰不敢违命,他显得比术赤还慌。俩人都只顾看着对方,酒杯“啪”的一声重重落在桌上,酒液溅落在术赤和那年轻女子的身上。
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扎那夫尤其难堪。“明泰,还不快给大太子赔礼!”他一边扯起衣袖为术赤擦拭酒液,一边厉声呵斥呆住的儿子。
术赤急忙摆手,“不怨他,不怨他,都怪我不小心。”
直到此时,年轻女子才抬头望了术赤眼。四目相对的瞬间,术赤怔住了。
果真是她!这个他千方百计寻找的人啊,谁曾想会在这样的场合相遇?
“旭日,是你?”术赤的嘴唇颤抖着。旭日冷冷哼了一声。
“旭日,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怎样害死我阿爸吗?”术赤绝望地瞪着面前的酒杯,脸色煞白。成吉思汗慢慢踱到儿子身边,用他那特有的安详给子一种力量。
旭日毫不畏惧地与成吉思汗对峙着。
在成吉思汗眼里,旭日最多还只能算个孩子,圆圆的、小小的脸上,即使愤怒也显得透明。
旭日的眼睛里却只有仇恨。是啊,她怎能不恨这些害死她阿爸的人,呢?阿爸临去探望她的大哥哥前将她托付给了一个陌生的叔叔。叔叔一点也不像阿爸,他时常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拿她出气,对她非打即骂。就在她准备偷偷离开叔叔去找她心目中惟一的亲人——眼前的大哥哥时,叔叔在打猎中意外受了重伤,命在旦夕,她不忍心抛下他一走了之。她不眠不休地照料和守护了叔叔几天几夜。叔叔死里逃生,终于在伤愈后告诉她:她的这位大哥哥其实是蒙古部的术赤太子,但她的阿爸却在蒙古部死得十分不明不白。这之后,她胡乱把自己嫁给了明泰,过了一段并不幸福的婚后生活。她默默地忍耐着活到今天,只为有朝一日求证她的大哥哥不会害死她阿爸,她坚信大哥哥是个很善良的人,她不相信他在变成术赤太子后就会冷酷无情。
术赤竭力克制着心头的阵阵悸动,轻轻地说道:“旭日,也许将来我会向你解释一切……你不想给你阿爸上坟吗?”
给阿爸上坟,这是久存旭日心底的愿望。她看看公公和丈夫,见他们均无反对的表示,顺从地点了点头。
扎那夫惶恐不安的心情并未因成吉思汗的劝慰而有所减轻,他尤其后悔带来了旭日。这次,倘若不是儿子百般坚持,夫人是绝不会同意让旭日跟他们一起来的。年轻人的心思着实让人捉摸不透,他和夫人一直弄不懂儿子到底爱着旭日的哪一点。严格地说,旭日既不漂亮,又不谙世事,夫人早有心再给儿子娶一户正经人家的女孩,怎奈儿子坚决不从。这且不论,千不该万不该让旭日惹出这样一场祸事,只怕不得好收场。
夕阳为不儿罕山镀上一层薄薄的金箔,山上的松柏在黄昏的微风中发出喃喃可辨的细语。不多时,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马蹄声,惊飞了林问停落的鸟儿。来祭奠死者的三个人,术赤在前面带路,旭日、明泰策马紧紧相随。一路上,他们谁也没有心思开口说话。
一条小径直通山下,几排后来栽种的松柏提醒人们:你们要找的地方在这里。尽管昔日的幼树已蔚然成林,仍能感觉出它们与周围自然生长的树木不甚相同。或许,这是因为它们的根与一个人的灵魂紧密相联?旭日由来已久的思念、委屈和悲伤,在阿爸的墓前,如同决堤的河水一样奔泻而出。明泰怜爱地抱住哀伤的妻子,让她伏在他的怀中,尽情地哭个够。
术赤早流不出泪水。
过去的记忆太沉重,他想忘掉;埋藏的负疚太沉重,他想忘掉;一次次来到这里,一次次伫立在墓前,他仍想把一切都忘掉。听着旭日的哭泣,他感到长眠的人是多么幸福。无疑,旭日远比他更爱地下的那个人,而他对他最多不过是感激、怜悯、内疚、悲悼,它们构成了他全部爱的内容,如果非要让他设想他是他的儿子,他依然会不寒而栗。心有所属,爱有所依,无法解脱,无法改变。
术赤看了旭日一眼。她正紧紧偎在明泰的怀中,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伤了眼睛,术赤急忙调过头去,一阵突如其来的妒忌使他感到羞耻,他觉得自己正在亵渎死者的灵魂。
依依得来,眷眷得去,旭日含泪拜别了亲爱的阿爸。
见儿子、儿媳平安归来,扎那夫总算放下了悬着的心。他生怕旭日还会给他惹出什么祸事,匆匆忙忙地向成吉思汗请辞。成吉思汗不便挽留,以厚礼相赠,并命术赤代为相送。旭日坐在车中,泪眼朦胧地注视着她的大哥哥,她原以为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离别在即,她才醒悟到她的恨其实很淡很淡。
术赤愣愣地望着车轮周围倒向两边的青草。
“大……大太子,”牛车启动的刹那,旭日情难自已地唤道:“别忘了,替我照看好阿爸的坟。”
术赤竭力作出一个微笑,“我会的,你放心。”
走了,走远了。短短的相聚,多少往事又回到心头,蓦然问,所有的一切又变成了遥遥无期的别途。
蒙古大营恢复它素日的宁静,成吉思汗耐心地等待着关于王汗的消息。
王汗坐在草地上,左等右等不见桑昆回来。他耐不住饥渴,步履蹒跚地挣扎着来到涅坤河边。平滑如镜的水面倒映出他憔悴苍老的面容,连他自己也不敢相认。曾几何时,他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昔日的威仪,昔日的荣华富贵,缘何都成了泡影?或许,这就是他应该得到的报应?一次又一次的背信弃义,连老天也对他厌烦了。
他颤抖着掬起一捧清水,贪婪地喝了几口。水中的倒影散碎在波纹中,转眼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他呆望着它,丝毫没听到向他走来的脚步声。
身后站着一群乃蛮将士。为首的中年将军用一种审视和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你是谁?”他冷漠地问。
王汗含糊地说:“我是克烈部王汗。”
乃蛮士兵一愣,随即爆发一阵轻蔑的大笑。
一张衰老的、了无生气的面孔,一身褴褛的衣衫,只能让人以为他是个疯子。
“他是王汗,那我们是谁?我们是金朝皇帝喽……”他们无所顾忌地取笑着,奚落着,王汗从心底里觉得羞耻。
“将军,这种疯子留他何用,杀了吧?”笑够了,一名士兵说。中年将军沉吟道:“说不定是个奸细,先审审。”
王汗的脸倏然变得惨白,“不,我不是奸细!我真的是王汗!”他一把扯住中年将军的袍袖,“带我去见你们的塔阳汗。”
站在王汗身后的士兵以为他要做什么,急忙抽出短刀,向他的后胸刺去。
在中年将军的眼中,王汗的脸好似显出迷惑的神情,接着,他松开了手,趔趄地向后退了几步,慢慢地倒在河边……
王汗的死讯很快传到成吉思汗的耳中。
数月后,成吉思汗听到了桑昆的消息:那一日,桑昆随父汗来到乃蛮地界,又饥又渴,遂安顿父汗休息,自己前去打猎。他很轻易地猎到一只牝鹿,正待返回,忽见林边驰过一群野马。桑昆生平最大的嗜好就是驯马,见此情景,技痒难耐,顾不得连日奔逃的疲劳,催马追了上去。不出一个时辰,一匹毛色纯黄发亮的宝马驯顺地载回了得意洋洋的太子。是时,天色渐晚,桑昆惦念父汗,匆匆回返。然而,他见到的却是父汗倒在河边的无头尸体和守着尸体的乃蛮将士。他远远地向父汗磕了个头,便打马而逃。桑昆先逃到西夏地界,靠劫掠为生,后被当地居民驱逐。又逃到畏兀尔地界,仍靠劫掠为生,当地人对他恨之入骨,设计捕获了他,并将他绑在树上,鞭打致死。
镇海回乡探亲恰好路过,他一眼便认出了桑昆,奈何救之不及。镇海安葬了桑昆,回来后将此事向成吉思汗如实做了禀报。他讲完后,成吉思汗与他相对默然,许久未置一词。他们在为桑昆惋惜,昔日强大的克烈太子,竟然落到如此悲惨的下场,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成吉思汗的脸上毫无表情,即使王汗悲惨的遭遇带给他的愧疚也被他深深埋人心底,他平静得像块岩石。
负责外围警戒的曲出派人来报,汪古惕部派太傅月忽难求见可汗。成吉思汗对素无往来的汪古惕部突然派来使臣略感意外,传命入见。曲出亲自将月忽难引入成吉思汗的大帐。月忽难以大礼参拜了居中端坐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和蔼地微笑着,“贵使请起。贵使——”他顿住了,由于惊异,他站了起来。月忽难迎视着成吉思汗疑讶的目光,有点不知所措。
笑容重又浮现在成吉思汗的脸上,他快步走下座位,亲手扶起月忽难。“原来是你!没想到我们会在此地重逢。”
月忽难十分惭愧,“臣愧对可汗威颜……”
“言重了!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嘛。我早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朋友,今日不是应验了吗?”成吉思汗爽朗地打断了他的话。
月忽难淡然一笑,所有的惊愕与感动都让这一笑遮掩过去了。
成吉思汗热情地将月忽难让至贵宾之位,只字不提月忽难两次行刺之事,月忽难不安的心情方才稍有缓解。
谈话很快切入正题,月忽难简要地叙述了他的来意。
塔阳汗不顾元帅可克薛的反对,坚持要对蒙古部诉之以武,这个一向耳软心活、缺乏主见的君主意外地表现出不同寻常的固执。在他的固执中,可克薛退让了;在他的固执中,初步的作战方案形成了。而在幕后悄悄操纵这一切的又是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札木合。
札木合在与成吉思汗的征战中一再败北,可仍具备左右局势的杰出才能。他以流亡者的身份客居乃蛮部却不忘把权柄操纵于手中。萦绕于心间的王汗不散的冤魂,萦绕于心间的来自成吉思汗的沉重压力,萦绕于心间的对女骨的思念,都使他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对别人,他能掩饰外表;自己,他却无法掩饰真情。
落脚乃蛮是极其偶然的,是札木合在策划反对王汗的计划失败后缶时决定的。塔阳汗为了显示自己的雍容大度,慷慨地收留了这位显赫一时的流亡者,工于心计的札木合很快摸清了塔阳汗的弱点,善于见风使舵的本领又使他迅速赢得了塔阳汗的信任和倚重。
应当承认,是他促使塔阳汗坚定了与成吉思汗决战的决心,是他说服了太子忽出鲁克支持他父汗出兵,是他争取了所有反对成吉思汗的力量助战乃蛮,当然也是他使可克薛这位乃蛮部的重要人物头次被架空。于不动声色中,他的如意算盘被一一拨响。
乃蛮部做出的重要决定之一,就是与长城脚下的汪古惕部采取联合行动,出其不意地对蒙古部形成夹攻之势。
汪古惕部派太傅月忽难迅速将这个消息通报给成吉思汗。
汪古惕部多年来一直充当着乃蛮部的附庸,同时受制于金。其首领吉惕忽里为人稳健,善于谋虑,这使汪古惕部得以在夹缝中求得生存。由于地处金国门户之地,汪古惕部远比草原其他各部都更早地接受了中原文明。血液里流动的高傲和饱尝夹板气的耻辱一齐压在汪古惕部部众的心头,要求摆脱现状的情绪越来越强烈和普遍。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吉惕忽里派月忽难出使蒙古部。
成吉思汗与月忽难兴致勃勃地闲聊起来。不期然地,月忽难又想起他第二次行刺成吉思汗的往事。那一次,他原本有绝对的把握将对手置于死地,岂料,对手以濒临绝境而方寸不乱的无畏气概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机会。能够仅仅将对手的顺利脱险归功于猎鹰突起的偶然吗?不!绝非如此!当时他的一愣不过短短的一瞬间,但就在这一瞬间,他和他的手下由主动变成了被动。成吉思汗善于捕捉战机和惊人的应变能力,至今仍令他惊叹不已。
他是最终的失败者,成吉思汗却轻易地放过了他。仇恨之火在这位蒙古可汗平静的表白中熄灭了,除了不能释怀的对爱妻的怀念,他挣脱了痛苦的桎梏。成吉思汗确曾说过,希望他们将来能够化解仇恨,成为朋友。如今,他们之间确实不再有仇恨,遗憾的是,他是为结盟,或者说有求于蒙古部而来,他并不敢奢望得到完全平等的对待,想不到成吉思汗的言谈举止无不显示出他对汪古惕君臣的友好和信任,他的作派是武将的豪爽和君王的宽仁的结合体。如果说上一次,月忽难还只是领教了这位蒙古可汗余勇可贾、宽宏大量的一面,那么这一次,他不能不折服于一种绝世风采之下了。
命运总让事实说话。
武运加人心,才是纷扰数百年的草原归于一统的希望所在……
出征在即,成吉思汗命耶珊伴驾。没过几天,蒙古大军择定吉日吉时,从客鲁涟主营祭旗出征。
乃蛮方面丝毫未想到成吉思汗会选择春末马瘦之际发兵,直到哲别、忽必来二将率领的先头部队已逼近乃蛮门户阿尔泰山时,乃蛮军队才慌忙在自家门口摆下了战场。
部队在阿尔泰山前驻营扎寨,哲别考虑到战马疲惫,需要一些时日恢复体力,遂与忽必来定下一计。
乃蛮方面担任先锋的是乃蛮太子忽出鲁克。双方一接触,蒙军未做任何抵抗,抛下一些赢弱的从马和破旧的毡帐,主动撤到了撒阿里草原。忽出鲁克根据这一情况,请示塔阳汗和元帅可克薛,是否乘胜追击?塔阳汗断定蒙古马瘦,不堪作战,打算增兵一举消灭蒙古先头部队。札木合担心这是蒙军方面故意示弱于敌,其中有诈,劝塔阳汗审慎用兵。
可克薛对札木合本无好感,如今见他竟能轻而易举地左右塔阳汗。心中对他越发猜忌。若非大敌当前,札木合尚有利用价值,可克薛可能早就将札木合置于死地了。事实明摆着,乃蛮部决不能长期容留这样一个野心勃勃的草原枭雄,倘若这次能够战胜蒙古部,第一个需要剪除的就是札木合。
哲别、忽必来大胆的计划奏效了,他们乘着乃蛮方面不敢贸然出击的间隙,从容且悠闲地恢复战马的体力。不出数日,成吉思汗率领的主力部队也来到撒阿里草原。博尔术献上一计:“我军在数量上处于劣势,更兼长途行军,人马疲惫,不宜速战速决。不如就在撒阿里草原稍事休整,待人马体力恢复,再与乃蛮决战。为迷惑敌人,可于白天多立假人于野,夜晚每人点起五堆篝火,这样至少可以迷惑敌人一时。等敌人清醒过来,我们已休整完毕。”
成吉思汗采纳了博尔术的建议。果然,敌人上当了。
忽出鲁克原本正为蒙古马瘦而疑惑,忽见蒙古营地篝火亮如繁星,益发不辨虚实。他命手下将士严密注意敌人动向,自己则回返主营禀报军情。
塔阳汗一听对方人多势众,顽固的怯懦思想又开始占了上风,不过这也帮助他谨慎地做出了判断,“蒙军劳师远征,地形不熟,依本汗所见,不如暂且退守阿尔泰山区,采取诱敌深入之计,待拖得他们人困马乏,首尾不能兼顾时,再给他们以迎头痛击。”
塔阳汗的话虽有几分道理,可惜底气不足。忽出鲁克首先表示反对,“父汗何故又长他人志气?在自家门口,我退他进,岂不惹天下英雄耻笑?我觉得成吉思汗不过在使障眼法而已。蒙古人多半都随札木合、塔尔忽台在我处,他哪来的那么多人?父汗若怕,留在营中观战好了。”说完,愤然离去,闹得留在帐里的众人面面相觑,不复一言。
塔阳汗看看大家的眼色,知道自己孤掌难鸣,只好同意坚守阵地,待摸清敌人底细后再作打算。
乃蛮军队谨慎地据守阵地,使蒙军的战马逐渐恢复了体力。成吉思汗见时机成熟,下令出击。
忽出鲁克抵挡不住蒙军锐利的攻势,会合主力,退守纳忽崖。两军在纳忽崖下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塔阳汗的行帐设于山脚之下,他本人由札木合陪伴着,观看战事进展。
乃蛮军的防守十分顽强,战斗进行到第三天下午,仍未分出高下胜负。
塔阳汗心神不定地四下张望着,突然,他像发现什么似的,指着蒙军中两支骁勇无比的军队问札木合:“他们是什么人?”
札木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噢”了一声,回道:“他们是兀鲁兀惕、忙忽惕两部人马,他们能征善战,称得上是成吉思汗的两把利剑。”塔阳汗脸色发白,传命将行帐移至山坡,接着又问札木合:“你看那几个人,左封右挡,如入无人之境,他们是谁?”
“他们是蒙军中最著名的八位将军,人称‘四杰’:博尔术、木华黎、朝伦、博罗忽,‘四雄’:哲别、速不台、哲列莫、忽必来,他们武艺超群,智勇双全,对成吉思汗忠心耿耿,生死无惧。”
塔阳汗命令行帐继续朝山上移动。
“那又是谁?”他指着一位格外与众不同的将军问。
“可汗不曾听说过合撒尔的大名吗?这人就是合撒尔!这些年来,他凭着胆略和弓箭,不知帮他汗兄征服了草原上的多少部落。他力大如蟒,胆大如虎,是我草原首屈一指的神箭手。”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塔阳汗一个趔趄,札木合伸手扶住了他。几乎在这同时,塔阳汗和札木合又看到了一个奇人。他披着一袭黑色斗篷,正与几个对手从容地周旋着,那威风凛凛、英勇绝伦的气概,足令敌人眼锋尽断。
塔阳汗看呆了,颤微微地问:“他是谁?莫不是天神?”
“是的!他就是天神,是天神的后代!”札木合笑了,以一种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声音,“他是我的安答铁木真。他的头脑是用纯金制成的,所以自幼聪明过人;他的身体是用精铁铸成的,所以刀枪不入。老天偏爱他,才派他来到地上,做了地上的战神。”
塔阳汗更加恐慌,“快,快!再往上撤!离他远一点,越远越好!”行帐已经移到了山顶,札木合开始考虑自己的退路。
乃蛮元帅可克薛阵亡的消息破灭了塔阳汗最后一线希望,他瘫坐在一块山石上,大脑一片空白。
札木合悄然离去了。随着他的离去,那些前来助战的成吉思汗的宿敌们亦纷纷做鸟兽散。一支利箭射中了塔阳汗的胸膛,他倒在地上。侍卫们上前护住他,可谁也不能挽回他的生命了。
太阳衔山时,战斗接近尾声,乃蛮军队只剩下最后几十人在奋力抵抗。成吉思汗爱惜他们的忠勇,下令生擒。乃蛮将士宁死不降,他们一个又一个倒了下去,用生命实践了他们的诺言:为部落、君主和荣誉,勇敢战斗,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成吉思汗久久徘徊在这些慨然赴死的乃蛮勇士的尸体中间,无限惆怅地感叹,“金子!他们都是金子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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