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军兵败如山倒。
桑昆建议分头行动,由他率部追杀札木合,成吉思汗率部追杀塔尔忽台。
克烈、蒙古两部分头行动。克烈军去追杀向鄂尔浑河下游逃窜的札木合,蒙军则兵分三路,由成吉思汗亲率一路沿斡难河追杀塔尔忽台。
在斡难河对岸,蒙军追上了塔尔忽台的军队。又是一场酷烈的厮杀。一直躲在后面观战的塔尔忽台心里十分焦急,他清楚,他的军队虽暂时未有落败之势,时间长了,终究不是气贯如虹的蒙军的对手。
一个年轻将领的身影闪了一下。塔尔忽台认出是只尔豁阿台。只尔豁阿台有“合撒尔第二”的美称,在泰亦赤惕部是第一流的神射手。此时他于马上向一个人举起了手中弓箭,他瞄准的不是别人,而是跃马阵中的成吉思汗。
一支箭带着风声不偏不倚正中成吉思汗的脖颈。
狂喜差点让塔尔忽台窒息,他感谢长生天赐给他的良机,期待着那一刻的出现:成吉思汗跌落马下,蒙军军心大乱……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生。成吉思汗在马上稍稍晃了一下,又奇迹般地坐稳了。他伸手连肉带皮拔下脖上的箭,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鲜血喷涌而出,顺着他脖颈滴落在他的铠甲上,很快染红了灰色的战袍。
当时队伍已然打乱,除紧随于成吉思汗身边的哲列莫外,没有人知道他已经中箭。
太阳衔山时,双方将士饥渴难耐,约定明晨再战。哲列莫寸步不离地守在成吉思汗身边。成吉思汗的脸色惨白如雪,休战令一下,他在哲列莫和众侍卫的护持下向自己的临时营帐走去,精力完全耗尽的他昏倒在门前。
哲列莫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为可汗察看伤口,见没有伤到致命处,一颗揪着的心才稍稍松动了些。他吩咐侍卫去灼烧烙铁,自己俯下身,为成吉思汗吮去脖上的瘀血。瘀血尽除后,他按草原古老的方式用灼烧的烙铁封住了成吉思汗的伤口。
火光映照在成吉思汗苍白的脸上。
哲列莫怀着无以名状的心情凝视着这张脸,说不清心中的滋味。他实在不敢想象,一旦成吉思汗有个好歹,他们会怎样?草原会怎样?毕竟,在每个蒙古将士的心中,在许许多多草原人的心中,成吉思汗的名字早已意味着一统草原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成吉思汗失血干裂的嘴唇开始蠕动起来,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哲列莫忙将耳朵附在他嘴上,勉强辨出一个字:渴……
哲列莫的眼泪一下流了出来。
他起身去寻马奶。不巧的是为了追击敌人,他们将所有的辎重军需留给了后卫部队,每个人只带了一点清水和肉干。他不再犹豫,叮咛侍卫守好营帐,自己出营去寻马奶。在一棵树下,他脱去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悄悄潜入抵营而宿的泰亦赤惕营地。还好,在营边一座空帐前他发现了一个被丢弃的奶桶,桶壁和桶底尚残留着凝固的马奶,他如获至宝地拎起奶桶,飞快回到本营。
成吉思汗仍处于昏迷之中。哲列莫用清水调匀了马奶,倒在碗里,一口一口地喂着他的可汗。这一夜对他来说是如此漫长难熬,天蒙蒙亮时,成吉思汗呻吟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可汗,您醒了?”哲列莫惊喜交集。
眼前的雾翳一点点消失了,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哲列莫疲倦的面容和嗜卜暗钉仁的向;加“可汗,再喝点马奶吧。”哲列莫端过早已备好的马奶,从地上扶起成吉思汗。
两碗马奶喝下去,成吉思汗觉得心里不再那么火烧火燎,他疑惑地望望哲列莫,“你受伤了吗?”
“没有。”
“你的嘴……这血……”
“哦。”哲列莫恍然大悟,“我担心可汗伤口感染,为可汗吮去瘀血,都吐在脚下了。”
成吉思汗激动地握住哲列莫厚实的双手。“我们营中没有马奶啊,你从哪里得来的?”
“泰亦赤惕营地。”
成吉思汗叹口气,“这太冒险了。如果你被抓住,让敌人知道了我受伤昏迷的消息,我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危险。”
“不妨事。我想到了这一层,进入泰亦赤惕营地前我已把衣服脱光了。万一他们抓到我,我就说因我违抗了军令,您为惩罚我,将我剥光了衣服关起来,我不甘受辱,才悄悄逃出蒙营。只要骗过他们,我便可以寻机返回了。”
哲列莫的细致深得成吉思汗的赞赏,他更紧地握住了哲列莫的手。“你总不惜以生命来保护我。这二十多年来,你追随在我的身边,无论遇到多少挫折和失败,也不曾改变初衷。你,还有博尔术、木华黎,还有那么多的将士,对我来说犹如车之辕轴,体之臂膀,我都不知道该如何酬谢你们的这份忠心。”
“可汗,您别这么说,更不能这么想。您刚出生时,阿爸就把我献给了您,从那时起,我的一切都属于您了。”
“不……”成吉思汗莫无言地注视着哲列莫,眼眶微微红了。良久,成吉思汗问:“你找马奶时,没发现敌人营地有人吗?”“没有。敌人营地一片沉寂。”
“沉寂?”成吉思汗的眼睛一亮。敌人跑了?
昨夜,塔尔忽台收兵回营后,一直坐卧不宁。他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一些零散的可怕的境头:高举的战旗,逆转的风雨,成吉思汗中箭后屹立不倒的身姿……他急召部将商议对策,结果大家一致要求暂避蒙军锋芒,待回老营后再作打算。塔尔忽台欣然接受了这一建议,当即传令拔营撤出。
成吉思汗从地上撑起了身体。大概是牵动伤口引起了剧痛,他下意识地咬住了嘴唇,一张因失血过多而变得蜡黄的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可汗,”哲列莫知道成吉思汗急于追赶逃跑的敌人。
成吉思汗:“敌人不会走得太远!从他们将空奶桶抛下的情况看,他们必定带有繁重的辎重,只要我们派轻骑前去追赶,一定能追上他们。”“由我去就可以了,您不能……”
“没事,我没事,你跟我来。”
成吉思汗刚刚踏出帐门,便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博尔术在歼灭篾尔乞部引军回营途中,正遇上仓皇逃遁的泰亦赤惕部,双方混战一场,塔尔忽台力不能敌,丢下大部分辎重和部众,只带些残兵败将逃回老营。目前,博尔术正押解着篾、泰两部的俘虏及财产向成吉思汗靠拢。接着,木华黎处也传来喜讯:他和术赤顺利完成截杀札木合的任务,正在回营途中。
捷报频传,全军将士欢呼雀跃。
此刻,除了木华黎和术赤尚未返回外,其余各路人马均在斡难河河畔与成吉思汗会师了。太阳将要西沉,成吉思汗带领众将巡视各部,途经泰亦赤惕部百姓的集中地时,隐约听到人群中传来了激烈的争执,放眼望去,见一个身着红色衣衫的女子正试图挣开阻挡她的士兵,口口声声要见铁木真。
成吉思汗向合撒尔使了个眼色,合撒尔会意,策马向那女子驰去。
红衣女子被带到了成吉思汗面前,她望着成吉思汗,好半晌才哽咽出一声:“铁木真……”
只此一句,泪落如雨。
成吉思汗愣住了,“你,你是……”
“我是合答安哪,你不记得我了吗?”
合答安!成曹思汗自责地拍了一下脑袋。
怎么能把她忘了呢?怎么能忘记这个曾机智地救了他的性命又为他付出过少女柔情的合答安呢?那个他悄悄埋在心底也曾为她出嫁而惆怅过的合答安!无论如何他也不该忘记她啊!
成吉思汗满怀歉疚地走到合答安面前,用长兄最亲呢的礼节拥抱了她,“合答安,恕我一时没认出你来。”
合答安抓住了他的胳膊,“快!快去救救他!”
“谁?”
“我丈夫。他一定是做了你们的俘虏。”“他叫什么名字?”
合答安告诉了他。
“合撒尔,你速去俘虏中查问此人,如果找到,将他——请来!”“扎。”
成吉思汗与合答安久久相对。
昔日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女已为一个端庄沉静的妇人代替了。二十四年,
弹指一挥间,居然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冷却少年时代纯真的初恋。
合答安移开视线,用平静的外表掩住起伏的心潮。成吉思汗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蓦然,他俯身从腿侧抽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合答安眼前一亮,泪水不知不觉蒙上了那双云愁雨恨的眼睛。
还是那把刀,还是那个人!
二十四年前,她将这把刀作为定情信物赠给了铁木真。二十四年后,这把刀崭新如初。她仅此就能得到安慰了,铁木真从未忘记她。纵然挚爱可以埋藏,深情却无法埋藏,铁木真永远是她在风雨中遥想的阳光。
合撒尔独自一人匆匆走了回来。成吉思汗感觉有些不妙,“人呢?”合撒尔飞快地瞟了合答安一眼,吞吞吐吐地:“我问了不少人,他们都证实说,他……他已经……”
合答安低微地呻吟一声,摇晃着倒了下去。成吉思汗慌忙抱住她,心中不胜怜悯。
傍晚时分,木华黎率部返回。几乎同时,侍卫来报,帐外有位青年求见。
成吉思汗在众将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一位英姿勃勃的青年空手而立,正以一种特别的神情注视着成吉思汗。
“你是……”
“我叫只尔豁阿台。”青年简短地回答。
“你有话要对我说?”成吉思汗温和地问道。说真的,他由不住喜欢这个不卑不亢、目光如炬的青年。
“是的。”只尔豁阿台昂起头,坦率地:“我必须告诉你,那日将你射伤的人是我。”
“哗——”仿佛听到一声号令,成吉思汗的侍卫各自抽出刀剑,将只尔豁阿台团团围定。只尔豁阿台泰然自若,嘴角浮现一丝冷笑。
成吉思汗摆摆手,侍卫们退至一边。他向只尔豁阿台走近一步,不紧不慢地问道:“你既射伤了我,为何又来投我?”
“我对可汗的威名素有耳闻,尤其在不久前的大战中,我亲眼目睹了可汗一往无前的雄姿,更从心里敬仰您那种坚强如铁的意志。在战场上,我们是敌人,我为主尽忠,并不认为有什么错。对于那一箭,我至今不后悔。”只尔豁阿台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很能引起成吉思汗的共鸣。
“你既有‘神箭手’之称,为何那一箭射偏了?”
“不是我射偏了,是长生天在护着你。我的箭在离弦的瞬间,你的头恰好偏了一下,否则……你又怎么可能站在这里?”
成吉思汗依旧不动声色,“那么,你又为何不继续为主尽忠了?你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应该全始全终吗?”
“骏马需要好骑手!对于我家主公,我尽忠已毕,该为自己寻条出路了。”
“什么叫‘尽忠已毕’?”
“这一点你请问问博尔术将军,若非我引兵拚死挡住将军的追兵,塔尔忽台首领焉能顺利脱险?”
“究竟是什么让你改变了追随塔尔忽台的初衷呢?”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明主。当初我错选了他,如今我不想一错再错。”
“谁又是你理想中的明主?”
“您!”
“何以见得?”
“从您平素的所作所为,从您在战场上指挥若定的风范,从您手下将士视死如归的豪情和号令如一的军威,我认定您才是值得我终生追随的明主。”
只尔豁阿台的一番话渐渐消除了蒙军将士的敌意,他们开始用新的眼光打量这位来自敌营的年轻敌将。
成吉思汗又说:“你就不怕我报那一箭之仇?”
“我考虑过。可汗如若杀了我,不过是污了巴掌大的一块土地。倘若可汗饶我不死,今后我将为您横断白水,踏碎黑石,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成吉思汗从心底里认可了只尔豁阿台。不是为他这一番豪言壮语,而是为他襟怀坦荡的男子汉气概。这时他站在高处,向他的将士大声说道:“身为敌人,总难免隐瞒自己的敌对行为,他却能据实以告。这样的人是可以做任何人的朋友的。只尔豁阿台,从今往后,你就作为伴当留在我身边吧。”
直到这一刻,只尔豁阿台凛然挺立的身躯才像被火融化一样,跪伏在成吉思汗的脚下。成吉思汗伸手将他扶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只尔豁阿台,为纪念我们的相识,我想给你改个名字,你意如何?”
“请可汗赐名。”
“我们一箭之交做朋友,你以后就叫‘哲别’吧。”“谢可汗。”
“哲别”乃“箭”之意,从此,这位名为“利箭”的将领在成吉思汗麾下,东征西伐,横扫敌阵,所向无敌,成为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常胜将军,为成吉思汗统一蒙古,征服世界,立下了汗马功劳。
成吉思汗喜留哲别,正欲传旨设宴,一个侍卫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木华黎因他受伤之故,要治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死罪。成吉思汗一惊,匆忙赶往中军大帐。
斡歌连、朝伦、忽必来、速不台皆被上绑,站在帐中,垂头不语。
木华黎怒不可遏:“还记得大战前我如何交待你们吗?我千叮咛万嘱咐要你们守好可汗,不可让他亲临敌阵。你们呢?竟敢将我的话置若罔闻,致使可汗身负箭伤,险些丧命。我倒要问问:我杀你们,你们冤是不冤?”四将纵有万千委屈,也是说不出口。
成吉思汗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将军,请刀下留人!”木华黎心想,我就怕你不来呢,你倒来得及时。
“可汗,”木华黎转出桌案,“您可是要为他四人求情?”“正是。”
“您是主,我不敢违命。但他四人违犯军令,我若不能秉公而断,恐日后军令不畅,难以服众。可汗若顾念私谊,一力维护,我只有请可汗收回大印,另选贤能。从此,我再不过问军中之事了。”
这一下,还真把成吉思汗难住了。
成吉思汗一时语塞。一方面,他完全理解木华黎为维护军令的苦心,另一方面,他一万个舍不得杀掉他的这几员虎将。别说他们根本无罪,就算有罪,他也得设法为他们开脱啊。
“将军,将军……且说说他们到底身犯何罪,非杀不可?”
“身为臣下,致使主公亲身涉险,已属失职,还令主公伤及体肤,更是罪在不赦。我作为一军之首,倘若事先考虑不周,没做交待,那么罪在我一人,我绝不敢推诿。然而我在战前三令五申,命他四人护好可汗,但他四人可曾做到?请阅可汗,他四人该杀不该杀?”
“唉,将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事真也怨不得他们几个。都怪我一时性急,无端惹出这场祸事,实在与他四人无关。我保证今后绝不再犯,望将军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们这一次吧。”
木华黎哪里是真的要杀四将!他不过借此逼成吉思汗做出不再冒险的承诺。如今目的达到,乐得顺水推舟:“既然可汗求情……也罢,且饶他们这一回。”
四将齐齐跪倒在地,“谢将军不斩之恩。”
木华黎命人除去四将绑绳,缓缓说道:“你们不必谢我,是可汗为你们求情。望你们谨记今日之事。”
“扎!”
成吉思汗不觉暗暗松口气,“将军可安排好回军事宜?”“全部安排妥当。”
“如此……大家各自回营准备吧。”
俟众将离去,木华黎向成吉思汗详细汇报了截杀札木合的经过。
早在札木合所率盟军溃败,桑昆提出分头追击之时,成吉思汗便料到桑昆的目的无非是为多抢些军需物资而已。只要札木合留下东西,桑昆断不会为难他。因此成吉思汗才兵分三路,派木华黎在鄂尔浑下游截杀札木合。
果不出所料,札木合与桑昆只经一仗,便知趣地丢下所有辎重。桑昆心满意足,不但不去追赶,反催促王汗率克烈大军先行返回黑林。札木合以为甩掉了敌人,哪里想到半路还埋伏着一支奇兵?
札木合一见木华黎,顿时大惊失色。面对杀父仇人兼昔日旧主,木华黎倒是心平气和:“札木合首领,我奉成吉思汗之命,在此恭候多时。还望首领不动干戈,随我回营一叙。”
札木合并不搭言,拍马上前,挥刀就砍。对木华黎来说,札木合远非对手。无奈成吉思汗事先有令,不可伤害札木合性命,因此他多是躲闪封挡,不敢随意进招。
在后观战的术赤见主帅战得艰难,挥动令旗,指挥将士一同杀出。
札木合本已心力交瘁,稍一疏忽,被木华黎一剑刺在马胯上。那马痛得“咴——”一声怪叫,将札木合掀翻在地,负痛而走。
木华黎正要生擒札木合,一个少年挥剑如同雪片一样向他杀来,木华黎只得放弃札木合,专心地对付少年这神出鬼没的剑招了。
少年边战边冲札木合喊:“快上马!”
札木合醒悟过来,急忙跳上从马,少年怕他上前助战,又喊:”您先走,我来挡住他们!”
札木合拨马跳入河中,向对岸游去。他手下将士也纷纷跃入河中,术赤引军追到河边,向河中敌人举起弓箭。少年见势不妙,虚晃一招,拨马便走。木华黎伫立河边,眼望着札木合游上对岸,命士兵向他喊话:奉可汗之命,不伤首领性命。望首领好自为之!
听完木华黎的汇报,成吉思汗十分满意。他之所以要放走札木合,无非是想再给札木合一个机会。他与札木合之间有着太多的恩怨纠葛,他们好像一场赌赛的双方,都想看到谁是最后的胜利者。
沉思片刻,成吉思汗有点好奇地问木华黎:“将军,你倒说说,那少年骑士究竟是何许人?他的武艺能胜过札木合安答?”
“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至今有些疑惑,从那少年容貌声音判断,应该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札木合倒是有一独女祺儿,莫非是她?她又跟谁学的剑?”“那剑路我也觉着熟悉,很像瑞奇峰的风格。”
“这就更奇了。瑞奇峰不是早离开草原了吗?何时又收此女为徒?”君臣猜测不出,却不知此事还真与瑞奇峰有关。
十一年前,偶救木华黎的瑞奇峰离开草原回到金都,与师父青松道长会面。不久,师兄石抹重辰旧伤复发,下肢瘫痪,瑞奇峰便前往沧州协助师兄料理在那里的布行生意。
沧州“宜春”布行原是河北最大的一家布肆,也是契丹贵族石抹家族的产业之一。因石抹家族一向以习武为重,传到石抹重辰手上时,布肆生意已是昨日黄花,一落千丈。偏瑞奇峰在生意场上也是个奇才,他接手布肆不久,便接连做了几笔大买卖,这样一来,布肆生意不但蒸蒸日上,而且大大超过了往日的繁荣。
四年前,重辰之子明安一举夺取武状元,在大将军术虎高琪手下为将,但仕途却并不顺利。重辰心里清楚,让儿子回来打点生意那决无可能,儿子对做生意一向深恶痛绝,是以立下遗嘱,将布肆划归瑞奇峰名下。瑞奇峰如何肯受?最终只答应暂替师侄明安料理家业,一旦明安回来,他将完璧归赵。
不久,石抹重辰一病不起,明安匆匆赶回来为父料理丧事,临行,他当着石抹家上下人等公开宣布:布肆及一切石抹家族的产业从此姓“瑞”,与他石抹明安再无瓜葛。他恳切地对瑞奇峰说:“师叔,侄儿此生注定投身军旅,纵死不会回头。倘若师叔不肯接受石抹家族产业,它将成为侄儿心头重负,使侄儿始终觉得愧对先祖。家父遗愿也是如此。万望师叔成全侄儿,让侄儿从此可以了无牵挂,专心仕途,或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师侄发自肺腑的恳求颇令瑞奇峰为难。石抹明安不容他犹豫下去,果断地立下字据,逼着他在上面画押。至此,“宜春”布行及石抹家的产业便正式划归瑞奇峰的名下。石抹明安如同卸下了沉重的包袱,一身轻松地告辞师叔回野狐岭驻防。
瑞奇峰性本豪侠,更兼为人仗义疏财,古道热肠,因此江南塞北,三教九流,结交了不少朋友,其中有一位是河北名医刘仲禄。
刘仲禄原本有个幸福的家庭。妻美貌贤惠,夫妻俩你恩我爱,小日子过得十分和美。岂料一夕间祸从天降,刘妻在前往寺庙进香途中被当朝丞相完颜谔诺勒的侄儿看中,诱逼失身,刘妻不甘受辱,自杀身亡。刘仲禄悲愤之下,欲到丞相府行刺仇人,但不幸失手被擒。在危急时刻,多亏瑞奇峰出手相救,刘仲禄才得已暂脱虎口。
刘仲禄惨遭家破人亡之祸,又被州府画影图形,各地通缉,急需寻一安全处隐身匿迹。瑞奇峰想到他在蒙古的朋友木华黎,建议刘仲禄暂到蒙古避祸。俩人靠了石抹明安暗中相助,顺利逃出边境,来到长城脚下的汪古惕部。
一路行来,始知木华黎的声威在草原已如日中天。
瑞奇峰早已放言,木华黎若得逢其主,必成为一代名将。让他感到意外和激动不已的是,他居然见到了从他六岁时起便念念不忘的铁木真,尽管过去的铁木真已成为如今威震草原的成吉思汗,而且他并不记得二十多年前那个来自外乡的孩子,但瑞奇峰觉得只要此行能够找到他并知道他依然值得自己崇拜就足够了。
其时,虽然莫日根大夫年七十有二无疾而终,但成吉思汗欣然将年轻的刘仲禄置于左右。瑞奇峰在蒙古本部逗留数日,因惦念沧州的生意,向木华黎和刘仲禄告辞,并依依拜别成吉思汗,准备回返金地。
遇见祺儿完全在无意之中。
那天,祺儿像往常一样在豁尔豁纳黑练剑。精于剑术的瑞奇峰立刻被少女吸引住了,只为这个潜能无限的少女,瑞奇峰毅然决然推迟了行期。
蒙古大军满载而归,“嚼唏”的马蹄踩出一路欢歌。当主营的营盘历历在目时,却被一支奇特的“军队”挡住了去路。
这支军队的“将士”都是些十来岁的孩子,“元帅”是窝阔台,他口口声声要求面见父汗。
成吉思汗闻报,笑眯眯地走出车帐,换马来到队伍前列。窝阔台和拖雷迫不及待地上前拜见:“父汗,率领众位小将,在此恭候父汗和各位将军凯旋。”
成吉思汗看着这群可笑又可爱的孩子,不觉心花怒放:“好了,起来吧,你们辛苦了。”
“不辛苦。”孩子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奶声奶气的声音倒还齐整响亮。只是话音方落,队伍里就乱了套,孩子们这个叫着爸爸,那个叫着叔叔,纷纷扑进亲人的怀抱。窝阔台和拖雷侍立父汗左右,忽见华容飞马而至,怀中抱着个小女孩。
成吉思汗立刻绽出慈爱的笑容。他从女儿怀中接过孩子,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华容,你怎么把婉嫣也带来了?婉嫣,想爷爷了吗?”“想。”婉嫣一岁有半,已经能说好些简单的词语了。她是术赤和达兰的第一个孩子,也是成吉思汗孙辈中的第一人,一向深得她爷爷的钟爱。察合台从后面赶了上来,兄弟三人阔别多日,那份亲热自不必说。拖雷在马上环视四周,疑惑地问:“二哥,大哥呢?”
察合台向后一指。拖雷拨马欲走,窝阔台唤住了他,“你告诉大哥,我待会儿去见他。”
术赤远远地落在队伍的后面。此刻,冰冷的汗水已浸湿了他的全身,他有意避开了众人,只是为了不让更多的人发现他的不适。他努力支撑着、支撑着,恍惚中,他好似听到拖雷熟悉的呼唤,正想抬头看看,突然两眼一黑,跌落在马下。
得知儿子昏倒的消息,成吉思汗大惊失色,急忙吩咐队伍解散,他飞马向后驰去。在一片空地上,闻讯赶来的刘仲禄立即为术赤做了检查。“怎么样?”望着昏迷不醒的儿子,成吉思汗忧心忡忡地问。
刘仲禄从药箱取出银针,一边施针一边回答:“大太子还是旧病复发。这病由于反复多次发作,势必一次重似一次,一次更比一次危险。”
“你说他有生命之思?”
“是。”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我日前给太子配了三副中药,只是还少其中一味。”
“哪一味?”
“雪域红花。”
“哪里能找到这种药?”
“雪域红花生长在雪域高原,是一种极其珍稀的药材,急切问未必能得。不过在中都的老字号药铺应该能找到存货。我已派人前去求助瑞奇峰。瑞奇峰交游广泛,神通广大,可汗之事,他一定会全力以赴的。”
“谢谢你,仲禄。”
“可惜……”刘仲禄欲言又止。
“‘可惜’什么?有话不必瞒我。”
“恕我直言,太子这病一半是沉疴未愈,一半是心病难医。”成吉思汗微微一震。
“现在最大的遗憾是,即使配制出最好的药物,对太子来说,也只能起控制其病情的作用,病根是除不去了。倘若太子能够配合治疗,着意保养身体,将心事看开,或能保证寿数,否则——”
“有话不妨直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侍卫赶来了平板马车,刘仲禄拔出银针,小心地和侍卫一道将术赤放在车上。成吉思汗策马紧紧相随,为一种追悔莫及的痛苦所折磨。
当初,假如能对儿子多些关怀,或许就不会发生被野马踏伤的事故了。儿子的病,他这个做父亲的有着推卸不掉的责任。此刻,成吉思汗发现自己还从未像现在这样清醒地意识到,无论术赤是否是他的儿子,他都一样珍惜他。这中间固然包含有爱才的成分,术赤年纪轻轻却智勇双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但更包含长年以来形成的某种骨肉情深的暗示。因为,他几乎说不清自己的其他子女是如何长大的,却熟悉术赤的每一个细小的习惯……
由于术赤意外病倒,成吉思汗将全部身心都投放在这个生命垂危的儿子身上,几乎无暇顾及其他。这样度过不眠的三天三夜之后,术赤的病情出现了转机,再度奇迹般地逃脱了死亡的魔爪。
成吉思汗松下了绷紧的神经。
清晨,成吉思汗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这是他近几天来享受的一次最充足的睡眠。他起身穿戴整齐,突然用手拍拍脑门,“孛儿帖,我好像忘了一件什么事。”
“你忘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你该去看看合答安了。”成吉思汗顿悟:“对,就是这事。我这就去看她。”“多陪陪她吧。术赤那里有达兰和我照应足够了,你不必急着回来。”
“好,我听你的。”
成吉思汗自己也没料到,当他站在合答安的帐门前时,竟会像个年轻人那样心慌意乱。他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工夫不大,出来两名侍女,“可汗,夫人有请。”
按照孛儿帖的本意,原想将合答安安排在那些专为成吉思汗的后妃们准备的宫帐中,岂料合答安执意不从。她回到二哥朝伦的营地,独自住在一座简朴的小帐中。
合答安客气地将成吉思汗让至上座。成吉思汗环顾了一下帐子,蓦然感受到一种独身女子所特有的清新洁净的气息,不由怦然心动,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合答安,你在这里还住得惯吗?”
“这里很好。就是为可汗和夫人添了不少麻烦。”“你怎么这样见外?当年——”
“可汗,”合答安轻轻地、突兀地打断了他:“术赤太子好些了吗?这些天真够你辛苦的。”
“辛苦倒没什么……只是这次他的病来得太突然,不瞒你,我都快被他吓坏了。”
“没想到可汗还是一位好父亲。”合答安善意地揶揄。
成吉思汗急忙摆摆手,“你是在骂我吧?”说着,俩人都笑了。稍停,合答安关切地问:“你的伤还要紧吗?”
“我没事。”
“以后千万不能再冒险了,我听朝伦说,大家得知你受伤的消息都十分后怕,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你的那些朋友兄弟,还有你的夫人孩子想想啊。”
“你呢?”成吉思汗深情地注视着合答安。许多年前,他确曾向往过她,许多年后,他依然强烈地渴望拥有她。她原本应该属于他的。在那个凄迷的夜晚,他躲在冰冷刺骨的水塘里躲过了塔尔忽台手下的追捕,当他凭着记忆寻到合答安家时,几乎快冻僵了。她为他抱来了厚厚的毡毯,他依然觉得寒冷,他想一定是他的血液已经凝固了。……如今,当他在记忆中顽固地感受着她肌肤的柔滑细腻时,只有用最强的意志才能克制住奔涌的激情。
在成吉思汗灼热的注视下,合答安的内心一阵迷乱,但她很快用理智稳固了感情,她说:“我当然也和大家一样。”
“一样?”成吉思汗用热烈的目光注视着她。合答安垂下了眼帘。
“可汗,我早已经不是过去的合答安了。你应该懂我的意思。他刚刚离我而去,现在的我心若止水,只想做一个好母亲,好女儿,如果可能,还想做你和夫人的朋友。”
成吉思汗沉默了。
听说蒙军凰营,奥云妃提出到蒙古部议定女儿察如尔与术赤的婚事。王汗对性情刚烈的奥云一向百依百顺,加上十分看好这桩亲事,当即欣然应允。他吩咐让儿子一同前往,不料桑昆一口回绝,王汗情绪大受影响。作为在风浪中闯荡了数十年的部落之主,王汗确有其过人之处。铁木真今天的势力与他王汗相比,实在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深知只有维持住克烈与蒙古两部的联盟,将来他才可以放心地将部落大权交在儿子手中。可惜对于他这一片苦心,儿子桑昆却不屑一顾。他真弄不懂,长生天何以会给他这样一个冥顽不化的儿子?
奥云可不管桑昆去与不去,一再催促王汗动身。王汗无奈,备办了一、些礼物,带着百余名侍卫随行,来到蒙古主营。
成吉思汗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欢迎王汗。在宴会上,两家不费任何唇舌便定下儿女亲事。因王汗喜爱成吉思汗的次女华容,成吉思汗主动提出愿将爱女许于桑昆的独子撒图。两门亲事一同商定,双方皆大欢喜。
数日过去,王汗带着成吉思汗回赠的厚礼,心满意足地回到黑林老营。他召来儿子,将与成吉思汗结亲诸事细细告之,话未讲完,桑昆竟勃然变色:“不行!我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我看父汗你真是老糊涂了!”“与铁木真结亲难道还会辱没你不成?”
桑昆口出狂言:“他铁木真算什么东西!一个吃野菜和鱼长大的穷小子,也配让他的女儿来我家做未来的皇后?父汗你别忘了,你可有金国封的‘王’号,他铁木真充其量不过是个什么‘都招讨’。这样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你居然沾沾自喜,不是糊涂又是什么!”
“好,好!我糊涂!我来问你,这个家到底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我妹妹我管不着,我儿子当然由我作主!我这就遣使退婚。”
“你!……”王汗气得胡须直抖,他指着儿子,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桑昆根本不理会这些,竟扔下王汗拂袖而去。
出了父汗的大帐,桑昆在门外转了一圈,顿时有了主意。他派侍卫去传镇海。镇海跟随侍卫来到桑昆的营帐。桑昆一边玩弄着一只精致的玉杯,一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镇海被桑昆看得心里直发毛,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你不是一向与铁木真最熟吗?现在我就派你作为我的使者到蒙古部走上一趟,捎几句话给他。我想,凭你的面子,一定会把此事办妥的。”见镇海对他不怀好意的讥讽无动于衷,桑昆多少有些懊恼,略一停顿,他直率地将他与父汗之间的争吵讲给镇海。他尤其强调自己之所以不同意与铁木真结亲的理由,他要镇海将他的话原原本本地转述给铁木真。镇海呆若木鸡。他非常清楚,桑昆这样做,无疑会堵死克烈部与蒙古部的友好之门,甚至还可能使两部反目成仇。这对风雨飘摇的克烈部来说实是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同时深知,目光短浅、自以为是的桑昆,是不可能听进任何忠言的,既然总要有人去承担这个使命,不如自己去。身为克烈之臣,纵或对桑昆阴毒的计谋一目了然,他也没有理由拒绝。
镇海只身来到成吉思汗的大营,求见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敏锐地洞察到了镇海的来意,他说:“桑昆有什么话要你转告我,你直说无妨。”
镇海将桑昆派他来的使命和盘托出,当他讲完最后一个字,已是冷汗长流。
“嘭!”成吉思汗砸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着,狂怒使他脸色铁青。桑昆的污辱严重地刺伤了他的自尊,他想到他为酬答王汗昔日的恩义所作的一切忍让和努力,换来的不过是变本加厉的仇视和轻侮。
镇海还是头一次见到成吉思汗的这一面,一个摆脱了伪装、真正富于人情味的一面,不知为什么,这反倒让他感到亲切。他所做的都是为臣者应该做的,此刻,他突然觉得很轻松,他知道他现在不再欠王汗父子什么了,就像成吉思汗早就不再欠王汗什么了一样,他们在心理上已经自由了。
博尔术趋步上前,低声劝解:“可汗息怒。大局为重,请可汗将那些闲言碎语权当耳旁之风。来日方长,孰是孰非,自有公论。”
成吉思汗渐渐冷静下来。他命察合台速去传窝阔台来见镇海,他对镇海说:“你切勿多心,我有其他事务缠身,不能亲陪你了。我命窝阔台代行迎送诸事,一来让他历练历练,二来亦为你们师生重逢留个空闲。”
镇海哪里还有心情参加饮宴?他现在最想也只是见窝阔台一面,然后尽快回返。他最后问:“可汗是否有话要我带给桑昆太子?”
成吉思汗的神情骤然变冷,“告诉桑昆:他可以不顾两部盟好,我却不能不念王汗旧恩,愿他好自为之!”
听见这话,镇海的心情更加沉重。他既为桑昆羞惭,也为王汗悲哀,怎奈他无能为力。只有一点他敢肯定:克烈、蒙古两部的最终决裂,必定为时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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