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10章 爱恨之间 ○



春天过去,术赤按照父母的心愿,从翁吉赤惕娶回了新婚妻子达兰。达兰是迭克首领的侄儿越图的长女。当年,越图在铁木真和孛儿帖成亲时,出三题与铁木真赌赛,结果三赌皆输,反与铁木真结为安答。结拜仪式上,越图郑重地对铁木真说,我若有女,我子若有女,愿与孛儿只斤家世代结亲。成吉思汗一直记着越图这句话,两年前为长子求娶达兰。达兰温柔贤慧,小两口婚后恩爱和顺,相敬如宾。
  一日,术赤闲坐无事,独自溜出去打猎。
  他将马放出很远,搜寻着合适的打猎地点。突然,胸部一阵剧痛袭来,顿时心口憋闷欲裂,渐渐地,他感觉四肢和大脑的血液都像流空了一般,刚刚挣扎着滑下马,便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旭日像往常一样接住阿爸,父女俩亲亲热热地说着话,径直来到他们居住的一座简陋的帐子前。阿爸今天运气好,打了一只羚羊,他抛下羚羊,很熟练地收拾起来。旭日架起锅,发现干柴少了些,忙跑去拾干柴。不多时,阿爸听见帐后林中传来了女儿惊恐的尖叫,“阿爸!阿爸,快来呀!”阿爸立刻跳起身,向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手中握着那把蒙古刀。到了近前,他稍稍松了口气。原来并非女儿遇到了什么危险,而是她看到了一个昏倒的青年。阿爸疾步走到青年的身边,伸手在他鼻前探了探,随即将刀扔给女儿,弯腰从地上背起他回到帐中。
  阿爸显然是个很有经验的猎人——既能打猎,也会治病。他从容不迫地照料着青年,彻夜未眠。清晨,旭日从睡梦中被阿爸推醒。阿爸要她去烧锅开水,好好看护病人,自己背着弓箭出去了。
  仿佛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术赤被一束光线惊醒了,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女孩那双黑黑的眼睛。
  “你醒了?”小女孩惊喜地问。“我怎会在这里?”
  “我阿爸背你回来的……不行,你不能随便乱动。”小女孩按住试图坐起的术赤。
  “你阿爸呢?”
  “他出去打猎了。阿爸说最好能打几只野鸡给你补补身体。”
  术赤的脸上掠过一抹虚弱的微笑。多好啊,在这静僻的森林一角,还有眼前这个不谙世事、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让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松弛。“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旭日。可能……可能十三岁了吧。”
  可能十三岁?术赤有些惊讶,他原以为小女孩最多不会超过十岁。“是啊,我是阿爸捡来的。五年前,我额吉病倒在雪地里,多亏阿爸路过救了我们。我额吉去世后,阿爸便收留了我,他待我比亲阿爸还亲。”小女孩纯真的表白深深打动了术赤。
  不知何时,咦睛上方出现了一张饱经沧桑的中年人的脸。术赤惊讶地凝视着它,觉得奇怪,这张应该很陌生偏偏又似曾相识的面孔,居然会在他心中牵起万般的亲切和莫名的温暖。
  “小伙子,你感觉好些了吗?”术赤费力地点了点头。
  “你叫……”
  “我叫……乌格。”他顺口胡乱编了个名字。
  等术赤活动自如时,已与这一老一少像一家人一样亲切随便了。这许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远离了纠缠着他的一切痛苦烦恼,他真想永远永远这样待下去。可是,母亲会如何呢?年轻的妻子会如何呢?还有他……他该不会因此把草原翻个底朝天吧?
  术赤的矛盾瞒不过阿爸的眼睛。短短数日的相处,阿爸已打心眼里喜欢上了这个萍水相逢的小伙子。他让他想起自己的儿子,那个应该也是十八岁,也是这样帅气的儿子。亦或许,他也认识他的儿子?他不是蒙古部的人吗?他可不可以向他打听一下儿子的消息?不,他不能。他曾经发过誓,永远不会去影响儿子的生活,自己恐怕只能带着这心灵深处的隐秘独自走完一生。令他惊奇的是,术赤也谨慎地对蒙古部的一切保持着沉默,甚至从不提及自己的家人。从这点上看,他确实像个受过良好训练的军人术赤要走了。旭日哭得十分伤心,阿爸默默地为他牵来一直精心喂养着的坐骑。临上马前,术赤忍不住抱了一下可爱的小女孩。即使对他自己的亲妹妹华荫、华容,他也从未有过这般亲呢的举动。
  大叔、旭日,我一定会来看望你们的。催开坐骑时,术赤在心里庄重地允诺。
  术赤回家后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家里出了事。最先见到他的是拖雷,就像不认识似的,拖雷对着他愣了半晌。术赤匆忙来到母亲的寝帐。母亲在门外迎住了他,浑身颤抖地将他紧紧地抱在怀中。
  禀性坚强的母亲如此失态,在术赤心中引起了极大的恐慌。他的目光在帐中飞快地搜索着,父汗呢?父汗呢?难道是父汗……“额吉,额吉,出了什么事?我父汗呢?”
  “他在陪你奶奶。儿子,这些天你去了哪里?如何到处找不到你?”方才那一瞬间袭上心头的像死亡一样冰冷的恐惧感尚未从术赤的眼中完全消失。他或许可以忍受一切痛苦,却难以忍受那种寒彻心骨的绝望。
  “术赤?”
  “哦……是这样,额吉。”术赤三言两语叙述了自己病倒被救的经过,然后不放心地追问:“额吉,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孛儿帖忧伤地叹了口气。
  术赤怀着无限懊悔来到姑父宝图的营地。
  他来祭拜姑姑。姑姑生前是最疼爱最关心他的人之一。他也许生性淡漠,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懂得珍惜亲人间的感情。尤其是想到姑姑和表妹病重乃至病故期间,他正沉浸在另一种生活的乐趣中,他就不能不深感自责。
  宝图接待了术赤。毕竟术赤是帖木伦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亲人中惟一不在跟前的人。可他们依旧相对无言……
  从姑姑的墓地回来,一向不善言辞的术赤主动与姑父进行了一席长谈。谈话的内容无人知晓。这次谈话后不久,宝图向成吉思汗提出了到金国卧底的请求。成吉思汗欣然应允。
  宝图走后,成吉思汗带着儿子窝阔台专程拜访了克烈部的镇海。
  镇海几乎怀着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接待了蒙古部这位最尊贵的客人。
  成吉思汗有个特点,对于他头一次接触又十分喜欢的人,他是爽朗随和的。只有对他不喜欢却又不得不耐心与之打交道的人,他才会表现出生硬的客套。在镇海的帐中,衣着朴素的蒙古可汗随意地盘膝而坐,询问着镇海的身世家人。镇海的局促感一点点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少有的轻松和愉快。
  镇海是一个学识渊博的畏吾尔族青年,进入克烈宫廷纯属受父亲的影响。父亲一直认为克烈部王汗是草原的大英雄,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在那里大展宏图。硫心而论,王汗待他不错,可那种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苦闷却在与日俱增,使他时常对前途感到迷茫。
  在镇海眼中的草原群雄,他比较欣赏从逆境中崛起的、具有雄才大略的成吉思汗和巧舌如簧、纵横捭阖的札木合。但这两个人在人品上却大相径庭,一个光明磊落,气吞山河;一个阴险狡诈,深不可测。纵观当今草原各部,乃蛮、克烈二部都不如蒙古部具有潜力。尤其当成吉思汗不计私怨大义拯救王汗于危难之中,使整个草原的人心向背更明显了,包括镇海本人在内,他们无法不折服于这种恢宏的气度。
  成吉思汗并不知道镇海脑中纷繁闪过的种种念头。他对畏吾尔悠久的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镇海觉得自己许久没有说过如今天一般多的话了,民族的自尊与自豪,促使他向成吉思汗讲起了关于畏吾尔族起源的神奇传说,古丝绸之路的富饶以及对畏吾尔经济产生的影响和促进。最令成吉思汗感兴趣的还是文字的使用。接着,镇海将话题转到畏吾尔族的济济人才,他特别以尊崇的心情提到了正在乃蛮供职的太傅塔塔通阿。他告诉成吉思汗,这位修养高深、人品端方的畏吾尔学者,曾以其杰出的政治才干参与乃蛮一切大政方针的制定……
  就这样,他们一个滔滔不绝地讲,一个兴致勃勃地听,直到黄昏在帐中抹下了浓重的阴影,才收住浓浓谈兴,依依话别。
  镇海把成吉思汗送到帐外,成吉思汗说,等有一天草原平定了,他首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创立文字。
  镇海目送着远去的数十骑,心中生出万千感慨。他想一个人,如成吉思汗,竞能对新生事物保持如此强烈的好奇、敏锐和孜孜以求,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住他进取的步履?
  一夜暴雨并未驱散夏日的暑热。
  术赤独自一人呆在帐中挥汗如雨,这时侍卫来报,外面有客人求见。术赤心中一动,忙随侍卫来到帐外。
  来者是他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令人不解的是一年多不见,恩人何以变得那么憔悴,那么清瘦?
  “大叔,”术赤又惊又喜地迎了上去,“真的是您!旭日呢?她没同您一起来吗?”
  客人深深地注视着他。在他的凝视下,术赤蓦觉有点慌乱,“您……您请进!”说话间他闪过身子,将客人让至帐中。“我去找过您和旭日,可惜没找到。我想,旭日一定在埋怨我这个大哥不守信用了吧?这一年多来,您和旭日搬到了哪里?为什么我总也找不到你们?”
  客人好似什么也没有听见,他环视着术赤那阔大的帐子,脸上流露出一种恍惚、怅惘的神情。
  “大叔,您怎么了?是不是旭日……”术赤疑心旭日出了事情,声调不觉变了。
  “不,不!你别担心,旭日她很好,我把她暂时托付给一个朋友。这一次,我只是路过,没有带她来。她一直都在想念你。”“我也一直都在想念你们。”术赤说。
  客人的目光落在术赤的脸上,“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术赤一愣,尴尬地笑了,“对不起大叔,那天,我顺口编了个名字,是不想引来太多的麻烦,并非存心骗您。”
  “如果你不编那个名字该多好……”客人喃喃着,似有无限隐痛。术赤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我这次来,除了想看看你,还有一件事。将来,我恐怕真的得将旭日托付给你了,希望你能帮我为她寻个好归宿,你能答应吗?”
  “大叔,”术赤开始意识到客人的反常了,“您为什么这样说?”
  客人已然背转身,强忍着满腹悲伤和留恋,“孩子,我必须走了,你要多保重。”
  “术赤。”帐外传来了孛儿帖的声音。
  “我额吉来了。正好,她一直都想亲自谢谢您呢。”术赤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客人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术赤在门口迎住母亲,“额吉,您快来见见救我的大叔。”
  “哦,是吗?”孛儿帖微笑着向站在帐中的客人走去。她当然得好好谢谢儿子的救命恩人。
  客人抬起低垂的眼帘,与孛儿帖四口相对。仅仅瞬间,字儿帖脸上血色全失,摇晃欲倒。术赤一把抱住骤然昏厥的母亲,“吉、额吉,您怎么了?大叔,快来帮我一下,我额吉她怎么了?”
  俩人忙乱地将孛儿帖放在床上。术赤无意中望了客人一眼,这才发现客人正百感交集地痴视着母亲。他恍然意识到什么,“你……你到底是谁!”
  客人被术赤的喝问唤醒了,“拿酒来!”他威严地命令道。术赤身不由己地服从了。
  孛儿帖被酒呛得咳嗽了几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当她看到那个正俯视着自己的男人时,似又回到往日的噩梦中,不觉惊恐地求助般地喊道:“铁木真……”
  客人如同被狠狠抽了一鞭子,转身向门外走去。
  术赤抓住了母亲的双手,“额吉,他是谁?您快告诉我。”孛儿帖痛苦地注视着儿子。
  术赤全明白了。
  “术赤,你去哪?”母亲焦灼的呼唤扯住:的脚步。
  “额吉,您拦不住我。无论如何,这一次我一定要问个明白。”
  得到侍卫通报的成吉思汗匆匆赶到儿子的寝帐。孛儿帖一见丈夫,立刻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臂,失声痛哭起来。
  “孛儿帖,发生了什么事?儿子呢?”
  “儿子去追他了。他来了。铁木真,你一定要把儿子追回来啊。”“他?哪个他?”
  “赤……赤勒格尔……”
  术赤拚命追赶着赤勒格尔。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竟是那个为自己的一生抹上了浓重阴影的人,此时驱使他一定要追上赤勒格尔的动机,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恨,而是要将一切都弄个水落石出的决心。
  隐隐看到了赤勒格尔的身影。赤勒格尔独立在月光下,思绪依然停留在方才与孛儿帖邂逅的那一幕上。没想到,真的没想到,他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孛儿帖一面。十六年的时间并不短暂,他对她的爱依然如故。孛儿帖毕竟是他惟一爱过的女人啊!可是,她望着他的眼神……她呼唤着那个对她来说永远刻骨铭心的名字,就像他们刚刚成亲的那一夜那样,就像她每一次在梦中呼唤的那样。他实在无法忍受撕心裂肺的痛苦,冲开了门外侍卫的阻挡,跃马狂奔在黄昏笼罩的草原上。
  直到月挂中天,他才渐渐平静下来。他想到了术赤,想到了这件事会对那孩子产生的影响,不由为自己的轻率行为后悔了。他勒住坐骑,等待着术赤。他知道术赤一定会来。
  马蹄声由远及近,术赤在赤勒格尔的身后跳下坐骑。澄明的夜色中,他们相对而立,几乎能彼此听见对方的心跳。
  赤勒格尔率先抒破了沉默,满含着真切的父爱。“我知道你有许多话想问我。十六年了,我一直都在克制自己,不想影响你的生活,可……我牵挂了太久,我放心不下。孩子,不管你是否能够理解,你始终是我此生最爱的人,除了你,我的生命中已不剩什么了。你是我忍受下来的惟一的理由,我希望活着时能亲眼看到你幸福。”
  术赤近乎麻木地倾听着赤勒格尔的表白,第一次想到自己或许真的是赤勒格尔的儿子。不!事实上,这十多年来,一直纠缠他、折磨他,让他沮丧消沉的,不正是这个念头吗?应该说“第一次认定”才确切,他第一次认定自己的血管里真的流淌着篾尔乞人的血。
  术赤疲乏地靠在马上,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笑容。赤勒格尔不眨眼地望着他,心头阵阵发凉,“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呢?为什么第一次见面不告诉我?”“那时你说你叫乌格。”
  “后来……你又如何知道了?”
  “你走后,旭日一直想你、盼你,我只好答应她来找你。记得那天你刚率部狩猎归来,许多人簇拥着你,我夹在人群中,终于弄清了你究竟是谁。可在我没有想好该如何与你相见前,我不能见你。我甚至都不清楚自己那一刻是高兴还是难过,我……”赤勒格尔说不下去了。
  “你到底还是来看我了。”
  “我怕再不来,以后永远没有机会来了。”
  术赤一震。他早就觉察到赤勒格尔非同一般的虚弱。“他对你好吗?你快乐吗?幸福吗?”
  许许多多曾被忽略掉的往事都在这瞬间浮现出来,术赤恍然明白,其实父汗那满含疑虑的父爱才是他生命中的一切。他只是有点迷惑,他的四位义叔,他们一个是篾尔乞人,一个是泰亦赤惕人,一个是主尔勤人,一个是塔塔尔人,他们或许每个人都与父汗有着族亡家败的仇恨,可是他们中又有哪个曾经想到向父汗报仇呢?或许这就是被绑在战车上的草原的现状,血缘成了祭神的供品,亲情在马蹄下哭泣,还有冥冥中无数的冤魂在踯躅,在游荡……
  “你为什么不肯回答我的话?从我第一次见到你起,就感觉出你生活得并不快乐。他对你不好吗?”
  不!他对我比对哪个亲生儿子都好。哦,父汗,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我情愿你对我不要这么好。
  在术赤长久的沉默中,赤勒格尔和术赤同时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
  术赤上前抓住赤勒格尔,焦急地,“您快走!”
  赤勒格尔惨然一笑,“无所谓了,一切都无所谓了。”
  术赤的额头上浸出汗,他猛地跪倒在赤勒格尔的面前,“我求您了,您一定要走!您曾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因我遭擒,何况,旭日她需要您,离不开您。如果您坚持不肯走,我只能——”术赤一伸手从腰间抽出宝剑,架在了脖子上。
  “不,不!术赤,你不能乱来!我走,我走!”赤勒格尔手忙脚乱地抱住了术赤的胳膊。
  “快!”术赤使劲推了赤勒格尔一把。
  但是,太晚了。这时无数枝火把已经从四面紧紧地包围上来,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火圈。
  赤勒格尔站在术赤身边,以一种超然的冷静欣赏着成吉思汗的训练有素的骑兵。很快,包围圈在离他们十多米处停止了收缩,骑兵的手中高高举起的火把,把草原照得亮如白昼。一匹黑马脱开包围圈突了上来,马上端坐着成吉思汗。
  术赤紧握莓宝剑,奈何控制不住双膝的颤抖。赤勒格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成吉思汗。
  素未谋面,然而并不陌生。成吉思汗是从孛儿帖痴情的爱恋中认识这个人的。当他伟岸的面容映人赤勒格尔的眼帘时,赤勒格尔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镇静,这样心平气和。他早知道铁木真是惟一的,现在他更知道成吉思汗是草原惟一的,而孛儿帖能有这样的丈夫,也不枉她这一生了。
  成吉思汗望着不知所措的儿子,跳下马,一步步向他走来。
  术赤一步步向后退缩,手中的剑不知不觉掉在了地上。“放……放了他。”他艰涩地说。
  成吉思汗仿佛听到十六年前的乞扬对他说:放了他。那是为了赤列都。他不由看看赤勒格尔,奇怪的是,他一点也恨不起他来。对于这个蹂躏过妻子又保护过妻子的人,他根本不想把他怎么样,重要的是儿子。他对术赤说:“听你的儿子。你呢?你怎么办?”
  术赤显然没料到父汗会这样回答,他迷茫地看看父汗,又看看赤勒格尔。他还从未这样清楚地意识到父汗与赤勒格尔之间的差别:他们俩人,一个拥有权力、地位、荣誉,拥有忠诚的将士、美慧的贤妻,优秀的子弟;另一个除了他之外一无所有。而比这更现实的是,他们一个完全占据了他的思想,他的灵魂,他的感情,他的理智,所以,他只能给另一个存活下去的生命。
  “我——走!”术赤痛苦地做出了抉择。
  成吉思汗的脸倏然变得像岩石一样冷酷,一样无情。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就是他养了、爱了十六年的儿子给他的回答。
  是的,在眼前站着的,是他成吉思汗爱了十六年的儿子。如果说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是由于他执拗地回避,现在他却从内心深处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妒忌中体会到了这一点。凡属于他的,他焉能放弃?何况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赤勒格尔丝毫不觉得意外。术赤太善良了,善良到宁愿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弱者。在术赤的中,他赤勒格尔毕竟是根本不能同成吉思汗相提并论的弱者。可他不会让术赤同他二起走的,他分明从成吉思汗的眼中看到了一线杀机,这位意志如铁的蒙古可汗,需要的永远是绝对的忠诚,绝对的归属,他即便杀了儿子,也绝不会让儿子离开他半步。
  就在这微妙的彼此连心跳都能听得见的沉寂中,一个女人望月而跪,发出了自怨自责、痛不欲生的嘶喊:“长生天啊,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的孩子?你惩罚我吧,我才是个罪孽深重的女人哪!”
  “额吉!”术赤冲到母亲面前,抱住了她,“您不要这样——不能这样!”母子紧紧相拥。他们的泪水流在了一起。
  成吉思汗僵硬的表情缓和下来,他看了赤勒格尔一眼,打算让他走。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赤勒格尔呆滞地盯视着前方,他的眼前晃动着无数的太阳,有一个太阳钻入他的脑中,并始灼烧,他的头随之胀大,胀大……就要爆裂……
  “咕咚”一声闷响,使术赤回过头来。“大叔!”他离开母亲,飞快地跑到赤勒格尔,从地上抱起了他,“您怎么了?您怎么了?”
  经过死亡来临前一阵最痛苦的挣扎,赤勒格尔平静了。他慈祥地望着术赤,似要将他的形象整个地刻人心底。“孩子,我要走了。你别难过,我知道自己随时会有这一天,才冒险来看你最后一眼。能死在你的面前,我已经很知足,很知足了。”
  “不!……”
  “答应我,”赤勒格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照顾……旭日。”
  “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大叔,不,阿爸,我爱您!您听见了吗?我真的很爱您!”术赤的泪水不断地滴落在赤勒格尔的脸上,手上。
  赤勒格尔的眼中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你……终于肯叫我阿爸了,谢谢……你,我可以……安……安心地……走了,旭日她在……在……”他的头无力地滑向术赤臂弯。
  “旭日在四?”术赤摇晃着赤勒格尔的身体,绝望地问。
  没有回答。赤勒格尔也不可能再回答他了。术赤将赤勒格尔的脸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无声地哭了。
  在不儿罕山下一块僻静的地方,术赤亲手埋葬了赤勒格尔。
  如果说过去他曾一度为赤勒格尔给他带来的不幸而憎恶他,那么随着他的逝去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代之而来的是莫名的空虚。真正的爱必定令人刻骨铭心,拥有时或不觉得,失去后才倍觉它的可贵。
  风渐渐大起来,“劈劈啪啪”的雨点砸落下来,越来越急促。术赤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既然自己无泪,就让苍天替我流下这流不出的泪吧。他很想让雨水将自己淋个透,荡涤一下郁结在心头的忧伤……恍惚间好像有什么为他遮住了雨水,他正想看看是怎么回事,蓦然听见极轻极轻的“啊”的一声,接着,一样东西落下来遮住他的眼睛。
  一声巨雷在他耳边轰然炸响。
  术赤一把掀开头上的东西,不禁为眼前的情景惊呆了:父汗正在与一个蒙面刺客展开激烈格斗。那刺客剑术高超,丝毫不在父汗之下。他有心上前助战,又怕误伤了父汗,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成吉思汗没有防备被人暗算,最初他多少有些手足无措之感。很快,他镇定下来,从容应战。刺客越战越焦躁,只见他把心一横,借着成吉思汗将剑递到他胸前而微微倾身的刹那,非但不避,反而挺剑向前,使了个同归于尽的招数。观战的术赤下意识地闭住了眼睛。
  咣的一声,一件东西扎到了旁边的树干上。
  成吉思汗顺势挑掉了刺客的面巾,暴露在他面前的,是一张被雨水冲打得发白的陌生的脸。
  眼见行刺未果,刺客凶狠地瞪了成吉思汗一眼,转身向山中跑去。成吉思汗也不追赶,从树上拔下刺客的剑,向刺客遁逃的方向掷去,同时喊道:“别忘了,来取你的剑!”
  术赤心有余悸地跑到父汗身边,“您没事吧?”
  “没事,你别担心。”成吉思汗笑眯眯地收剑入鞘。“您怎会来这里?斡歌连他们呢?”
  “晤……”成吉思汗一时语塞。他很难承认他独自一人随后跟来是因为担心儿子做出傻事,他更不能承认儿子的那一声“阿爸”居然让他如此心绪烦乱,耿耿于怀。“我嘛,看到了你,让他们先回了。”他支吾了过去。“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杀您?”
  “也许是你父汗这颗人头,想要的人又岂在少数。”
  “他会不会是札木合派来的?”
  “不可能!他的剑路不对,非草原所有。再说,札木合不是那种人。札木合确实不那么光明正大,不过还不至于卑鄙到雇佣刺客的地步。不管别人怎么看他,他始终不失为一个很有才能的草原骑士。我相信,他宁愿会动用军队来与我一决雌雄。”
  术赤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觉得父汗的语气有些激动,与父汗往日稳健的性格大不相同。事隔这么多年,昔日的安答早已变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敌,父汗的内心居然一直隐藏着对札木合的友情。从此可以看出,他的胸襟有多么博大啊!
  成吉思汗为札木合的一番辩解倒像是某种预言。1202年秋季,“阔亦田”大战爆发。
  操纵这一切的幕后之手,便是能言善辨的草原纵横家札木合。
  “十三翼”大战后的近十年间,蒙古高原逐步形成了相对集中的几大军事集团,一个是以成吉思汗为首的新兴的蒙古部,一个是以王汗为首的克烈部旧联盟,一个是余威犹存的乃蛮部,再一个就是正在走向联合的集中了除三大集团之外的几乎所有部落的庞大的军事联盟。最后一个军事联盟的形成,是以对成吉思汗的共同仇恨或恐惧作为心理基础,由札木合一手缔结的。
  札木合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成功地将所有那些对成吉思汗怀有仇恨或者担心成吉思汗的势力不断扩张终有一天会威胁到自身利益的大小十一个部落的力量联成了一体,共集结起十数万大军,摆开了同成吉思汗决战的阵式。
  双方都剑拔弩张,不同以往的是,这一次,整个草原都将被卷入血腥的战火之中。
  战前,新联盟的首领在鄂尔浑河举行了一个重要集会,推举一位指挥战争的共同的领袖。最有资格成为这个新联盟可汗的有两个人选,一个是札木合,另一个是泰亦赤惕部的塔尔忽台。
  篾尔乞部、塔塔尔部曾经都是草原大部,但它们一再受到蒙古部的重创,元气未复,其首领脱黑堂、都塔惕无意出这个风头。至于其他像翁吉赤惕、斡亦赤惕这样的小部,其首领更无力无心承担这份重责,因此,大家从一开始便有心在札木合和塔尔忽台二人中任择其一。
  泰亦赤惕部是历次战争惟一没有受过直接损失的部落,实力最为雄厚,这使一部分人看好塔尔忽台。札木合有着与成吉思汗对敌的丰富经验,本人又对成吉思汗恨之入骨,多数人更倾向于他。
  出人意料的是,会议伊始,塔尔忽台率先提议推举札木合为古儿汗。塔尔忽台不争,别人哪里还有什么异议?于是,十位首领共同簇拥着札木合向设在帐外白色毡毯上的宝座走去,将札木合抬上宝座,跪拜于这位新可汗的脚下。
  札木合望着他们,又望了一眼耀眼的太阳,一张汗涔涔的脸颊不觉露出一丝大功告成的惬意。盟誓前,他郑重地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承蒙各部首领举我为汗,不才愿做消灭铁木真的先锋。铁木真的存在早已成为整个草原的灾难,为了不被他各个击破,各部只有联合起来,与他作一生死较量。此战至关重要,胜可保我与诸位按昔日格局各行其事,各得其乐的尊荣,败则我们永无立足之地。愿长生天保佑我们一战成功,杀了铁木真!”
  “杀了铁木真!杀了铁木真!”十一位首领疯狂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以草原上最古老的方式进行了盟誓——他们以刀斫木,以足踢岸,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会场,一时间变得乌烟瘴气,一片混乱。
  盟誓后,札木合率领大军沿斡难河顺流而下,与成吉思汗和王汗的联军先后来到阔亦田地区扎营。
  当第一线曙光划破天际时,两边的战鼓爆豆般地响起。蒙军亮出队形前,木华黎特意召来忽必来、朝伦、斡歌连、速不台四将,命他们轮流看住成吉思汗,勿使他冲杀于敌阵之中,亲冒矢石之险。四将领命而去。
  两军对阵。脱黑堂之子忽都一马当先,来到两军阵前,指名要成吉思汗出马受死。术赤听着刺耳,不等木华黎点将,抢先迎了上去。
  忽都上下打量着术赤,只见小伙子银盔银甲,剑眉如漆,目若朗星,十分英俊。成吉思汗四子中,惟独术赤比较瘦削一些,长得也最像母亲,是以忽都一见之下,就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俩人报过名后,随即交手厮杀。忽都使刀,术赤使剑。若论武艺,忽都不及术赤。可气的是,忽都的嘴一刻也不老实,总在话里话外暗示术赤的身世不清不白。术赤又气又急,恨不能一剑结果忽都,心浮气躁本是临战大忌,战过几回合,缺乏经验的术赤在心理上明显处下风。
  成吉思汗担心儿子有闪失,十分焦急。木华黎看得准确,不派别人,自己提马入阵,高声叫道:“太子,你到后面观阵,将此人交与我吧。”
  术赤不敢违命,虚晃一剑,退回本部。木华黎拍马迎住忽都。
  得知来人是木华黎,忽都不免胆寒。其时,木华黎之名早已威震整个草原,忽都自知不敌,有心退下,又苦于找不到机会。
  木华黎的双剑变幻莫测,忽都且战且退,不过几个回合,便让木华黎扫了帽上盔缨。忽都吓得面色如土,恨不能从地缝钻走。
  札木合在后面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己方无一人是木华黎对手,索性挥动令旗,指挥军马一同杀出。转眼问,双方混战一处,直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抑或是天公作美,一团黑云由东南向阔亦田方向徐徐飘来,南风骤起,不出半个时辰,乌云密布,暴雨倾盆,风向正对着进攻一方的蒙军。蒙军将士被风雨冲得睁不开眼睛,进攻速度明显减慢。
  纵然蒙军顽强作战,终架不住人力与自然的双重袭击,于是阵脚渐乱,败迹凸显。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成吉思汗从旗手手中夺过战旗,突然出现在队伍的最前列,奋力向敌人冲去,那英勇绝伦的身姿即令士气正旺的对手无不胆寒。
  仿佛一种奇异的力量重新支撑起蒙军将士的无畏和勇气,有些紊乱的队伍开始绝地反击,忠诚的将士们随着他们的可汗像满天的风暴那样刮向敌阵。札木合纠集的联军面对无所畏惧的蒙古铁骑,竟然寸步难移。一个惊天动地的响雷在人们头顶炸响,雷声过后,一个人们永远无法解释也无法忘怀的奇迹出现了:风势突然逆转,暴风雨来得更加猛烈,仿佛天空和大地都倒向成吉思汗一边。联军大乱,如潮水般向后退去,混乱中不断有人跌落幽深的山涧。见此情景札木合顿足捶胸,如丧考妣。啊!为什么连天也要帮着成吉思汗?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