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06章 祸不单行 ○



铁木真与札木合的安答结拜仪式格外庄严隆重。这是他们第三次结为安答,也标志着两部开始正式结盟。
  祭天完毕,铁木真解下嵌满金片的腰带系在札木合腰间,札木合亦以装饰着宝石的腰带回赠铁木真。
  在整个结拜仪式中,互赠腰带是其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一环。因为腰带在草原人心目中意味着个人自由,除非在敬天地时或赠与心心相印的朋友,否则决不轻易解下。
  札木合盱从案几上拿起酒壶,斟了满满一杯酒,说:“义兄,我敬你。”铁木真没有推辞。他注视着与他有着共同的祖先并且自童年起就与他结下深厚情谊的札木合,发自肺腑地说:“安答,为兄也敬你一杯,愿你我兄弟俩人从此患难与共,永不相弃。”
  札木合饮毕,扔下酒杯,与铁木真会心大笑。方才谨严的气氛一扫而尽,乐声悠扬,美酒醇厚,参加结拜仪式的人们按照各自的身份地位坐在相应的位置上,尽情品尝美食佳酿。
  亦乞列思部首领布和为铁木真仗义相助女儿莎茹娜一事特来致谢。短短的接触,铁木真的豪爽与练达给这位素常沉默寡言的首领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酒歪半酣,他忍不住向答里台赞道:“你家侄儿真乃人中龙凤。”
  答里台频频点头,内心五味俱全。自与二嫂及侄儿女们重聚以来,他一直惴惴不安。往事点点滴滴涌上心头,使他尤感愧对二哥的英灵。虽说他当初确为情势所迫,但伸手帮一把二哥的孤儿寡母还是可以的,他深悔自己个性中的懦弱和自私。
  时间在愉悦的气氛中不知不觉溜走了,当夜幕垂落时,外面忽然喧闹起来。
  点燃的堆堆篝火边,皮鼓被狂热地敲响,火不思的琴弦似要拨断,这是一处狂放而自由的天地,没有尊卑,不分贵贱,两部百姓围聚在篝火旁,翩翩起舞,纵情歌唱。
  一个眉清目朗、风姿俊逸的青年与帖木伦几乎同时步入舞场,帖木伦无意中看到了他,不觉嫣然一笑。
  月色渐浓,铁木真和札木合也相偕来到欢乐的人群中。此时,鼓点已不那么急促,火不思欢快的尾音中乞扬的笛声悠悠响起,一个年轻女孩的出现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她的舞姿那样轻盈,像原野奔跃的小鹿;她的歌喉那样婉转,像啁啾花丛的百灵;她的眼神那样纯洁,像灵动莹润的水晶;纯白的衣衫,红红的腰带,又像一只悄然飞落人间的仙鹤。
  “这姑娘是谁?”铁木真低声问身边的札木合。
  “凝腊,我家中的一个女奴。怎么,义兄对她有兴趣?”“好一个人间仙子!”
  札木合眼珠一转,心生一计,“义兄若中意于她,小弟愿将她赠与义兄。”
  铁木真含笑摇头,“安答误会了,为兄只是欣赏她的清秀神韵而已,哪里有什么非分之想?”
  “莫不是怕嫂夫人见怪?”
  “就算是吧。总之,此事权当玩笑。”
  札木合不以为然,“义兄,你还像小时一样,凡事都太过认真。好,小弟以后自不会操这份闲心。”
  “安答……”
  札木合摆摆手,“义兄不必解释。我们三次结义,终不成我还信不过你?”
  帖木伦跳得热了,退出场外。始终都在注意她的青年也跟着退了场,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一曲终了,青年问道:“你一定是乞颜部的人吧?”帖木伦奇怪地看看他,下意识地点点头。
  “我叫宝图,是亦乞列思部的,可不可以请问你的名字?”帖木伦爽快地回道:“我叫帖木伦。”
  宝图的眼中顿时闪过喜悦的光芒,“这么说,你是铁木真首领的妹妹了?”
  “你如何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呢?铁木真首领是我姐姐的恩人,他的每一位亲人我们自然都关注。”
  “你姐姐是谁?”“她叫莎茹娜。”
  “噢……我听说过她。”
  “如果我们成了朋友,你会不会为我引见铁木真首领?我很想结识他。”
  “为什么?”直到此时,帖木伦方才认真地端详着宝图。摇曳的火光照在宝图的脸上,使他越发显得神采飞扬。
  “我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东西,令人见之难忘。”宝图诚实地回答,“以前,我常听姐姐称赞他,却想像不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今日一见,才知他果然名不虚传,气派英伟,豁朗豪迈。”
  帖木伦并非第一次听人夸赞她心爱的大哥,这些话出自宝图口中,却让她分外舒畅,“你若有心,我现在就可以为你引见。”
  “不必,我不想见他身边的那个人。”
  宝图的话让帖木伦暗吃一惊,再不敢多问。
  “他们回来了!”不知谁惊喜地大喊一声,立刻,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凝腊也随着人群向外跑去,经过铁木真身边时,她略微停了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铁木真颇觉意外地向她点点头。凝腊飞快地离去了。
  “是打猎的人回来了。”札木合向铁木真解释了一句,随后挽起他的手臂,“大概都有些累了,义兄,我们进帐休息吧。”
  “也好。”
  乞扬正欲随人流离去,一张熟悉的面孔留住了他的脚步。原来是莎茹娜,那位尘封在他记忆深处的女子。
  他们彼此久久相望,不语不动。
  乞扬几疑自己是在梦中,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离奇,那么不可思议,他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巧遇曾经帮助过他的姑娘。
  铁木真、札木合向他们这边走来,札木合奇怪地问乞扬:“怎么,你们两个认识?”
  乞扬好不容易回过神来,“是的,是的。首领,她就是我给您讲过的那位在篾尔乞部的姑娘。”
  铁木真猛然醒悟,“我如何没想到!莎茹娜小姐,其实我早该谢谢你了。”
  莎茹娜羞涩地垂下眼帘。
  “那我……我先走了。”乞扬暗暗抹了把汗水,像怕被人扯住一样,急慌慌地说了一句,想走。
  “等等,”铁木真唤住了他,“天色已晚,你去送送莎茹娜小姐。”“扎。”乞扬由于紧张,连眼皮都不敢抬了。
  “不必。”莎茹娜侧过脸,只让幽怨的泪水漫过心底,“我在等我弟弟宝图,有他送我回家就行了。”
  “还是我送你回家吧。”乞扬诚心诚意地请求说。莎茹娜无声地叹口气,终不忍相拒。
  十数人的打猎队伍驮着在木轮车上堆得满满的野兔、野雉、土拨鼠、天鹅等回到营地,被众人视为当天的英雄。男女老少簇拥着洋洋得意的猎手们,却把凝腊挡在人墙之外,怎么也看不到木华黎,她急得差点哭了出来。正无奈间,一只手按在了她的肩上。
  “木华黎。”
  “结束了吗?”
  “没有。我知道他在哪里,我们快点。”
  将近篝火边,木华黎放慢了脚步,凝腊也看到,铁木真早已不在那里了。
  木华黎远远地望了一眼札木合的大帐,眼里闪过淡淡的失望。“他怎么走了?”凝腊喃喃自语。
  合营并未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太多的变化。
  夏末,铁木真与札木合商定在黑川进行一次大围猎。这天,趁营中无事,铁木真不通知任何人,托了猎鹰海冬青,独自一人向黑川方向驰去。到了圈定的围猎场,他详细察看了一番地形。圈马欲返时,臂上海冬青突然凌空飞起,盘旋数周后又“嘎嘎”叫着向前飞去。铁木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急忙策马紧紧相随。
  尚有数箭之地,铁木真明白了海冬青惊飞的原因。原来是一位驯手在追赶一匹疯跑的野马,正在追逐中寻找着合适的时机与角度。
  驯马常被视作勇敢者的游戏,最具刺激性也最具挑战性,铁木真顿觉精神一振,勒马静观那人身手如何。
  几乎在转眼间,驯手追到野马近前,果断地将手一扬,套马杆分毫不差正中目标,铁木真不禁在心中发出暗暗的赞叹。
  野马脖子被套,又蹦又跳,奋力挣扎,恰在这万分紧张的时刻,发生了一桩意外,驯手的套马杆突然折断,驯手仰面朝天向后摔去。
  铁木真大吃一惊,正欲上前相助,又目瞪口呆地停住了。只见驯手并未摔下马去——非但没有摔下马去,他还在几乎不可能的情况下转换了身形,将一只脚勾在马蹬之上,紧贴于马肚一侧,继续对野马穷追不舍,眼看就要迫近野马,但见驯手抛下半截套马杆,将身一纵,稳稳当当落在野马的背上。
  野马凶性大发,长嘶一声,前蹄凌跃,马身与大地几近竖直。然而,任凭它怎样奔跑跳跃,驯手如同粘在了它的身上。几番较量,野马终于精疲力竭,打着响鼻,无奈地低头服输了。
  驯手此刻也是土身热汗,跳下马背,心满意足地拍拍马脖。那马回过头,亲热地舔了舔他的手,异萄驯。
  虽然听到了马蹄声,驯手依旧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铁木真走到驭手身边,“这位壮士,好身手!”他毫不掩饰钦敬之情。驭手猛然回头,刹那间,他觉得浑身血液好似停止了流动。
  难道会是他吗?
  铁木真显然更吃惊,驯手的年纪之轻大出他的意外。“您……”
  “在下铁木真。请问壮士大名,属哪一部族?”果然是他——他几次想见而不得见的铁木真。“我叫木华黎,主尔勤人氏。”驯手腼腆地一笑,全无平日的冷肃。
  木华黎!
  他真的就是那位在整个札答阑部家喻户晓的木华黎吗?
  自合营以来,铁木真不止一次听人们谈论过木华黎。在札答阑部流传着这样两句话:没有木华黎驯不服的烈马,没有木华黎射不中的鹰隼。他万没想到木华黎如此年轻。说真的,方才若不是亲眼所见,任谁说他也很难相信一个驯手在套马杆折断之后,不但有惊无险,还相当果断相当漂亮地驯服了野马。尤其是木华黎借着落势勾镫换脚那一瞬,给铁木真的感觉仿佛木华黎的身体在临落地时忽然折为两截,仅此一招,足令铁木真对木华黎那超乎寻常的敏捷、胆气和应变能力叹为观止。仅此一招,也足以证明人们对他的推崇绝非虚谬……
  铁木真只让他的种种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他稍稍走近些,用一种鉴赏的目光端详着面前的野马。
  这是一匹体格壮硕、雄骏无比的宝马,通体棕褐色,毛色乌亮胜如闪缎,除马蹄外全身上下绝无一丝杂色。而它的奇特之处就在于,它的四蹄纯白如雪,好似刚刚踏雪而行。
  踏雪而行……踏雪神驹?居然是踏雪神驹!
  踏雪神驹堪称马中极品,通常生长生活在崇山峻岭中,它的矫捷机警,性烈如火,常人见都难见到,更别提驯养在侧。当年,铁木真的叔祖忽图赤汗曾得到过一匹,此后便如绝种一般,不意今日识得宝马,铁木真简直喜不自禁。
  “好一匹烈马!”他不知是赞马还是赞人。
  木华黎微然一笑,一语双关地,“越烈性的马,一旦驯服,就越能成为驯者的伙伴。铁木真首领,您若喜欢这匹踏雪神驹,不妨将它留在身边。”铁木真看看木华黎,脸上既无惊奇之色,更无推辞之意。“那我愧领了。”他喜悦地说,坦率质朴,一如心境。
  木华黎很久没有这般心动的感觉了。这世上最令人心折的,永远莫过于男子汉那全无虚伪矫饰且坦荡如砥的襟怀。一个真诚的人又怎会拒绝真诚的馈赠?何况还是惺惺相惜的英雄。
  铁木真伸手从腰间摘下宝剑,“木华黎,我们一见如故,这柄剑请你收下,权做纪念。”
  木华黎接剑在手,立刻辨认出来,“这不是那对在草原上久负盛名的金星银鹰剑中的金星剑吗?我不能……”
  铁木真笑着打断了他的话,“难道一柄剑还能比人更重要?你不必推辞,此剑正合你用!对了,我还想问你,你既是主尔勤人氏,因何又到了札答阑?”
  “此事一言难尽,纠缠着两辈人的恩恩怨怨,首领若有兴趣,改日我当细细讲给您听。”
  铁木真点点头,拉着木华黎坐在草地上,俩人天南地北地畅谈起来。直到黄昏时分,铁木真才回到营地,他顾不得吃饭,急切地唤出博尔术,要他欣赏一下他新得的宝马良骥。
  博尔术双目微闪,脱口而出:“踏雪神驹!”铁木真敬佩地看着他,“好眼力!”
  “您从哪儿得来的?”
  铁木真并不相瞒,将他目睹木华黎驯马以及与木华黎相识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博尔术。
  “木华黎……”博尔术重复着这个名字,脸上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好像知道些什么?”
  “我听忽必来谈起过他。”
  “忽必来?”铁木真的脑海里迅速掠过一个形象:结实的骨架,忠厚的外貌,一蓬络腮胡子与朝伦堪称伯仲。“我想起来了,他是札答阑部的一位年轻将领,对吧?”
  “对。”
  “他怎么说?”
  “他所说决非一家之言:木华黎是一位胆识兼备的文武奇才,可惜为人孤傲冷漠,不易接近。”
  铁木真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木华黎给他的印象完全不同,非但不孤傲,不冷漠,相反,处处表现出一种天性的爽快和坦诚。
  铁木真一生不惟嗜才如命,而且慧眼独具,短短的接触他已认定,以木华黎之才,比起人们的赞誉实有过之而无不及。
  令人费解的倒是木华黎与札木合之间的恩怨纠葛,博尔术好似看透了铁木真内心的疑惑,他一语道破天机,让铁木真大吃一惊:“木华黎与札木合首领有杀父之仇。”
  原来如此!
  由于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围猎进行得很顺利,大批的猎物按计划被赶入了预定的猎场。铁木真与札木合一马当先,箭发中的,赢得了双方将士的阵阵喝彩。铁木真的海冬青也不甘示弱,它盘旋空中,不时俯冲下来,从地上抓起一只野兔或雉鸡,无怪乎人们将它视作猎鹰之王。
  此时此刻,人们的注意力全在猎场之上,谁能料到一支防不胜防的暗箭已经对准了这只英勇绝伦的猎鹰。
  当海冬青再次抓起一只黄色野兔飞起时,一支利箭直直向它射来。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只听到箭杆凌空折断的声音和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群中产生了不小的骚动,被困猎于场中的猎物乘机左冲右突,夺路而逃。一只斑斓猛虎蹿到铁木真面前,铁木真刚刚拔出护身短刀,不防坐下黄骠马因受惊四蹄腾空,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老虎张开利爪,长啸一声,向铁木真猛扑过来。铁木真起身不及,就势向旁边一滚,让过了虎爪。
  趁着虎转身牌那,他一跃而起,闪转到两棵树之间。
  老虎见没有扑到人,越发凶狂,虎尾横扫过来,一棵碗粗的松树霎时折为两截。铁木真略略一退,以另一棵树为支点,身体几乎旋到了另一侧,恰好落在老虎身后。不等老虎再次转身,铁木真凌空而起,几乎没看出他怎么动作,一柄短刀已深深插入老虎脊背。接着,只见他双脚点地,顺势抽刀在手,一股血柱喷涌而出。
  老虎发出悲惨的啸鸣,肥硕的身躯轰然倒地,震得枝叶乱颤,许多人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铁木真从容地拭去短刀上的血迹,重又归入鞘中。
  “首领!”博尔术催马飞至,脸上血色皆无。札木合抢上几步握住了铁木真的双手,声音里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张皇,“义兄,你没伤着吧?”“没事没事,你们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人们这才注意倒在铁木真脚边的那只猛虎。
  它已经死了,后胸“突突”向外冒着血,将身下的草地染成殷红一片。海冬青劫后余生,乖乖落回铁木真的肩头。
  围猎中止了,哲列莫和朝伦从密林中拖出一具死尸,死尸的胸口赫然插着一支白色木杆箭。救了海冬青的,也是一支白色木杆箭。
  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刺客的手中还握着一支未及发出的箭,与那断箭毫无二致。至于他为何要先射海冬青以及第二箭是否要射铁木真,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另有一个非常神秘的人在救下海冬青之后紧接着又抢先发出了致刺客于死地的第二箭,而且,从两箭发出的间隙来看,那人的双箭连发之快、之准,简直到了神乎其技的地步。
  铁木真紧紧攥着两支白色木杆箭,将搜寻的目光投向茫茫天际。直觉告诉他,刺客的第二支箭是为他铁木真准备的,那么又是谁于生死攸关之时救了他和他的海冬青呢?
  围猎大军回营不久,神秘人双箭救二命、铁木真一刀毙猛虎的故事便在草原上不胫而走、广为流传。只可惜对刺客的调查始终没有取得进展。加之铁木真本人无意追究,于是,此番谋杀的来龙去脉终成一桩永远的悬案。
  五月的一天,铁木真在营帐接待了两位不速之客——亦乞列思部的布和父子。
  布和首领和公子宝图为何此时突然造访,其中原委还需从头说起。原来王汗自那一日见到莎茹娜后,竟像着了魔般念念不忘。当时在篾尔乞部碍于情理他不得不忍痛割爱,事后却后悔不迭。萨和妃病逝后,王汗孤寂难熬,不禁又想起艳若桃李的莎茹娜。经过一番思虑,他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派专使送上丰厚的聘礼,向布和首领求婚。如此一来,既能堵住众人的嘴巴,又可向布和直接施压,迫使他乖乖送上女儿。
  对女儿一直深怀愧疚的父亲这次无论如何不会再拿女儿的幸福去换取部落的安宁了,可他一时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能让王汗死了这份心。宝图惊闻变故匆匆赶回,一家人相对一筹莫展。莎茹娜默默流泪,布和长吁短叹,宝图急得走来走去,苦思之下,他想出了一个主意,“阿爸,依我看,不如让姐姐尽快出嫁,方能推掉这门亲事。”
  布和目光微闪,沉思着点点头。
  “姐,你说,来求亲的人那么多,有没有你中意的?”宝图心急,顾不得考虑说话的方式,直截了当地追问。
  莎茹娜略一犹豫,羞赧地点点头。“是谁?”
  “不是那些求亲的,是我在篾尔乞部时的故交。”
  “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人在哪里?”
  “他……他叫乞扬,现在铁木真首领帐下为将。”
  “乞扬?”布和首领沉吟着。
  宝图想了起来,“是不是那个能吹一手好笛子的青年?”
  “是他。”
  “你咋不早说?”布和心疼地埋怨女儿。
  “他已经成亲了,何况女儿原先并没有这种打算。”
  “他成亲了?这如何使得!”
  “阿爸,女儿不在乎什么名分地位。女儿除非不嫁,否则情愿与自己所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
  事已至此,不容布和首领再犹疑,他带着宝图盛情款待克烈部使者,对他们婉转陈词:“王汗乃人间俊杰,草原之主,今蒙垂爱,乃小女万千之幸。奈何小女已许配人家,不日出阁,待嫁之身,岂配侍于王汗枕侧?望贵使将上述实情一并转呈王汗。”
  就这么暂时将克烈使者搪塞了过去。布和父子不敢耽搁,急忙赶往乞颜部求见铁木真……
  铁木真听完布和的讲述,内着实不是滋味。他万万没想到,王汗为一“色”字,竞不惜抛却草原男儿的风骨。尽管他不能轻易得罪他的义父,对于那些危难求助于他的人们,他也决不能为求自保而拒之门外,于是他当即表态说:“布和首领,既然你已那样回复王汗,想来王汗不会过多计较的。乞扬和莎茹娜姑娘年貌相当,又在篾尔乞部共过患难,这样的天赐良缘,我岂有不成全之理?只是乞扬目前在翁吉赤惕部执行任务未归,你若信得过我,我可派乞扬的表哥哲列莫护送莎茹娜姑娘到那边与他成亲,您觉这样是否妥当?”
  布和原以为铁木真必有为难之处,没想到他答应的这样爽快,心里十分感动,连连说:“好好,如此甚好。老夫还有一句话请问首领:你做得了乞扬将军和他夫人的主吗?”
  铁木真微微一笑,“这个不成问题。乞扬、悦宁都是通情达理之人,如今事情紧急,他们决不会置身事外,见死不救的。”
  布和感激不尽,“谢首领成全。你这是救了我们全家啊!”
  宝图深切地注视着帖木伦的这位大哥。如果说过去他还只是倾慕此人的谈吐姿貌,那么现在他则是为他敢作敢为、急人所难的高尚品格折服了。在那次篝火晚会上他与帖木伦一见钟情,他敢说,无论将来他对帖木伦的爱情有何归宿,他都将一如既往地崇敬这位年轻的首领。
  布和父子正欲告辞,帐门被撞开了,别勒古台一进来便急急慌慌地说:“大哥,不好了,术赤出事了!”
  “他怎么了?”铁木真霍然站起,脸色大变。“他被惊马踏伤了,一直昏迷不醒!”
  “铁木真首领,你快去吧。可需我们相助?”
  “不必。你们且回去做好准备,所有一切但凭布和首领做主。”铁木真交待一句,随别勒古台匆匆向外走去。
  此刻,在术赤的帐中,莫日根大夫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术赤处理胸部的一处踏伤。孩子最严重的伤留在左胸侧,马蹄在这里给他留下了永久的伤痛。
  满脸疲惫的大夫终于停了下来,铁木真什么都不敢问了。
  莫日根回视铁木真,“首领,你派个人随我回去配药,另外再在附近给我备一空帐,这些日子我不能离开公子左右。”
  “好,别勒古台,你速去安排。”
  莫日根正欲出帐,铁木真唤住了他,“大夫,请您告诉我,术赤他到底有没有生命危险?”
  莫日根望着铁木真汗水涔涔的脸,坦率地说:“孩子太小了。但愿他能逃过这场劫难。”
  “您……您一定要想法救活他啊!”“我会尽力的。”
  帐中只剩铁木真一个人时,他再也控制不住揪心的懊悔,一下跌坐在儿子身边。假如可能,他真想代儿子去承接这场意外的灾难。
  似乎过了很久,别勒古台和莫日根大夫才满头大汗地回来了,他们的身后还跟着思琪。
  “大哥,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嫂那里情形不太好,额吉让你赶紧过去。”孛儿帖的情形的确越来越糟了。难产将她折磨得奄奄一息,而在剧烈的痛楚中让她。玉胆俱裂的是爱子的伤势。帐内,接生婆满头大汗,几乎陷入绝望;帐外,所有的人都束手无策,每颗揪成一团的心在祈盼着奇迹的出现。
  谁也没注意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几次晕死过去的孛儿帖仿佛听到了一个急切的、熟悉的、也是最亲爱的呼唤,这呼唤立刻灌注于她的体内,与此同时,一匹毛色乌亮的黑马像旋风般卷入人们的视线。就在铁木真的双脚落地的瞬间,帐中蓦然传出了婴儿响亮的啼哭。
  月伦一把拉住儿子的胳膊,热泪盈眶,“长生天保佑孛儿帖!长生天保佑我的术赤!”
  精疲力尽的接生婆乐颠颠从帐中走出,“是位漂亮的公主。老夫人,您有福啊。咦!铁木真首领,您真的回来了?夫人要您进去。夫人身体太虚弱了,您一定不能让她分心劳神,她可是刚刚从鬼门关转回来的……”接生婆絮絮叨叨的声音被掩上的帐门截断了,铁木真几步趋于床前,温存而又内疚地注视着爱妻那张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铁木真,术赤如何了?”孛儿帖从枕边抬起目光,艰难地问。“他……你别担心。”
  “我要去看他。”
  铁木真急忙按住挣扎欲起的妻子,“你不能动!术赤有我照料。”
  泪水顺着孛儿帖的面颊滚滚而下,“可怜的孩子,他怎么会被野马踏伤呢?这个时候,他该多么需要额吉在身边啊……”
  “我会守在儿子身边的,孛儿帖,你一定要相信我。”
  走近儿子的寝帐时,铁木真突然感到心跳得很急,他急忙抓住门框,让自己定了定神,才轻轻推开帐门。
  莫日根大夫正在给孩子换药,铁木真第一个本能的反应就是察看大夫的表情。从大夫略略舒展的双眉间,铁木真恍若看到了一线希望。儿子依然昏迷不醒,铁木真多少松弛了一点的心又紧紧揪了起来。“大夫,我儿子怎还未苏醒?他到底要不要紧?”
  大夫眯起双眼注视了铁木真,答非所问地,“小孩子的生命力是惊人的。”
  “您是说……”
  “还不能大意。公子需要绝对安静,所以我一直没让人来探望他。他只需要一个能让他产生安全感的人待在身边,这对他来说比药物更重要。”“我会的。还有什么?”
  大夫俯身抚摩了一下孩子的额头。“如果不出现异常情况,公子可能很快会苏醒。我必须回去另配些药来。我走后,劳你费心看着点炉上的药引。”
  大夫的话音刚落,术赤的小嘴真的蠕动起来,接着发出一个微弱的、细细的呓语:“额吉……”
  铁木真一下坐习床边,抓住了儿子冰冷的小手,“术赤!”
  “额吉,”昏迷中的术赤断断续续地说道:“为什么……他……不喜欢我?”这恐怕就是这个敏感聪慧的孩子在神志不清时才肯道出的心底最深刻的隐痛。
  铁木真好像被蝎子猛地蜇了一下,一时只觉心痛难忍。迄今为止,术赤从未他一声阿爸,他没想到,一个五岁孩童的倔强竟会如此深地刺伤他。他不知是想极力证明自己还是在忏悔:“术赤,我的儿子,阿爸没有不喜欢你。”
  大夫双目潮湿,转身悄然离去了。铁木真无意中流露的父爱让这位草原名医既感动又难过,直到此刻,他才开始明白,铁木真也许永远说不清自己内心深处爱与恨的分量孰轻孰重,但却否认不了这样一个事实:术赤在他的生命中早已成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铁木真忧虑的目光久久凝聚在儿子清俊的脸上,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渐渐地,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了。朦胧中,一只小手轻轻扯着他的衣袖,他被惊醒了。儿子!原来是儿子醒了!一阵狂喜霎时攥住了铁木真的心。
  术赤的眼睛在瘦削苍白的脸颊上显得更深更大了,他无力地伸出小手,向父亲身后指了指。
  药引子正“吱吱”向外冒着泡。铁木真一跃而起,顾不上拿东西,空手将药罐端了下来,烫得好一阵甩手。
  术赤一直都在看着他,当他回到床边坐下时,术赤小心地捧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
  铁木真顿觉两眼发潮,忙掩饰地笑道:“术赤,还疼吗?”
  术赤的脸仍然青白灰黯,连呼吸都很吃力,但他顽强地摇了摇头。
  “你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告诉阿爸。”铁木真自然而然地说出“阿爸”二字,并未觉得有何异样。
  “阿爸——”孩子惊异地重复着,脸上慢慢绽开了甜甜的满足的笑容。真够难为他,伤得这么重还能笑出来,要知道,他毕竟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啊。铁木真若非用全部意志克制着内心的冲动,真想将虚弱的儿子k
  紧紧搂在怀中。
  在一片悠长的静谧中,父子俩的心彼此贴得很近很近……
  铁木真信守承诺,乞扬和莎茹娜归来后,他为他们补办了一个婚礼盛宴。对于王汗的雷霆之怒,他亦早有预料。
  铁木真决无存心与王汗作对之意,他数次帮助莎茹娜,说到底,只是天性使然。王汗毕竟是他的义父和恩人,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考虑能否送一份厚礼,以消除王汗内心的不满。问题是,他一时找不到也想不到这样合适的礼物。正当他为此一筹莫展时,奥云助了他一臂之力。
  当年,孛儿帖夫人从篾尔乞部获救后,年方十四岁的奥云女扮男装、千里迢迢只身来寻夫人,在当时的乞颜部传为美谈。悦宁婚后,奥云更成了孛儿帖身边最知心、最得力的贴身侍女。随着年岁的增长,奥云出落得肤光胜雪、容颜羞花。合营前后,不知有多少王公贵族欲为子侄求聘奥云,奥云坚心不嫁,孛儿帖虽为奥云终身计,终不忍过分忤逆她本人的心愿。而今,铁木真为王汗一事进退两难,奥云却禀明孛儿帖夫人,情愿以身为礼,进献王汗,藉以平息王汗怨恨。孛儿帖自然不肯应允,她试图劝说奥云:
  “王汗之事,终有解决之法,你不必多虑。要你做出这样的牺牲,铁木真也不会答应。”
  奥云决心已定,百劝无用,她安慰孛儿帖:“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牺牲。想当初,若非夫人百般照应我,恐我十几年前就已不在人世。此恩此德,奥云纵死难报。奥云自思身无长物,只有容貌可为资本,此去克烈部若能换得两部和睦,为铁木真首领解除后顾之忧,奥云心愿足矣。何况,克烈部并非龙潭虎穴,虽说王汗喜新厌旧,他与奥云终究年龄相差悬殊,夫人还怕奥云没有办法将他的心抓住,不使他移情别恋呢。”
  “可是……”
  “奥云心意已决,夫人不必再劝。就请您告诉铁木真首领,我愿以身为礼,出嫁克烈。”
  “奥云,你听我说……”
  “夫人,”奥云跪了下去,“求您成全我吧。以前,我总觉得自己的容貌只会惹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没想到还可以助铁木真首领一臂之力,我真的好开心。我知道,您疼爱我,关心我,我又何尝想离开您的身边?但我也知道,一旦王汗怀恨铁木真首领,就会为铁木真首领招致杀身之祸。铁木真首领为救萨茹娜小姐甘冒得罪王汗的危险,他这么做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个‘义’字?为了他,更为了您,我死都不惧,何况只不过是嫁人。”孛儿帖难拒奥云一片诚挚,忍痛同意了她的请求。铁木真感佩奥云义烈,亲自执酒相敬。作为私人信物,孛儿帖夫人以一对上等和阗玉镯相赠。之后,铁木真派博尔术和四弟合赤温护送奥云至克烈部王汗宫帐。
  这份美妙的“礼物”果真赢得了王汗的欢心,一场酝酿之中的轩然大波旋即消弭于无形。此后,由于奥云从中斡旋,王汗在铁木真创业之初的艰难时期,始终充当着他的坚强盟友。
  木华黎牵着马慢慢走着。
  今天是他的生母雪尼叶夫人的忌日,他来祭奠他的母亲。远远的,他便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是母亲生前所喜爱的熏衣草的味道,因此,他知道那个人——札木合先他而来了。一对冤家,每年的同一时间都要相会在同一地点,这岂止令人尴尬,简直是令人不可思议。
  平心而论,木华黎还不如札木合更清楚地记得母亲的容颜,他只能从人们的回忆中,从父亲一生相守的眷爱中了解到母亲的才貌和人品。白母亲去世后,父亲每年都要带他来这里。札木合也来,而且总比他们来得要早一些,甚至在札木合杀死他的父亲之后,仍然不忘来祭奠他的母亲。木华黎站在札木合身后不远的地方。
  札木合没带侍卫。木华黎的手慢慢伸向了腰间的宝剑。
  在冷漠表情的掩盖下,内心在苦苦挣扎。感情在问他:杀了他吗?杀了他为屈死的父亲报仇!理智在回答:就算你早怀疑这一切都是札木合精心策划的阴谋,但你有什么证据来支持你的复仇计划?何况,木华黎确信父亲不会赞同他这样做。父亲对札答阑部至死不渝的忠诚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处世原则,札木合毕竟一身系着札答阑部落联盟的安危,杀他容易,却很可能因此将稍稍安定的草原迅速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而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木华黎慢慢松开了握剑的手。
  “你怎么还不动手?我等你动手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札木合以洞悉一
  切的口吻,安闲而轻蔑地说。“为什么?”
  “今天是最好的时机,除了今天,你恐怕再也找不到杀我的机会。”“我不需要机会,我也不想杀你。”
  “假如你弄清了你父亲的真正死因,你还会这样想吗?你知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有一个最不可救药的弱点,就是凡事但求问心无愧。而这世上又有多少事可以真正求个问心无愧呢?”
  “那么你呢?你不杀我,难道就不怕为自己留下祸根?”
  札木合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情,“你连这个都猜不出来?看来我实在高估了你的智慧。你还是问问她吧。”他闪过身,用手指着雪尼叶夫人的墓穴。“为什么我年年要来这里?因为在这里躺着的是我生平最怀念的女人。我从来不是那种愿为别人的恩情所累的人,但她的养育之恩我非报不可。如果你身上不是流着她的血,你以为我会冒险让你活在世间?何况,你父亲终前恳求我放过他的妻儿,我念他忠直一世,不忍拒绝。”
  “你既然念我父亲忠直一世,为什么还要杀他?”
  “他不死,我札木合怎么能做札答阑部真正的主人?他不死,谁又能保证他不会带走我的部众,另立门户?有他活在世上一日,我就一日不得安宁。”
  “我总算明白了你不杀我的原因。只要我不死,你用卑鄙手段虐杀我父亲的阴谋就否会昭然于世,我父亲的死就永远只能是场误会。”札木合安详地默认了。他怀着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等待木华黎拔出剑来,可木华黎已在瞬间将悲愤抹尽,平静得像块岩石。
  “我早知道你不会杀我。你和你父亲一样至死也不会扔掉你们所谓的‘忠诚’。好了,你不拔剑,我可要走了。”札木合近乎戏弄地踱至木华黎的身边,木华黎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突然,札木合的目光被木华黎腰间的宝剑留住了,“金星剑?”他惊诧地停住了脚步,“你见过铁木真了?”沉默。
  札木合回身逼视木华黎,“少跟铁木真来往,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回答他的依然是沉默。
  札木合大笑起来,“木华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我岂能主宰你的思想,你的灵魂?可你别忘了,你的恩人温都夫妇,还有你的那位心上人凝腊,他们的生家性命可都在你手上攥着呢。不,应该说是在我的手中,在我的手中握着呢!”大笑变成了狂笑,“你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乖乖地听我的话,否则,到时死的不会只有你一个人。”
  札木合撇下木华黎,扬长而去。
  木华黎的脸倏然变得惨白。他真想将札木合碎尸万段!
  合营的第二个冬季,豁尔豁纳黑川的忽勒山附近爆发了大规模的狼患,山下各部落防范无益,人畜多有伤亡,损失惨重。铁木真十分关注此事,欲与安答联手除害,却不知札木合怎么想的,每次见他都避而不谈。一场暴风雪过后,忽勒山附近的牧户开始从夹裹着雪花的凛冽的寒风里嗅出了死亡的味道,他们不得已派人来求助札木合。札木合经过一番筹划,召来了木华黎。
  木华黎走木合的大帐时;札木合正背对着帐门烤火,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
  “你召我来有什么事?”木华黎透出淡淡的疑惑。
  “最近狼患成灾,我思防范无益,不如组织一次大规模猎杀,永绝后患。你在这方面一向经验丰富,我打算派你带人前去。”
  “行,我去准备。”
  札木合这才回过头来,别有意味地审视着木华黎。木华黎平静地迎住札木合的目光。
  蓦地,札木合的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挥挥手,“没事了,你去吧。我让扎西配合你行动。”
  扎西是札木合的心腹,木华黎一向讨厌此人。
  忽勒山的狼群越来越猖狂,木华黎针对狼群的习性,经过周密细致的调查,制定了猎杀方案。
  不出所料,狼群按照木华黎的“指挥”,乖乖地走进了事先设置好的包围圈,只待木华黎一声令下,这群害人匪浅的恶狼就会被聚而歼之。谁曾想,木华黎尚未发令,就见自己这边突然一阵大乱,接着,扎西带领手下人纷纷跳上马背,争先恐后地逃之天天了。
  转眼的工夫,木华黎便只身处于群狼的攻击之中。
  木华黎将“九连环”紧握在手,心里异常冷静和清醒。“九连环”原本是忽图赤汗赠与他的父亲,他的父亲又留给他的,迄今为止,他还一次不曾试过它的威力。
  近了,近了,更近了……
  木华黎稳稳地射出“九连环”,霎时,九只跑在最前面的狼挣扎了一会儿,便倒地不动了。
  后面的狼显然受到震慑,行动变得谨慎了许多。但凡狼都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特点,“同伴”的死更激起了它们复仇的愤怒,它们略作停顿后,分作两队,一队从两翼包抄,一队仍从正面向木华黎直扑过来。此时,除了拚死一战,木华黎已无路可退,他收起“九连环”,抽出金星剑,慢慢向左侧一棵枯立的树桩后退去。
  白雪皑皑的忽勒山山谷里,就要开始一场人与兽、生与死的惊心动魄的大搏杀。
  木华黎濒临绝境,反而勇气倍增,他利用树桩做掩护,机敏地与群狼周旋着。随着群狼不断受伤或倒毙,他索性将身体暴露出来,剑走如风,零落星星血雨。
  狼群攻击的速度明显迟缓下来。
  恰在这时,一支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冷箭射中了木华黎的肩头,剧痛之中,他手里的金星剑几乎落地,他急忙将剑交到左手。剩下的几只狼似乎看出了什么,二反方才的畏惧萎靡之势,重又向木华黎发动了新的攻势。木华黎正要举剑,蓦觉心口阵阵恶堵,半边身体开始酸麻肿胀,他立刻明白,他中了毒箭。他将身子斜斜地靠在树桩上,剑,无力地垂到了地上。在他逐渐模糊的视线里充斥着一道道灼亮的、穷凶极恶的绿光,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木华黎醒来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轻武士似曾相识、沉稳亲切的脸庞。
  “你终于醒了。”那张一直俯视着他的脸上露出欣悦的笑容。“我……”木华黎试着发出了一点声音,“我的剑……”
  武士急忙取过金星剑放在他的手边。“金星剑,九连环,一样不缺,你尽管放心。你中了毒箭,我带来的药物不多,只能暂时为你控制箭毒。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尽快下山,你一定要坚持住。”
  木华黎的眼中迅速闪过一道光亮,他已经猜出武士是博尔术了。
  作为铁木真最亲信的将领,博尔术的大名以及为人作派在整个札答阑部可谓家喻户晓。
  “是你救了我?”
  博尔术微微一笑,“我们奉铁木真首领之命到忽勒山铲除狼害,听说你已带人先行人山,便随后追来。所幸的是,我们来得还算及时,赶上了射杀最后几只野狼。你不是带人上山的吗?怎么只剩下你一人?你肩上的毒箭……”
  木华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木华黎再次醒来,已是四天之后了。
  身上依然虚软无力,但神志却异常清醒。这时他听见帐外有人在说话:
  “你不用太担心!你没听大夫说他已经脱离了危险,现在昏睡不醒,只是为了恢复体力?他遭的罪太大了。”这是铁木真首领的声音。
  “我明白,可我还是……放心不下。”分明是凝腊的声音,想必是铁木真首领将凝腊接声的。
  “我有种感觉,今天他一定会醒。不如你先去休息一下,我在这里守着。”
  “不!还是您回去吧,您都熬了四天没合眼了。刚才大夫临走时还交待,让您先去睡睡,否则,就算您是个铁人也会被拖垮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才好,这一次如果没有您,木华黎他……”
  凝腊的声音显然被什么截断了。
  不一会儿,铁木真走入帐幕。他发现木华黎已醒来,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你……感觉好些了吗?”他边说边快步走上前来。
  木华黎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只觉一切都那么不可思议,一切又恰在情理之中。
  “您……我没事了。”木华黎挣扎欲起,铁木真伸手按住了他。“别起来,你还不能动。”
  木华黎紧紧握住了那只温暖的手,正要说什么,凝腊捧着一帖膏药从外面走了进来,“铁木真首领,大夫说……木华黎,你真的……”,她哽住了,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铁木真含笑看着她,伸手接过膏药,“我来吧。”
  凝腊有些害羞地抹了把泪水,“那……我去给你们俩人熬些羊肉汤来。”
  幸亏救治及时,瘀毒已基本散尽,铁木真细心地用盐水为木华黎清洗着肩头的伤口,又为他敷上膏药。他做这一切十分熟练,自然得如同一个真心溺爱兄弟的大哥,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满心疼惜。
  泪水蓦地从木华黎微闭的双目中渗了出来。铁木真保持着沉默。
  很难说清铁木真对这个比他最小的兄弟还要年轻的青年,怀有怎样的钦敬和渴慕之情。远从第一次见到他驯马开始,他便立誓要将他置于左右,及至发现木华黎总有意无意地回避他,他才意识到其中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始终不曾勉强过木华黎,但他在等待一个最合适的时机。铁木真在木华黎病情恶化的第二天凌晨带着莫日根大夫赶到忽勒部。忽勒部与忽勒山同名,是受野狼侵害最严重的部落之一。木华黎只身斗群狼的事迹传开后,忽勒部的百姓几乎将他奉若神明,他们主动腾出几座最好的帐子给猎狼勇士暂住,同时为木华黎疗伤提供了一切方便。在木华黎昏迷的四天中,铁木真始终寸步不离地守在木华黎身边,不辞辛苦地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只是出于求才若渴以及忠实于友谊的天性,不想却深深打动了忽勒部的老老少少,这是铁木真从未意识到的结果。
  这个结果在不久的将来,开始发挥出超乎想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