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07章 分道扬镳 ○



铁木真对札木合的友情一如既往,但在不知不觉中,有许多东西正在深刻变化。
  对于铁木真非凡的能力,札木合从一开始便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他原想借合营将乞颜部控制在自己的势力范围,进而达到控制铁木真本人的目的,岂料事情的发展越来越与他的计划背道而驰,以致他现在常常问自己一个问题:与铁木真合营,他究竟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举行春祭那一天,隆重的仪式过后,人们聚会歌舞于黑川忽勒山山崖,铁木真很偶然地坐在了一棵粗壮虬劲的松树下。其时其地,并没有人想到这一偶然的事件会埋下什么样的后果。春祭不久,一种传闻便围绕铁木真坐过的那棵松树不胫而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私下争相品评这个传闻。
  原来,铁木真饮宴处的那棵松树,正是多年前忽图赤可汗宣布就职的地方,于是有传闻说,这预示着长生天选中铁木真做全蒙古部落的可汗。
  对于这个传闻,铁木真本人持审慎的态度。一方面,他深知这个传闻的分量,另一方面,他又本能地担心这个传闻会给他和札木合的联盟带来负面影响。
  事实很快证明,他的担心并非杞人忧天。是谁制造了这传闻,他的目的何在呢?
  “是你吧?”这是博尔术在峡谷见到刚刚练完剑的木华黎后的第一句话。
  木华黎正背对着博尔术从树上解下马缰绳,听到这样问,回过头,坦然一笑,“难道我做错了吗?”
  博尔术略一沉吟,“不!尽管这种传闻势必产生两种结果:一种是帮助铁木真首领赢得更广泛的支持,另一种是导致他与札木合首领的关系走向破裂,但无论如何,‘天意’不可不用,天意可以左右人心,人心才是立业根本。”
  木华黎欣慰地注视着博尔术,“我的心意,只有将军最了解。不过,将军又是如何猜到的?”
  博尔术淡然一笑,算作回答。
  木华黎立刻解出了这微笑中“舍你其谁”的敬意。他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热潮。
  博尔术和木华黎并肩向谷外走去。片刻,博尔术深思熟虑地问道:“此传闻一起,札木合首领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不能不充满戒惧。依你所见,照这样下去,这个联盟还能维持多久?”
  “恐怕不会太久。札木合生性多疑,无容人之量,铁木真首领声威日隆,对他来说绝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何况,合营后铁木真首领的所作所为应该已经让他意识到,合营本身就是他在决策上的最大失误。”
  “说句心里话,再合着我也放心不下。有的时候,越心胸坦荡、光明磊落的人,越容易遭到暗算。我还想听听你的分析,倘若他们分手,将会出现怎样的局面?”
  “铁木真首领的力量会得到成倍的壮大,而且少了札木合的掣肘,正宜大展宏图。”木华黎边说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羊皮地图,铺在博尔术面前的石头上,“将军你来看,这是我绘制的草原形势图,这里是札答阑,这里是克烈,这里是乃蛮……铁木真首领与札木合分手后,必然要回这里——桑沽尔溪。桑沽尔溪地势开阔,水草丰美,是大部落首选的聚居之地。此后,考虑到克烈、札答阑、乞颜三大部落联盟彼此间利害关系一致,暂时相安无事也是完全可能的。以此为基础,铁木真首领便可先图四周分散部落,或伐,或降,一举达到稳固后方壮大力量的目的;次图塔塔尔,洗雪数代积怨;再图泰亦赤惕,解决所有敌对力量;最后直取乃蛮。到那时,数百年来四分五裂的草原将重新归于一统,统一的草原将出现一位具有雄才伟略的共主。”
  木华黎信心十足,声音高昂而振奋,博尔术怀着敬佩的心情注视着这个才智非凡的青年,既为他的情绪所感染,也为他的远见卓识所折服。“那么札答阑部和克烈部呢?”
  “草原上一旦出现一个众望所归的新政权,可以肯定,札答阑联盟将最先四分五裂。不过,札答阑联盟的精华和支柱,说到底是主尔台的兀鲁兀惕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惕部,这二人秉性忠义,只要他们不离开札答阑,札木合的根基就不会被彻底动摇。至于克烈部,因为有桑昆从中作梗,很可能出现时敌时友、亦敌亦友的局面。形势发展虽难完全预料,但草原终将归于一统,担此大任者非铁木真首领莫属。”
  博尔术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与木华黎紧紧相握。
  木华黎收起地图,“这张地图是我用了三年时间绘制完成的,图中标明了各大部落相对固定的活动区域和活动范围,还有主要河流、湖?自和山脉。请你代我将它转交给铁木真首领,将来铁木真首领一定用得着。”博尔术郑重地接过地图,他意味深长地说:“不止是这张图,我更希望我们俩人能很快聚首于铁木真首领麾下。”
  孟春季节,按照游牧民族的习惯,要迁徙到水草更加丰美的新牧地。经过一天的跋涉,庞大的迁徙队伍越过忽勒山来到平地,准备就地宿营。其时,正值皓月当空,迁徙队伍以部落为单位,一辆辆牛车、马车驮着拆卸下来的帐篷及老弱妇幼,吱吱呀呀地走在前面,军队则在后面督赶着畜群。
  札木合与铁木真并辔而行。一路上,札木合很少开口,暗夜中,铁木真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心里装着很重的心事。
  行至平地,札木合回望被甩在身后的忽勒山,若有所思地说:“义兄,弟尝闻老辈人讲,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呢?”
  铁木真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问住了,好半晌无言作答。札木合也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他深深地望了发愣的安答一眼,独自催开坐骑向前去了。
  札木合的一番隐晦曲折的话语和他突兀离去的举动,在铁木真的心头罩上了一层不安的疑云,他勒马伫立,思虑良久,仍猜不透札木合这番举止言行的真实用意。
  “铁木真,你一个人站在这里做什么?”一辆双人马车在铁木真身边停了下来,车上坐着月伦母亲和孛儿帖夫人。见儿子一副默默出神的样子,月伦母亲关切地问。
  铁木真急忙趋前请教:“方才札木合与儿同行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他说:靠山扎营,对牧马者有利;靠水扎营,对牧羊者有利。这话,儿百思不得其解,额吉可知其中寓意?”
  月伦夫人思索片刻,亦感莫名其妙,她问身边的儿媳:“孛儿帖,你可明白?”
  “儿媳明白。”孛儿帖灿然一笑,“都说札木合安答心胸狭窄,反复无常,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他已经开始对我们感到厌烦了。牧马者依山,牧羊者临水,这是说我们本不该同路,札木合不过藉此暗示:不是同路人,最好分开过,这样对大家都好。”
  铁木真无法不信服妻子这番鞭辟入理的推断。他深知以札木合为人之精细,他决不会心血来潮地说出这样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其中必然另有深意;种种迹象表明,妻子的解释无疑是一种对札木合最近一段反常表现的最好注解。
  分开过,大家都好些。
  没想到,这就是他与札木合三次结义的结局。
  铁木真的内心不无感慨。他略一沉思,果断地下令本部停止驻营,兼夜而行。为防不测,他命朝伦和哲列莫、合撒尔和别勒古台分率一千精骑断后,并叮咛四将,若非对方主动侵犯,避免与任何一方交手。
  乞颜部借着夜色的掩护,从岔道离开了准备宿营的札答阑各部,向桑沽尔溪方向撤去。
  夜色茫茫的草原上,难以准确判明方向,只能凭着感觉一味前行。巧的是,泰亦赤惕联盟的一部恰在乞颜部行进的线路上安下营寨,这会儿忽见如此一支庞大的队伍从天而降,该部部众还以为遇到了哪个敌对部落前来劫营,于是丢下所有牲畜、辎重和一座座空帐仓皇逃走了。
  乞颜部不战而胜,意外地获得了许多“战利品”其中最让铁木真高兴的是他在对方空营中拾到一个年幼的孩子。他将孩子献给了母亲,作为母亲的第二位养子。此前,在攻打篾尔乞部时,他也捡到过一个孩子,是月伦母亲的第一个养子,唤做曲出。这第二个养子,月伦母亲为他起名阔阔出。天光放亮时,铁木真始令本部就地稍事休息,这时他们已行至斡难河上游的乞沐尔合溪。整整一个晚上,铁木真都有一种感觉,似乎有什么人在远远地尾随着他们,由于不辨虚实,他命令后卫部队继续严阵以待。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了。
  来的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新盟友。
  原来,铁木真与札木合星夜分手的消息迅速传开之后,在一些原属札答阑联盟的部落中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这些部落首领中,有的早在合营时就已暗中倾向于铁木真,有的则在反复权衡利弊之后确信铁木真远比札木合更适合领导他们去夺取新的奴隶和土地。尽管有着各自不同的打算,他们的选择以及目标却出奇的一致。别看这些部落单个的力量或许不值一提,一旦合起来就将形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
  在所有归顺的部落首领中,最具意义和影响的应该说是豁尔赤的到来。豁尔赤既是拥有较强实力的巴阿邻部首领,同时也是一位享有崇高威望的萨满教主。那个年月的草原,除了克烈部信奉基督教、乃蛮部信奉伊斯兰教外,其余各部均信奉萨满教,萨满教主在议会中常常拥有很高的权力,有许多事情倘若没有萨满教教主的参与,就无法正常进行。另外,从血缘关系上来讲,铁木真和札木合只属于概念上的父系远祖,豁尔赤与札木合却存在着一脉相承的母系血统,此次他弃札木合于不顾,不仅带来了巴阿邻部作为晋见之礼,并且当众宣称:他亲眼看见一只独角青牛顶翻了札木合的车帐,大叫“还吾角来”!同时,另有一只白色犍牛驮来了铁木真,大叫“长生天送汝主来统治四方”!他甚至进一步解释说,这就是他为什么宁愿离开他的亲族兄弟札木合来投奔铁木真的根本原因,一切皆是“天意使然”。
  豁尔术早就料到他的这番“预言”对巩固铁木真的地位会起到怎样的作用,当他被请到铁木真的临时大帐时,他可以毫不客气地向铁木真索要报偿了。
  “如果有朝一日你成为普天下的大可汗,你将如何使我这个报信人快活?”他直截了当地问。
  “我封你为万户长,让你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享尽荣华富贵。”铁木真郑重其事地回答。
  豁尔赤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难道一个区区万户长就能使我快活?”“那么,你想要什么?”
  “美女。我要美女。如果你做了大可汗,你就从全草原为我挑选三十个美女,她们不仅要个个美貌绝伦,而且要个个听我的话,乖乖地服侍我。”豁尔赤厚颜无耻、得意忘形地说,全无遮掩。
  不听这话犹可,一听这话,坐在合赤温旁边的帖木格急忙用手捂住了嘴,甚至连一向老成持重的博尔术也露出一丝笑意。只有铁木真不动声色,“可以!我保证满足你的要求。”
  豁尔赤乐滋滋地告辞了。
  俟他走出帐子,帖木格再也憋不住放声大笑,其他人皆忍俊不禁。铁木真瞅瞅博尔术,博尔术费力地忍住笑容,铁木真反而被他的样子逗笑了。
  大帐中再次掀起笑浪。
  天近晌午时,又一大批追随者来到乞沐尔合溪。其中有铁木真的三叔答里台,伯父捏坤之子忽察尔,叔祖忽图赤可汗的幼子阿勒坛。铁木真几乎是怀着一种喜忧参半的心情接纳了这些个人实力与他不相上下的亲族,他深知,即使施以最强有力的手腕,也不能保证这些亲族不会像离弃札木合那样离弃他。
  此外,还有三个人受到了铁木真的热烈欢迎,他们是札答阑部年轻的将领忽必来,博尔术的堂弟斡歌连,哲列莫的亲弟速不台,这三人其后都成为铁木真的亲信将领。
  鉴于乞沐尔合溪地势狭窄,容不下这许多部落,铁木真决定按原计划迁至桑沽尔溪。他暂时成了这个松散联盟的共主,根据豁尔赤“请”来的天意,来年白月将是新主登基之日。
  桑沽尔溪会盟,标志着铁木真的事业有了一次意义深远的转折,同时也标志以血缘和地缘而形成的蒙古部有了一个新的共主。
  登基之日,气氛极其庄严。人们将铁木真抬上九匹白马拉着的洁白的车帐,军队列于四周,放眼望去,惟见兵甲辉天,气势雄浑。
  豁尔赤这时又扮演着他的独特角色。他虔诚地与长生天交换着心灵的语言,接受和领悟着神的旨意。大约半个时辰,他从天上回到了人间,睁开那双空灵彻透的双目,威严地扫视着所有等待天恩垂赐的子民,他的声音同样空灵透彻且玄机无限,像琴弦上拖颤的尾音,将每个字都清晰地吐人人们的心扉。“长生天晓谕蒙古部忠实的信徒们:铁木真将成为你们永远的主人,特奉上尊号‘成吉思汗’!”
  他的话音方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成吉思汗!成吉思汗!”
  数只五色瑞鸟翩翩飞来,它们一边轻柔地啼鸣着,那声音好像是“成吉思……成吉思”,一边在铁木真头上盘旋,如此数周后,方才徐徐向西方天际飞去。
  这一奇异景观,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凝神,敬畏莫名。至此,谁还能怀疑铁木真登上汗位不是天意使然?人群中再次爆发出响彻环宇的欢呼声,一双双眼睛热泪交流,仿佛从这位年轻可汗的身上看到了草原统一的希望。
  答里台、阿勒坛等人齐刷刷地跪在铁木真面前,发出了这一刻心底最真诚的誓言:“你是草原生就的英雄,你是天神垂青的后代!我们愿做你忠实的,为你冲锋陷阵,挡住横飞的箭矢;为你冲锋陷阵,取来仇人的首级;为你冲锋陷阵,献上美女骏马。他日若背此誓,甘愿接受长生天的严惩!”
  铁木真庄重地说道:“诸位请起!今我为蒙古可汗,若果如诸位所言,平定天下后,天下也将由我与诸位共享!”
  人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年轻的可汗。
  阳光在他的身土罩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辉,他端坐华光中,双目如电,不怒自威,那一派绝代风采恰如天神一般。没有一个人起身,人们再次顶礼膜拜1189年,这是蒙古历史上永远值得纪念的一年,因为从这一年的这一天起,不满二十七岁的铁木真变成了成吉思汗。
  1189年,也同样值得铁木真家族永远纪念,因为蒙古部的第二代可汗窝阔台就出生在他父汗登基的那一天。
  从铁木真到成吉思汗,于个人或许只意味着称谓的改变,于蒙古草原而言,却意味着一个崭新纪元的开始。
  初秋的一个傍晚,成吉思汗与孛儿帖对弈于帐外的草地上。胜负难分时,哲列莫带着一位瘦小精干的中年人前来求见。中年人自称也普干,是驻于营外的宝图公子派来的使者。
  听说宝图已到营外,成吉思汗高兴地扔掉手中的棋子,急切地询问:“宝图公子如何到了这里?他这一向都在何处?”
  也普干深施,“此事说来话长,容老奴细述。”
  两年前,宝图单人独骑游历于各部之间,最远处甚至到过长城脚下的汪古惕部领地以及金中都。汪古惕部接近汉地,文化较为发达,由于历史遗留的原因,该部一直依附和受制于乃蛮部。也普干是汪古惕人,因不满乃蛮部的残暴统治,不肯在本部居住,拉出一支商队走南闯北做起了绸缎皮货生意。
  那个年月的草原难得有片刻的安宁,一次也普干率商队经过乃蛮地界时,遭到一伙强盗的洗劫,手下人尽皆被杀,他本人也危在旦夕。危急时,幸亏宝图路过,仗义救人,也普干方才幸免于难。
  为报宝图救命之恩,也普干情愿为奴,发誓终生追随服侍恩主。自此,主仆同心,很快聚集一些零散小部,已达千人之多。与此同时,宝图一直关注着乞颜部的动向,获知成吉思汗与札木合决裂并被推举为蒙古新汗的消息后,他十分振奋,立刻派也普干求见成吉思汗,一来表示归附诚意,二来为自己向成吉思汗提出求婚。
  成吉思汗早从妻子那里得知了妹妹与宝图间的一段儿女情缘,他既敬宝图忠贞品性,又爱这个年轻人的出众才能,当即满口应允了这桩婚事。闲聊中,成吉思汗恍然记起乞扬给他讲过一件事,据说宝图出走前曾当众宣称,一生至爱者有三:帖木伦、千里马、“霸王铁”(一种射程很远的铁皮硬弓,非有相当臂力和技巧莫能使用),不觉笑问:“你家公子的‘霸王铁’练得如何了?”
  “公子每日演练不辍,说炉火纯青也不为过。”
  成吉思汗闻言更加心喜,又问:“那么,他现在一定养了不少千里马吧?”
  也普干略一踌躇,暗忖成吉思汗既然问起了公子财产,想必是要了解公子欲以何物为聘?临行公子有言在先,他所养皆百里挑一的宝马良骥,届时可一并献与成吉思汗作为晋见之礼。想到此处,也普干认真地回道:“公子有宝马三十匹,愿为聘礼。”
  成吉思汗万没料到也普干竟会这般曲解他问话的本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你这话从何说起!婚姻若将财产挂在嘴上,岂不如同商贾?人生在世,最难的是求个同心同德,区区聘礼能值几何?”
  眼见成吉思汗动了肝火,也普干又惊又愧,半晌以头触地,连连谢罪,“可汗息怒,可汗息怒!是老奴误解了可汗的意思,万望可汗见谅!”
  孛儿帖急忙向丈夫使了个眼色,笑着圆场:“可汗性急,贵使无须放在心上。贵使有所不知,可汗一向视宝图公子如亲弟,急于了解公子近况,贵使自在回话最好,何必拘礼?”
  成吉思汗亦放缓了语气:“你可转告你家公子,他才德俱全,我十分欣慰。现在,你速与哲列莫一道,将宝图公子接入营来。”
  “扎。”也普干躬身而退,虽说惊出了一头冷汗,心情却极其畅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也普干信服了宝图的眼力和决定。
  因老父不在身边,宝图与姐夫乞扬及姐姐商议,决定请哲列莫的老父亲札日台作为男方主家,与月伦夫人议定婚姻诸事。成吉思汗爱妹心切,决计为这对新人举行一个盛大的婚礼,消息传出,远近各部首领不请自到,以示交好。王汗也带着奥云以及奥云为他生的粉妆玉砌的小女儿来到桑沽尔溪蒙古主营。只有札木合和桑昆不曾到场,不过,出于礼节,他们也都派来了各自的代表。
  婚礼上,成吉思汗一心想试试宝图的“霸王铁”的威力,有意安排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射箭比赛。按照比赛规定,不限所用弓箭,必须射得最准且射得最远者才算胜出。
  宝图的“霸王铁”大显神威。目标远在两箭之地,宝图发三箭箭箭正中靶心,众人欢声雷动,齐赞宝图神箭。成吉思汗更是高兴,当即赐给宝图一条忽图赤可汗用过的金腰带和一只玉扳指。
  那一天的婚礼上,所有的人都陶醉于一种融洽温馨的气氛中。
  在尚未真正统一的草原,宁静往往预示着新的风暴的来临,惟因和平可贵,人们才以最大的热情企望着和平。
  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满周岁不久,幼子拖雷呱呱坠地。至此,孛儿帖已为她的丈夫生下四子二女,他们依次排为术赤、察合台、华荫、华容、窝阔台、拖雷。因小拖雷力大好动,眼似明珠,头角峥嵘,酷似其父儿时模样,月伦夫人钟爱异常,坚持将孙儿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时光如白驹过隙,1192年,蒙古历史上著名的“十三翼”大战拉开序幕(这次大战因对敌双方各自集结了十三个部落的兵力而得名,大战在有着相同族缘的两大蒙古阵营间展开,是一场硬碰硬的大厮杀)。
  这一仗,札木合调集了三万大军,准备采用偷袭战术,一举摧毁蒙古部。
  成吉思汗处变不惊,沉着地命令各部做好迎战准备,同时派博尔术、朝伦率亲军千人护送老营百姓及辎重财产先行退守不儿罕山,并封住所有入山隘口。之后,他亲提大军在斡难河畔迎住了汹汹而至的札木合。札木合指挥的三万军队中,拥有全草原最精锐的两支部队,即主尔台的兀鲁兀惕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惕部。这两部人马皆筛选自幼娴熟弓马者,每逢转战,阵法森严,从容不迫,即令成吉思汗的亲军也只能与其战个平手。合营前,札木合所掌握的大小部落达数十个之多,而主尔台的兀鲁兀惕部和惠勒答尔的忙兀惕部堪称这个庞大部落联盟的精华和支柱,札木合得已稳踞盟主宝座,与这两位首领的拥戴密不可分。此外,主尔台、惠勒答尔与成吉思汗也有很近的亲缘关系,他们同为蒙古历史上第一位大英雄孛端察尔的后人,主尔台年长成吉思汗一岁,在辈份上是他的叔父,惠勒答尔则是成曾思汗的同年兄弟。成吉思汗素爱主尔台和惠勒答尔的忠实品性以及杰出才干,从未放弃将二人收归麾下的决心,因此,为避免两败俱伤,他从大战伊始就做好了保存实力、暂避锋芒的打算。
  他在等待时机。
  蒙古部的伤亡不断增加,成吉思汗手持镔铁枪冲杀于敌阵,仍在苦苦坚持。他必须给博尔术、朝伦足够的时间。蓦然,他看到木华黎的身影,当即甩掉了身边的敌人,向木华黎冲去。
  分营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惦念这个好兄弟,竟会相逢在拚杀酷烈的战场。
  他的胸中燃起一团无名的怒火。这或许就是他个性中最大的特点抑或是弱点:他可以谅解敌人的残酷,却不能容忍朋友的背叛。
  当发现对手是成吉思汗时,木华黎手中的金星剑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成吉思汗本来已经刺出一枪,见木华黎毫无闪避招架之意,匆忙中强行卸力变招,结果枪尖斜着划过了木华黎的肩头。“你!”成吉思汗也不知心里是痛是怒,握枪的手浸出了一层汗水,“你为什么不自?不反抗?”木华黎将身不由己却无可争辨的痛苦强压心底,以洞悉一切的目光轻轻落在成吉思汗的脸上,那目光仿佛在说:您没有伤到我,不用担心。成吉思汗一怔。片刻,愤怒化作了隐忧,趁二马错镫之际,成吉思汗说:“但愿我没有看错你!但愿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刀枪相见!”
  成吉思汗向离他不远的合撒尔做了个手势。合撒尔立刻指挥“怯薛”军向札木合的中军发起猛攻,札军首尾不能相顾,潮水般向后退去。成吉思汗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不等敌人重新组织反扑,迅速向哲列捏峡谷退去。成吉思汗的亲军协同作战的能力是很强的,即使在混战中也能很快领会指挥者的意图,这点其他各部均望尘莫及。成吉思汗命合撒尔、速不台、忽必来率“怯薛”军断后,待人马全部撤入峡谷后凭险封山。
  反应过来的札木合率领大军追至峡谷,几次督促攻山,终因伤亡太大退了出来。眼见攻山无望,札木合下令撤出不儿罕山。
  班师途中,札木合将全部怨恨都发泄在那些昔日曾经追随过他此次不幸做了俘虏的赤那思族人身上,他一定要让他们知道知道背叛他札木合的下场。他命人支超七十大锅,烧满了开水,准备将赤那思战俘统统煮死。
  木华黎开始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及至明白札木合要采取如此愚蠢的报复行为时,他顾不得素日与札木合的不睦,仍竭力加以劝阻。札木合充耳不闻,反冷冷质问:你与铁木真交战,为何束手等死?莫非事到如今你还想保住铁木真的这些属民?你的账等我回营后再一笔笔与你清算。
  木华黎绝望地沉默了。札木合不再理他,席地而坐,一边啜饮着美酒,一边欣赏着战俘被扔到锅里时痛苦挣扎的样子。
  扔俘虏的士兵恐怖地闭上了眼睛,札木合却无动于衷,似乎那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才更助他的酒兴。木华黎明白,札木合彻底完了!与此同时,他内心残存的最后一点对札答阑,不是对札木合,而是对他父亲追随札木合父亲辛苦创建的事业的忠诚,终于随着锅下熊熊燃烧的烈火化作了灰烬。
  一股怪异的味道直冲鼻孔,令木华黎阵阵作呕。他强行咽下悲愤,发现不知何时主尔台、惠勒答尔已站在他的身后,他们默然注视着眼前的惨状,脸色苍白得如同两块没有生命的石头。木华黎理解那苍白背后是怎样刻骨铭心的愤怒和憎恶。
  当最后一名俘虏被扔到锅里,札木合命人带上了赤那思部首领捏鲁台。他打量了捏鲁台良久,笑眯眯地问道:“捏鲁台,看到没有,这就是你们背叛我的下场,你现在不觉得后悔吗?”
  捏鲁台的服中闪烁着泪光,那里面有悲悯,有伤惋,有愤怒,惟独没有恐惧和乞饶。他说:“我为什么要后悔?札木合,我已经看到了你的末日,为什么还要后悔?”
  札木合大怒,“你说什么!”
  “你不懂是吗?好,我来告诉你。我和你曾经是朋友,是那种从小一起长大胜如兄弟的朋友,假如不是因为一件事,我恐怕这一生都不会想到要弃你而去。你是否记得,那还是合营时,有一次,你、铁木真首领和我,我们三个人赛马,目标是忽勒山下。铁木真首领一马当先,将我们两个人甩在了后面。他本来已经胜利在望了,不料恰恰这时他的马前冲过了一个放牧的孩子,他急忙勒住了坐骑,就在他停下的瞬间,你从后面赶了上来。你的马那么快,若不是铁木真首领眼疾手快地从你的马蹄上将那孩子勾上马背,你就要踏着那孩子过去了。当然,这天你赢了。在我们预定的地点,你得意洋洋地对铁木真首领说:妇人之仁,是要误事的。铁木真首领不以为然地笑了,他说:我小时候经历过许多磨难,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那些将我从马蹄下勾上马背的人。我不想否认,我就是从那一刻起决定了我自己应该追随的主人。而今天,看上去你又赢了,可事实上,你像上一次一样输给了铁木真首领。用不了多久,你自己也会看到自己的失败!我无所后悔,只有遗憾,遗憾我再不能追随在铁木真首领身边,为他牵马坠镫,为他冲锋陷阵,可是札木合,我在地下等着你,我敢肯定,你死时会很悲惨,至少你的内心会很悲惨!”
  札木合怒极,摔掉酒杯,咆哮着,“拉下去!拉下去!割了他的舌头,挖出他的心肝!”
  捏鲁台仰天长笑,笑声酣畅淋漓。
  杀了捏鲁台还嫌不够解恨,札木合又亲自砍下他的头,拴于马尾之后,任那血滴滴答答,一路滴去。
  成吉思汗训练军队刚刚回到大营,便接到探马快报:兀鲁兀惕部首领主尔台和忙兀惕首领惠勒答尔举部来投。
  成吉思汗喜从天降,连盔甲也来不及换下,张大排场,亲自接出营外。三位英雄今日方是龙虎际会,那份相知,那份渴慕,将他们的心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他们三人这时结成的生死相从的关系,经受住未来最严峻岁月的考验,此后他们不但没有解体,反而更加牢固了。
  主尔台似乎想解释什么,成吉思汗笑着制止了他:“叔父、兄弟,请随我入营一叙。今天是我最高兴的日子,你们二位可得陪我一醉方休。”三人携手正欲举步,快骑又报:“晃豁坛部一个名叫蒙力克的人,带本部人马和他的七个儿子求见可汗。”
  成吉思汗微微一愣,脸上刹那间闪过了一丝复杂微妙的表情。“蒙力克叔父……就说我有请。”
  当年,蒙力克和他的父亲察赤合都是也速该巴特生前最信赖的家人。尤其蒙力克,也速该巴特与他名为主仆,实若兄弟。也速该巴特临终曾托孤给这父子二人。后采,察赤台因阻止塔尔忽台的背叛行径被塔尔忽台斩于刀下,蒙力克同时罩负恩主和父杀明重于七,征饫不具母于最狠雌日日见下了他们另立门户……回首往事,成吉思汗蓦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如果说主尔台和惠勒答尔来投成吉思汗主要还是出于对札木合残暴行径的不满,那么蒙力克的到来,则真实地反映了札木合因倒行逆施而走上穷途末路以及新兴的蒙古部因成吉思汗的威名而开始具备强大的号召力。
  蒙力克是这样一种人,他胸有成府,老谋深算,为了家族的利益决不肯轻易涉险。当初合营时,他已与成吉思汗一家恢复了良好的关系,但分营时他并未追随成吉思汗一走了之。如今,成吉思汗在“十三翼”大战中一战败北,他反倒举部来投,这也从侧面证实了赤那思首领捏鲁台引颈就戮前对札木合说的那番话:你胜利了,但事实上你又一次败给了成吉思汗。毕竟人心向背才是衡量战争胜负的最终标准。
  蒙力克惟一担心的是成吉思汗会记恨他当年的不义之举。他错了!作为与成吉思汗一家共过患难的老家人,他可说太不了解成吉思汗的为人了。成吉思汗不是那种心胸狭窄善记私仇的人,否则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骄人的成就,尽管他生平最憎恨那些背主求荣的小人,但对蒙力克,他更多的还是念及他为情势所迫的苦衷。往事刻骨铭心,成吉思汗至今依然感念忠义的察赤合以身殉主的壮举,哪怕仅仅为此,他也会对察赤合的儿孙们另眼相看。只有坦荡的胸怀才能接纳敏感多疑的心。蒙力克率众子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老泪纵横,泣不成声:“昔日情非得已,有负先主重托,今日戴罪前来,惟盼有一线赎罪之机。杀剐存留,听凭可汗发落。”
  成吉思汗见他出语恳切,凄惨,心中不忍,伸手将他搀起,“叔父何出此言?今日叔父能来,正是不忘我铁木真一家。过去的事不须再提,请叔父一同随我入营。”
  “不忙,还有一人,一定是可汗此刻最想见到的。”
  蒙力克父子身后闪出一个满身血迹满脸风尘的年轻武士,他抢前一步,缓缓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可汗……”
  成吉思汗好似呆住一般,俯视了他半晌,才猛然清醒过来,“木华黎?!木华黎!真的是伪迁”他将木华黎拉了起来,轻抚着他曾被他刺过一枪的肩
  头,“好兄弟!你终于还是来了!你——终于来了!”
  这最后一句话里,似乎含有些许怨责。木华黎怎能不理解成吉思汗此刻的心境?因为,那也是他自己此刻的心境。他觉得有那么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成吉思汗平静许多的目光重又落在木华黎血迹斑斑的衣袍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不敢问又不能不问:“对了,凝腊姑娘呢?温都一家不曾随你同来吗?”
  木华黎神情骤变,倏然黯淡的眼睛里,两行热泪奔涌而出。
  两部分营那一天,札木合的一番话的确不是什么空穴来风,而是早有预谋,因为在此前他已将温都一家软禁了。不但如此,他还派人召来木华黎,坦言相告:“我念雪尼叶夫人对我有养育之恩,一直对你网开一面,可我深知你心向何人。我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你,能够留住你的惟一办法,就是控制住你的恩人一家。总之,只要你不乱来,我不会把温都他们怎么样的,否则,由此产生的一切后果,你都难辞其咎。我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木华黎怒极无言。面对札木合,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能。他可以只身对付穷凶极恶的狼群,却处处落败于阴险狡诈的札木合。札木合每一步棋似乎都能走在他的前面。为了寻机救出恩人一家,他不得不放弃了离开札答阑的打算。
  “十三翼”大战前夕,木华黎接到了出征命令,同时意外地被允许与凝腊见上一面。
  在遭到囚禁的漫长的三年中,凝腊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深爱的人。可是,当木华黎走进始终处于严密监守的毡帐时,凝腊却倔强地不肯回头望他一眼,她只声声责问:“你为什么还没走?你为什么还留在札答阑部?难道你真的甘心听任札木合的摆布去与铁木真首领为敌吗?”
  木华黎的内心充满了深沉的愧疚和悔恨,他本该及早提防札木合会来这一手,可惜他太大意、太大意了。
  “木华黎,我要你马上离开这里!如果你还念着我阿爸、额吉对你的恩情,如果你还念着我们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你就去找铁木真首领,他才是你应该用生命保护的人。你别忘了,在忽勒山是谁一口口为你吮出了肩上的箭毒,是谁把你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那些天我亲眼看着他为你所做的一切,那都是最亲的亲兄弟也未必做得来的。三年前你没跟他走已经对不起他了,我不要你一错再错,亏欠他一生。”
  木华黎走近凝腊,从后面将她环在自己的双臂中。在他的生命里,还是第一次如此袒露对这个善良女孩的挚爱。他附在她的耳边,柔声说:“你放心,我一定会带你,带阿爸、额吉去找成吉思汗的。在我们成亲的时候,就请成吉思汗为我们主婚。”
  “成吉思汗?”凝腊喃喃。
  “是的,他现在已经是蒙古部的成吉思汗了。将来,他还会成为全草原的成吉思汗。”
  凝腊回视着木华黎,泪水簌簌而下,“你说的都当真吗?”
  “是的。你放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这一生就注定是要与他联在_起。可我绝不能丢下你们全家一走了之。再给我些时间吧,我相信我一定能设法救出你和阿爸、额吉的。”
  凝腊使劲摇了摇头,“我懂你的心意。你该知道,这世上有许多事是不能两全的。阿爸要我嘱咐你一句话:义分大小,但要记住舍不义取大义。”木华黎不再说话,只是更紧地搂住了凝腊。他明白,在温都一家和成吉思汗之间,他根本无从选择。
  为了彻底断绝木华黎的后顾之忧,温都夫妇乘着札木合离营监视不严之际,带着女儿凝腊逃出了一直关押他们的毡帐。可惜,他们的行踪很快被看守他们的士兵发现了,温都夫妇拚死护着女儿逃出营外,自己却双双倒在了追兵的乱箭之下。
  凝腊强忍悲伤,马不停蹄地一路赶到哲列捏峡谷外。她来时,正好目睹了札木合的残暴行径,也看到了木华黎全部的绝望。
  班师途中,凝腊悄悄找到了木华黎,含泪叙说父母遇害的经过,木华黎悲愤交集,当即决定带凝腊先行离开军营,尔后俟机投奔成吉思汗。这一切都不曾瞒过札木合的眼睛。
  札木合早就看到了凝腊。他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为了等木华黎离开军营后再动手将他除掉。他对负责截杀这对情侣的心腹家将扎西交待,见到木华黎后,不必废话,乱箭射杀!
  在扎西事先张好的网中,木华黎带着凝腊左冲右突,怎奈箭飞如雨,防不胜防,眼看就要杀出重围,一支利箭穿透了凝腊的胸膛。木华黎腿上也中一箭,他抱着凝腊跌落马下。
  扎西一摆手,手下人立刻放下了弓箭,将二人团团围定。
  扎西的脸上露出了冷酷和得意的狞笑。他不急,他有足够的时间消遣这对身处绝境的恋人,他要让他们尝够生离死别的滋味。
  他恨木华黎。
  他永远忘不了少年的木华黎将他这位札答阑最有名的摔跤手一次次摔倒在地的耻辱。他真后悔那次忽勒山猎狼时没有一箭射中木华黎的心脏,给了他死里逃生的机会。他想,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不会再失手了。他也恨凝腊。
  这个像水晶一样纯洁的女奴,却有一颗高贵的心。在木华黎被贬为牧马奴之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退回了他派人送去的衣物珠宝,像拒绝一条狗一样轻蔑地拒绝了他的求婚。从那时起他便知道,只有木华黎和凝腊的死才能一消他心头之恨,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木华黎紧紧拥抱着心爱的姑娘。他知道已无路可退,反而平静异常。在这个时候,整个世界仿佛已浓缩在他手中。他明白自己将与生命垂危的恋人死在一起,心不再有丁点永诀的悲怆。他想什么情同手足?什么叫生死相依?这就叫情同手足,这就叫生死相依啊!而能这样和自己终生恋着的人死在一起,正是自己莫大的福分。
  凝腊久久凝视着木华黎,苍白的脸上渐渐浮出欣慰而幸福的笑容。她伸出手,轻抚着木华黎的脸颊,非常歉意地说:“都怨我连累了你。”
  “不,是我害了你们全家!不过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离了。”木华黎将凝腊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温柔地笑道:“我只有一样感到遗憾,过去没有好好地待你。”
  凝腊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知道死神正在临近,“你别这么说。其实你一直待我很好,我摸得着你的心,它很软,很热……”
  “凝腊……”
  “我也有一件遗憾的事情……”
  “什么?”
  “不能让铁木真首领为我们主婚了。”
  木华黎低下头,沉沉叹道:“等来生吧,凝腊,我相信我们一定还会有来生。”他在恋人的双唇印上了深深的一吻。
  凝腊用尽最后的气力,断断续续地说:“木华黎,请答应我,不要放弃生还的希望。宁可拚死,也不能等死……不,我不想你死,我要你活下去,为了我好好地活下去。你要答应我,你一定要答应我呀!……”
  泪水泫然而下,木华黎心碎地点了点头。
  凝腊慢慢合上了妩媚的双目,头无力地垂落在木华黎的肘弯里。扎西仰天狂笑,笑声尖利、刺耳:“木华黎,该轮到你上路了!”木华黎连头也没抬。他并不在意扎西说些什么,他的心很空,很静,他
  的灵魂,他的一切都已随凝腊而去。
  扎西的手臂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了下来。这时,犹如一股黑色飓风从眼前卷过,一道闪电般的亮光旋转了一圈,接着,所有的弓箭都于顷刻间被削落在地。
  黑风白光骤止。扎西和他的人双手空空地坐于马上,一个个竟呆若木鸡。
  一袭黑色的斗篷,一柄华光烁烁的宝剑,一张年轻刚毅的面孔。
  扎西的脸因恐怖而变形。不等那比剑还要锋利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的身上,他飞快地拨转马头,落荒而逃。当木华黎终于抬起头时,才发现偌大的草原上竟然只剩下他和死在他手中的凝腊,还有一位陌生的青年。在斡难河边,木华黎亲手埋葬了心爱的姑娘。
  那位陌生的青年一直陪伴着他,除了帮他疗伤,什么话也不曾问过和说过。
  不幸使木华黎学会了承受苦难。如今,他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地方可去,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助他医好内心这巨大的创痛。
  青年的疗伤药非同一般,木华黎的腿很快便活动如初了。他虽然不善于表达,可对眼前的恩人,对在突然间从天而降的这个陌生的青年,总不能连姓名也不问问吧?
  他拜谢青年的救命之恩。
  青年爽朗地制止了他,“你说话了,我就放心了。我原本看你这样闷着,还担心你想不开呢。我听那些追杀你的人叫你木华黎,你是蒙古人吗?”
  “是的,恩人……”
  “快别这么称呼我。我们一见如故,你就叫我瑞奇峰吧。我是西辽契丹族人,随我师兄定居于大金都城。”
  “你是要回西辽吗?”
  “不,西辽早就没有我的家了。记得当年我遭到追杀的情形与你今天的遭遇十分相似,只不过追随我、拚死保护我的,是我瑞家忠诚的奴仆。而且,那天若非我师父青松道长和师兄碰巧路过救了我,我恐怕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与你萍水相逢了。”
  “那么你来这里……?”
  “也许是天意吧。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回草原一趟,想再见见他。”“他?他是谁?”
  “我不知道。那一年我只有6岁,师父和师兄在救了我返回中都时路过草原,我们见到了一个人,一个令我毕生难忘的人。当时我对他说,等我长大了,我一定会来找你。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这不是找他来了吗?”“这份执着有点傻气对吗?”俩人相视而笑,瑞奇峰开始欣赏木华黎的敏锐。
  “你有这样一身好本领,生逢乱世,一定可以大有作为的。”木华黎认真地说。
  瑞奇峰摇头苦笑,“自从我家遭惨变,对官场险恶至今心有余悸。想我瑞家煊赫一时,姑姑甚至入宫做了皇上的宠妃,谁知一夕之间祸从天降,姑姑被赐死宫中,瑞家大小二百余口只逃出我一人。旦夕祸福,非我所能承受,不如仗剑走天涯,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逍遥自在。”
  木华黎心有同摩,一时间倒很羡慕瑞奇峰的处世之道。
  “你呢?作何打算?”
  “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无论荣辱成败,我这一生都注定是要与他联在一起,为他而战,为他而死。”
  瑞奇峰惊讶地注视着木华黎,片刻,豁然一笑,“我原以为你和我一样,在经历了这许多苦难和磨折之后,一定会心灰意冷,没想到你依然有勇气面对现实。我很佩服你,真心的。”
  “确切地说,支配我的不是勇气,而是信念和感情。我所爱的姑娘以及她的父母,都是为了助我去找他,最终不惜以生命来换取我的自由。你恐怕还理解不了这种信念和感情,因为你理解不了草原上的人们是多么渴望安宁、幸福的生活,多么渴望在蓝天白云下自由放牧着他们的羊群。所以,当人们终于从这个人身上看到了这种希望,看到这个人可以帮助他们实现千百年来的梦想时,这种信念和感情就会凝聚起来,并最终使脚下这片土地也凝聚起来,成为不可征服的力量。”
  瑞奇峰点点头,说:“我相信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无论将来我身在何处,都会为结识了你这样的朋友而自豪。请多保重,后会有期。”
  “但愿你也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后会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