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代:蒙古帝国系列

 

○ 第08章 再变风云 ○



原定的草原那达慕大会在秋高气爽的八月如期举行。
  成吉思汗居中高坐。祭神、祝颂后,德高望重的长者宣布大会正式开始。
  成吉思汗唤来长子术赤,“你想参加哪项比赛?”他子。“赛马。”此时赛马场上人头攒动,术赤脱口回道。
  “想骑哪匹马?”成吉思汗情不自禁地为儿子正了正头上的帽子。这孩子越长越像他的母亲,尤其那双深黑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蕴藏着许多的说不出的东西。
  “‘草上飞’。”
  “这匹马性子很烈,欺生,你行吗?”“不妨事,三叔让我骑过,熟了。”成吉思汗心中暗喜。他深知别勒古台一向疼爱术赤,胜于疼爱自己的亲骨肉,只要能让术赤高兴,要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好!来人,为大太子备马!”
  “谢父汗!”
  “草上飞”被牵了上来。它是呼日查伯颜命幼子布林从翁吉赤惕赶来的二十多匹骏马中最优秀的一匹,此马身形高大,布林正欲抱术赤上马,成吉思汗已走下座位,径直来到术赤面前。
  “术赤,上马。”他曲膝为垫。术赤一愣。
  “上马!”
  术赤望向父亲,只见那双他平素不敢正视的威严的双目中此刻满含着期许和鼓励。
  脚,终于踏在了父亲的膝头。
  为了这个扶他上马的人,他必须赢,只能赢!
  尽管赛马只是一种娱乐性质的竞技活动,但胜败终究关乎部族的荣誉。为此,各部均派出了最具实力的骑手,只有成吉思汗的乞颜部派了个十岁的孩子参赛,大家不免在想,这是由于成吉思汗根本不重视这场比赛呢,还是对他的儿子胸有成竹?
  赛前根据众人的提议,比赛限定了场地,这样人们就更容易观看比赛的全过程。术赤的“草上飞”夹在上百匹骏马中间,犹如离弦之箭,向近处射来。
  赛马中起决定作用的除了马本身的速度和耐力外,还取决于骑手的骑技以及与胯下坐骑的配合。术赤均匀地加快着马速,显得十分从容。童年学骑马时父亲曾经告诫过他,如果一开始就不顾马的体力拚命驱使,很容易造成马的疲劳乃至丧失后劲,只有让马逐渐适应和调整跑速,它才会越跑越快。
  成吉思汗正襟危坐,远远地注视着赛场,不动声色。他并不苛求儿子一定得第一,只希望通过比赛能够锻炼儿子一往无前的进取精神。现在目睹了儿子的表现,他愈发充满了必胜的信心。儿子在意志上已是胜利者!他那不慌不忙、恒定如常的风度,实在不是其他十岁孩子可以达到的,甚至许多成年人也不行。真够难为这孩子,在如此微妙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反倒养成了自强不息的性格,假如不是有那样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这孩子本该成为他的寄托,他的希望。
  为什么就不能呢?
  渐渐地,术赤开始跃居第一。“草上飞”惊人的速度,术赤出类拔萃的骑技,都表明他将在这场比赛中夺魁。但就在乞颜部众紧张的心情稍稍松弛下来时,术赤蓦然觉得一阵剧烈的胸痛和昏眩横空袭来,他的脸一下变得蜡黄,全身都浸出了冰冷的汗水。
  工夫不大,一个又一个骑手赶上、超过了他……术赤始终没有被落下更远,他咬着牙,以常人难以想像的毅力坚持着,从父汗眼前一晃而过的瞬间,他恍若看到父亲含笑向他举起了酒杯;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力量灌注在他的体内,他咬紧牙关向前冲去。他超越了一个骑手,又一个骑手,马鞍鞒上那幼小顽强的身姿默默感动着在场所有的人,也让做父亲的由衷的自豪。似乎第一次,做父亲的想到问自己,这孩子的身上流着的怎么可能不是他铁木真的血呢?他们父子的个性何其相似!
  终点已不远,“草上飞”开始与跑在第一的那匹马并驾齐驱。喝彩加油声震耳欲聋。最后一刻,“草上飞”四蹄腾起,稳稳地落在了终点线外,以仅仅半步之遥,赢得这场悬念迭出的比赛。
  人们欢呼着涌向术赤,生性豪迈的草原人永远敬重真正的英雄。
  别勒古台第一个冲上去将术赤抱下马鞍,术赤刚刚吐出一口瘀血,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好样的!好样的!你不愧是我们孛儿只斤家的小巴特!”别勒古台毫不掩饰地高声赞道。
  术赤臊得满脸通红。别勒古台不容分说,拉着他的手径向汗兄跑来。一见别勒古台,成吉思汗不由想起什么,“今天不是你担任警戒任务吗?怎么会在这里?”
  “我让合撒尔替我一会儿,这就回去。”“不可擅离职守,懂吗?”
  “我知道。”
  “你没事?”成吉思汗不无忧虑地端详着儿子。从那张俊秀的脸上,他看不出任何胜利后的激动,天知道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对成败何以有这样稳恒的心态?
  术赤摇摇头算作回答。
  “术赤,父汗把‘草上飞’赐给你,它以后就是你的坐骑。”
  “哦,不……”
  “为什么?”成吉思汗奇怪地问。
  “‘草上飞’是匹优秀的战马,您更用得着它。”术赤回答完父汗,施礼退下了。成吉思汗目送着他,心中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暖流。1195年的秋季步步逼近,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蒙古军在这个秋天,选定吉日,举行了一个隆重而浩大的祭旗仪式,准备征讨世代为仇的塔塔尔部。出征前,成吉思汗再次严申军纪:战时攻守,听从各部长官指挥。进攻失利时,退出重围,待集结整顿完毕,重新组织进攻,退而不前者,斩!进攻顺利,要奋力追杀逃敌,因争抢敌人遗弃财物擅停追击者,斩!战斗结束后,所有战利品充公,按军功大小统一分配,私抢私分战利品者,斩!
  各部首领纷纷起誓,又浩浩荡荡踏上征途。出征的路上,一位老者将一个孤儿献给成吉思汗。成吉思汗见少年浓眉大眼,鼻直口方,显得格外精神。老者介绍说,少年名叫博罗忽,今年十五岁,善使一根齐眉铁棒,“拴着是条忠心护主的良犬,放出是只独自觅食的猎鹰”。成吉思汗更加心喜,挥手示意侍卫抱出一个衣着华贵、可爱乖巧的小男孩,让博罗忽带孩子骑马,并一再叮嘱:“小心看好他。等回营后,我们把你们俩一起托付给我额吉,她会照料好你们的。”
  这两个孩子同篾尔乞部的曲出、泰亦赤惕部的阔阔出一道,成为月伦母亲的四个养子,日后成为成吉思汗帐下四员著名的猛将。成吉思汗让博罗忽照料的男孩,月伦母亲为他起名喜吉忽,此子于蒙古立国之后,由于铁面无私、公正贤明而历任首席法官之职。
  塔塔尔方面一直蒙在鼓里,直到合撒尔率领的先头部队逼近主营,才慌忙在答阑捏摆下战场。
  百年仇怨,终须了结。蒙古部对塔塔尔部的复仇战争,注定是场灭种灭族之战。深知自己命运的塔塔尔人抱定了拚死一战的决心,抵抗异常激烈。这使素以行动神速、攻击凌厉著称的合撒尔军苦战一天,仍然无法冲开敌人严整的阵地。
  天公也不肯作美,入夜时分,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双方不得不暂且罢兵回营。
  第二天,暴雨转为连绵细雨。在草原上,这种阴雨天气还比较少见。成吉思汗在自己的中军大帐召集了由各部首领及主要将帅参加的军事会议,商议大军下一步行动。
  奉命返回的合撒尔首先向大家扼要介绍了昨日战事,并请示成吉思汗,“今日是否增调兵马,再行强攻?”
  成吉思汗并不急于回答,他环视大帐,平静地问:“各位有何高见?”他的目光在木华黎脸上停留了片刻。
  木华黎略一思索,走至帐中。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木华黎的身上。只见他双目炯炯地注视着成吉思汗,用一只手轻抚着腰间的宝剑。片刻,他将剑锋拉出一半,又推入鞘中。如此三番,成吉思汗眼睛一亮,目露称许之意。“此计大妙!诸位将军且听木华黎调遣,攻守诸事皆由木华黎定夺。”
  “谢可汗!”
  目送木华黎离去,众人面面相觑,一头雾水。只有博尔术、哲列莫知君臣用计,不由感慨万分。
  塔塔尔人在雨中等候了整整一个白天,也没见蒙军方面有任何动静。他们既不敢就此撤回,怕敌人随后掩杀,又不敢贸然进攻,怕遭到敌人埋伏。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撤回营中刚想吃口饭喘喘气,前营忽然大乱,巡哨来报:蒙古军偷袭。
  塔塔尔人不得不重新整队迎战。
  蒙古军似乎有意同塔塔尔人开起了玩笑,一俟塔塔尔人杀出营外,小股蒙军便迅疾消逝在迷蒙的夜色中。
  一夜之间,蒙军几次三番,忽进忽退,扰得塔塔尔人饭不得吃,觉不得睡。
  塔塔尔部三位首领都塔惕、阿鲁赤、察干急忙聚在一起,共议对敌之策。察干主张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都塔惕却不同意,他担心如此一来正中成吉思汗诱敌深入或调虎离山之计。毕竟蒙军兵力强盛,塔塔尔军死守犹难保全,而主动出击,只怕败得更快。
  阿鲁赤深表忧虑,“我军本来处于守势,现在打又打不得,耗又耗不起,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都塔惕摇摇头,“贤弟少安毋躁。且看成吉思汗到底要下哪步棋,总会有办法应付的。”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心里也没底。
  派出骚扰塔塔尔营地的小股蒙军分别由成吉思汗的义弟曲出、博罗忽和太子术赤率领,他们成功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第四天凌晨回到木华黎军帐复命。
  博尔术、速不台、忽必来三人也在军帐,正与木华黎一同研究敌情。三员小将缴令,木华黎问术赤:“敌人方面反应如何?”
  “不似开始时疲于应付,估计他们已想到应对之策。”
  “很好。”
  “很好?难道我们不是采用‘疲劳战法’?”
  “你以为呢?”木华黎想给术赤一个思考的机会。
  “我觉得……你的‘疲劳战’恐怕难以致敌于死地。”
  木华黎最喜欢术赤的地方,就在于这孩子凡事肯动脑筋。他毫不怀疑,随着实战经验的积累,术赤完全可以成为一名独当一面的优秀将领。他说:“现在你们大概都明白了,究竟采取哪种战法,其实只是形式问题,而形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好了,你们三个都回去休息吧,你们任务完成得不错,我给你们记首功一件。”
  术赤三人遵命离去。木华黎问博尔术,“我们的武器准备得如何了?”“已送到合撒尔王爷处。”
  “速不台将军,忽必来将军,今夜就看你们二位的了。”“你瞧好吧。”忽必来拍拍胸脯,大声保证。
  白天,依然很平静地过去了。匆匆吃过晚饭后,塔塔尔部的三位首领齐集在都塔惕的大帐,静等蒙军前来偷营。可是不知怎么搞的,蒙军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三位首领相对长坐,弄不清成吉思汗又要搞什么鬼名堂。正在心焦时,大约三更时分,营外隐隐传来喊杀之声,察干最先舒展开紧皱的双眉,他笑容满面地举起杯说:“二位哥哥,大功告成!这些天让铁木真把我们折腾苦了,也该轮到我们出出这口恶气了。就凭这点雕虫小技,还想将我们玩于股掌之上?呸!来,干杯!干杯!”
  阿鲁赤举杯,同察干一饮而尽。都塔惕不知为何心里总感觉有些怪异,慢慢啜着酒,脸上全无喜色。
  酒过三巡,帐夕惚然传来喧哗之声,都塔惕立刻站起身来。他尚未走至门边,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卟咚”一声摔入帐内。
  察干一个箭步冲上前,劈手揪住那个士兵的衣领:“快说,我们把他们围住了多少?有没有杀他们个片甲不留?你说啊,你!”
  士兵大口喘着气,好不容易才回出话来,“围……全围住了。只是……是我们被……被他们围住了,杀……杀了个片……甲不……留。”
  “什么?!”察干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你再说一遍!”
  都塔惕急忙拉开察干,端过一杯酒,让那士兵喝了下去。“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为了对付小股蒙军的骚扰,都塔惕和阿鲁赤、察干商议派出精骑五百埋伏在营外蒙军的必经之地,单等蒙军来钻布好的“口袋”。塔塔尔将士忍着彻骨的疾风冷雨直等到近三更天,才听到远处传来战马疾驰的杂踏之声,并且渐渐进入了他们的包围圈。塔塔尔将士急忙燃起火把,将阵地照得通明。就在他们举弓待射之时,自己这边的人竟纷纷中箭落马。意识到自己已反遭合围和夹击,塔塔尔伏兵顿时阵脚大乱,人马相拥,自相践踏,不消一顿饭的工夫,千余人的队伍即被消灭殆尽,只逃出十数号人,还个个着伤挂彩……
  察干一把夺过都塔惕手中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他娘的!铁木真,又让你把老子耍了!”
  都塔惕试图宽慰察干,“贤弟息怒,贤弟息怒!切莫乱了自家阵脚。我们初次与铁木真交手,不摸他的底细,才会让他钻了空子。胜败乃兵家常事,贤弟何必……”
  察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你说的句句都是废话!阿鲁赤,我们走!妈的,我非跟铁木真拚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顺利完成围歼任务的速不台和忽必来兴冲冲赶来向木华黎缴令。没想到成吉思汗也在木华黎的军帐,二将喜悦非常,上前拜见可汗。
  成吉思汗笑眯眯地望着他们,“得手了?”
  “手了。除了放回几个报信的,其余的全都给解决了。这一仗打得实在痛快,就是……冻得够呛。”忽必来一边回话一边端起成吉思汗面前的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四人皆大笑。
  天光放亮。霏霏细雨中,朝阳透过浅云薄雾闪出丝丝暖色。兴许老天爷自己也感到不耐烦,时断时续下了四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这几日受尽愚弄、吃尽苦头的塔塔尔军队,这时早早亮出了队形,指望能与蒙军决一死战。然而,任凭塔塔尔将士如何叫骂,蒙营方面却始终一片沉寂。这使与蒙军对峙的塔塔尔人既精疲力竭,又心烦意乱。察干在阵前跳脚大骂:“你们这打的是哪门子仗!铁木真,你若是女人生的,就给我滚出来!”
  天近黄昏,塔塔尔军正准备收兵回营,蒙营方面忽然鼓号喧天,一直避而不战的蒙军就像潮水一般汹涌澎湃地杀出辕门。
  双方再次在一马平川的答阑捏摆开战场,展开了一场殊死搏杀。已经连续数日不曾吃顿安心饭、睡个安稳觉的塔塔尔人难以抵挡蒙军的凌厉攻势,不出半个时辰,便显出溃败迹象。若非每个塔塔尔将士都抱定必死的决心做困兽犹斗,若非蒙军方面爱惜自己的兵力,塔塔尔人的灭顶之灾早已提前到来。
  夜幕降临后,蒙军迅速鸣金收兵了。
  塔塔尔方面损失惨重。损失兵卒无数不说,最让他们痛心的,是首领察干中箭身亡,阿鲁赤身负重伤。
  夜色深沉,在这个不知明天如何的长夜中,塔塔尔将士横七竖八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伤员的呻吟声、叫骂声处处可闻,不绝于耳。都塔惕只好下令杀掉所有的重伤员,各部将士麻木地执行了这一命令。
  正想去探望一下身负重伤的阿鲁赤,阿鲁赤的侍卫匆匆来报:得知都塔惕的命令后,阿鲁赤已饮剑身亡。都塔惕痛苦地闭上眼睛,从心底迸出了一声绝望的哀号。长生天啊,你真的要亡我塔塔尔吗?
  雨后的清晨,笼罩在树丛草叶上的阴合之气渐被微风吹散,天空湛蓝深远,明净如洗。
  离塔塔尔主营不远的一座树木稀少的小山丘上,几名技艺娴熟的工匠正在蒙古士兵的配合下安置一架巨型战车。这架战车的样子十分奇特,车的前端装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机制铁弓,巨弓旁放着三支长有数尺、粗若手臂的特制铁箭,车后则装有可控制弓体升降及调试角度的各种支架和拉杆。
  战车刚刚安放妥当,两位将军合撒尔和博尔术缓步登上山丘。
  博尔术轻抚着这辆由他亲自监造,让他耗尽心血的战车,欣慰地对合撒尔说:“现在,就看我们的秘密武器如何发挥威力了。”
  合撒尔会意地一笑,跟着跳上了战车。
  博尔术指着前面的塔塔尔营:“二王爷从这里是否能看到敌营中那三面战旗?”
  合撒尔目力极佳,尤其在这样晴好的天气,看到塔塔尔营中那三面代表着三姓塔塔尔的战旗不成问题。
  “旗杆呢?”博尔术又问。
  “看不清,不过可以判断出来。”
  “这就是我们能否出奇致胜的最后一环。只要能用三支铁箭中的一支射倒其中一面战旗,就算大功告成。一切都仗你素日的功夫,当然,还有天意。”
  两个工匠走上前来,娴熟地将巨箭搭在弦上。在场每一个人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合撒尔的一举一动。合撒尔不愧大将风度,显得出奇地冷静和专注。他一下一下摇动着左侧转把,弓弦带着巨箭一点点拉开,当转把不能再转动时,他松开手,用升降杆调好弓身角度。最后,他的手触在扣弦按钮上。
  略一停顿,他发出一声呐喊:长生天保佑我汗兄一战成功!
  扣动按钮,离弦而去的巨箭转眼不见踪影,与此同时,但见塔塔尔营中的一面战旗轰然倒地。接着是第二支、第三支箭,第二面、第三面旗……在塔塔尔人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们的三面战旗全都被射断了旗杆,那原来飘在空中的旗,就像三片巨大的落叶那样颓然落了下来。
  蒙军向塔塔尔营地发起了最后攻击。顿时塔塔尔人伏尸遍野,血流成河。战至中午,战斗即告结束。都塔惕被一支冷箭射中胸膛,幸有侍卫冒死相救,才从营后仓皇逃去。
  蒙古军乘胜占领了塔塔尔营地,将俘虏以及老弱妇孺尽数驱至营前空地,等候发落。
  下午,当成吉思汗带着博尔术经过塔塔尔人的集中地时,他看见这些失去了亲人和家园的幸存者一个个向他们投以无比憎恶和仇恨的目光。成吉思汗无动于衷,博尔术却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不知为什么,每逢这种场合博尔术总会不寒而栗。
  成吉思汗在塔塔尔幸存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傲然挺立的少女。少女仰望着天空,唇角凝固着淡淡的凄凉。当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她匆匆瞥了他一眼。直到走出很远,成吉思汗依然感到有一束像钉子一样的目光正钉在他的脊梁上。
  夜半时分,成吉思汗从合撒尔的营地返回自己的住处,令他惊讶不已的是,白天偶遇的那位少女竟然独自一人等候在他的军帐中。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少女垂着头冷冰冰地:“又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是一个叫博尔术的让我在这里等你。你要把我怎么样?”
  “哦……”成吉思汗这才恍悟博尔术从合撒尔那里借故辞宴的苦心,不觉自嘲地轻笑了一下。这个博尔术,当真什么心思也休想瞒得过他。他走近少女,双手扳住她的肩头,“你抬起头,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多倔。”少女应声抬起头直视成吉思汗。渐渐地,少女的脸上绽出了一朵轻松的笑容。原以为她面对的会是怎样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没想到竟是这样一位威风凛凛、仪表堂堂的英雄好汉……
  “你终于笑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耶珊,十七岁。”
  “你说话总是这么硬梆梆的?”
  “我是个孤儿。我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成吉思汗出神地凝视着耶珊明艳的脸庞,暗想,人说草原有两个盛产“美女”的地方,一个在翁吉赤惕,一个在塔塔尔,原来确实不假。
  耶珊大胆地迎住成吉思汗的目光,“我很美,是吗?”
  “是的。”
  “你有夫人吗?”
  “有”
  “她叫孛儿帖。翁吉赤惕的月亮。”
  “你打算拿我怎么样?”
  “你说呢?”
  “如果你娶了我,你夫人会怎么对我?”
  “你想她会怎么对你?”
  “如果她嫉妒我,我会忍耐;如果她虐待我,我会逃走。”
  “你放心,她不会嫉妒你,也不会虐待你。她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女人。”
  “真的吗?我不信。”
  “信不信以后再说吧。现在,我要让你相信……”耶珊尖叫一声,被成吉思汗拦腰抱了起来……
  清晨,耶珊被一束刺眼的光亮惊醒了。成吉思汗魁梧的身形出现在门口,显然,他是刚从外面进来的。
  耶珊坐起慢慢穿着衣服。从那双不肯片刻离开的满含赞赏和恋慕的目光里,她知道自己裸露的身段有多迷人。她挽起一头黑发,娇嗔地瞥了成吉思汗一眼,“干嘛这样看我!难道一宿还没看够?”
  成吉思汗笑着坐在桌边,“你当真很漂亮。”
  耶珊眼珠转,不以为然地:“亏您还是一位可汗,竟这般眼浅!见了我已是如此,倘若见了我姐姐,还不知如何呢!”
  “你姐姐长得比你还美?”
  “我岂能与姐姐比!姐姐是月亮,哦,就像你那位夫人一样。我只是月亮边上的一颗星星,甚至连星星也够不上。”
  “她现在何处?”
  “您派人去找她啊。我想姐夫凶多吉少,姐姐一定是躲到了哪里。”“你姐姐成亲了?”
  “她和姐夫成亲快一年了,不过还没孩子。”
  “如果我找到了你姐姐,你作何打算?”
  “我情愿将今旧之位让与她,从此为奴为仆,侍候您与姐姐。”
  “果真?”
  耶珊跪倒在成吉思汗面前,“有半句谎言,你让耶珊不得好死!”
  成吉思汗慌忙伸手拉起了她,“你又何苦起这种重誓!好吧,我答应你,这就派人去找你姐姐。念在你们姐妹情深的份儿上,即使你姐姐不漂亮,我也一定设法找到她还给你。她叫什么名字?”
  “耶遂。我发誓决不会让您失望。”
  成吉思汗是守信之人,立刻派斡歌连带一队侍卫去寻找耶遂。斡歌连刚刚离去,负责打扫战场和清理财物的速不台、博罗忽前来求见。
  成吉思汗让他们进来,“财物清点完了?”“基本完了,但……”速不台似有难言之隐。“怕什么!”博罗忽不满地瞪了速不台一眼,“你不敢说让我说。是这样的,汗兄,我们在清点财物时,发现阿勒坛、答里台、忽察尔三位王爷私自分抢了塔塔尔三位首领留在后营的所有财物。我和速不台立刻去与三位王爷交涉,谁知还没说上几句,就被忽察尔骂了出来。”
  “哦?怎么骂?”
  博罗忽抬起一只手,学着忽察尔的动作和声调,“你们休仗着成吉思汗的抬举,就以为可以管到爷们头上。本王要让你们知道知道,奴才就是奴才,你们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否则休怪本王不客气。”
  成吉思汗的心里腾起一团怒火。这几个自以为是的亲族首领!战时你们畏缩不前,只愿保存实力,战后抢起东西倒不肯让人,这不是成心与我作对吗?也罢,我虽不能听任你们视军法为儿戏,但看在你们与我是同一个祖先的份儿上,就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
  博罗忽见成吉思汗沉吟不语,以为他顾虑重重,愈发不耐烦起来,“汗兄,你倒管是不管?你若不管,我干脆出去对大家说,乘早都去抢算了!”速不台急忙推了博罗忽一下。任他是成吉思汗的义弟,这样对成吉思汗讲话也未免太放肆了。
  成吉思汗迥无埋怨之意,“瞧你这个急性子,我何曾说过不管!这里有我的錾金令箭,见它如见我。你们再带三百侍卫,将三位王爷私抢的财物尽数没收。”
  “扎!”博罗忽接过令箭,和速不台转身欲走,成吉思汗又说:“若三位王爷仍抗命不遵,我许你们随机应变,全权处理。但有一点,切不可伤害他三人性命。”
  “留下他们,早晚是个祸害!”博罗忽硬梆梆地摔下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博罗忽和速不台再次闯进三位王爷的宿营地。恰好答里台、忽察尔都在阿勒坛的帐子里吃酒闲谈。忽见博罗忽凶神恶煞般地闯入帐来,后面还跟着速不台,答里台先自放软了语气:“博罗忽,你们来此何干?”
  速不台回答:“还为方才之事。望王爷们予以配合。”
  “放肆!”忽察尔勃然大怒:“你们算什么东西!竟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里纠缠?来人,把他俩给本王轰出去!”
  “我看你们哪个敢动!”博罗忽高擎錾金令箭,将齐眉铁棍往地上重重一杵,“别的我不多说,我和速不台奉汗命而来,如若没个结果,谁也休想让我从这里出去。记得战前王爷也曾发誓要遵守军令,战后论功行赏,为何还要贪占便宜,连我们这些奴才都不如?”
  忽察尔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抽出佩刀,“你要找死吗?”
  博罗忽怒目横眉:“想动手?好啊,我正闲得发慌呢。承蒙王爷看得起,我就陪您走上几遭如何?我还带来一队侍卫,要不要让他们也一起操练操练?”
  “你,你……”忽察尔被博罗忽气得浑身发抖。答里台担心事情闹大,急忙挡在忽察尔和博罗忽之间,息事宁人地笑道:“都是自家人,何必为这点小事伤了和气!那些财物皆堆放在后面小帐里,我这就陪二位将军去清点。”
  博罗忽收起铁棍,脸上换上笑容,“不敢,不敢。岂敢再劳王爷大驾?王爷毕竟是王爷,一应杂事还是交小的们去处理吧。”
  看着博罗忽、速不台阔步而出,忽察尔“蹭”地转出桌角,挥刀欲追,答里台一把拉住了他,“不可莽撞!”
  “三叔,你……!”忽察尔怒视答里台,对他的让步十分恼火。
  答里台试图说服忽察尔:“忽察尔,并非三叔胆小怕事。其实,漫说一个博罗忽,就是十个博罗忽又算得了什么!问题在于,你得看清楚是谁站在他们身后为他撑腰。以铁木真的个性,对我们私分财物一事不予深究,只派人前来没收,已经算得上宽大为怀了。倘若我们执迷不悟,一旦闹到兵戎相见,吃亏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道理虽然如此,东西也是小事,但这口气实在难咽呀。”从始至终一言未发的阿勒坛闷闷地插上了一句。
  忽察尔冷笑,“老子才不吃他这一套。我们和他一样是孛端察尔的后代,他凭什么不把我们当人看!当初举他为汗,并非要做任他驱使的奴才!逼急了,我就离了他,另寻靠山。”
  “忽察尔!……这话要让人听了去,我们还能活吗?”
  阿勒坛不阴不阳地:“是啊,忽察尔,你三叔说的在理。我们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似你那般气话,不说也罢。”
  忽察尔怒气更盛:“三叔,你真是岁数越长,胆子越小。依我看,与其跟着铁木真受窝囊气,不如再去投奔札木合。”
  “投札木合?”答里台脸色煞白,“这可万万使不得!”
  “不投札木合,我们去投王汗。王汗势力强大,即使是铁木真,也须让他几分。”
  “这……这王汗岂能靠得住?”
  斡歌连等人在营后的一片林子中找到了藏匿于此的耶遂。他们如获至宝,立刻将她送往主营。
  耶遂抱定必死的决心走入成吉思汗的大帐,没想到前来迎接她的,竟是她日夜思念的妹妹。姊妹相见,不由抱头痛哭。
  服侍姐姐梳洗更衣后,耶珊讲述了自己如何被成吉思汗收为妃子以及如何请求成吉思汗相助寻找姐姐的经过。
  耶遂开始还愣愣听着。听到最后,忍不住愤然作色:“你这不要脸的死妮子!自己嫁与仇人不说,还将亲姐姐牵扯进来。你当真不觉得害臊吗?”耶珊用娇憨的笑脸淡化姐姐心头的怒气。
  “死丫头,你怎么不说话?”
  耶珊拉过耶遂的手,温存地,“姐姐,你是妹妹在这世上惟一的、最亲的亲人,我们从小相依为命一同长大,妹妹焉有害你之理?”
  耶遂轻轻叹口气,“我知道妹妹是出于好意,可姐姐毕竟是有夫之妇。就算你姐夫已经阵亡,我又怎能嫁与仇敌?”
  “姐姐,你别总是‘仇敌仇敌’的,你先听我说好不好!”耶珊说:“这两日。我常听札日台老人说古,长了不少见识。他对我说,他是个走南闯北的铁匠,他的祖爷爷也是一个走南闯北的铁匠。那个时候,他们临近的金国一直奉行一种叫做‘灭丁’的政策,就是把抓到的草原上的男人都杀掉,把女人和孩子掳去中原去做奴隶。你可以想像得到,那样的情景该怎样的惨不忍睹,怎样的灭绝人性啊!后来,蒙古部的合不勒可汗联合各部奋起反抗,打退了金军的多次进攻,金国皇帝才收敛起来,再不敢轻易派军队来凌虐草原。札日台老人说,草原若想强大,只有走向联合,最理想莫过于结束持续数百年来你征我伐的战争,让所有的草原人统一在一面旗帜之下。其实每个草原人都是向往统一、向往和平的,但这要经过极其艰苦的努力,就像一个女人临产时经历的那种痛楚,不过这痛苦的代价是值得的。我觉得他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姐姐,你说呢?”
  “我觉得你在强词夺理,想替他辩解。”
  “我究竟是不是替他辩解,姐姐与他相处后自会得出结论。先前,他派人去寻姐姐时,我已向他言明,只要找到姐姐,情愿将我今日之位让出。姐姐,你切不可辜负妹妹的一片苦心!”
  “这我倒不明白了,你既然认为他好,为何舍得让与我?”
  “从小到大,姐姐总喜欢把最好的留给妹妹,现在该轮到妹妹把最好的让与你了。这是我还姐姐的,希望姐姐能够珍惜。”
  “你真的就认定他是最好的?”
  “除了他还有谁呢!姐姐,你简直想像不出他多有魅力。”
  “呸!这样的话亏你也说得出口,真不害臊!”
  “害臊什么,我又没瞎说。”
  耶遂还想再给妹妹泼泼冷水,忽听门外侍卫通报:可汗回来了。
  耶遂起身欲躲,被耶珊一把拉住。耶珊笑道:“成吉思汗又不是魔鬼,你躲他做什么?”
  姐妹俩正在拉扯纠缠间,成吉思汗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耶遂不由自主地回头望了他一眼,四目相对的瞬间,俩人都触电般地呆住了。
  成吉思汗原以为耶珊已经是万里挑一的美人了,没想到姐姐比起妹妹来还要漂亮,难怪耶珊对她的姐姐那般自信……
  耶遂在想,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哪个女人不梦想有这样的郎君?可惜……
  耶珊乘机抽身走了。
  成吉思汗走近耶遂,伸出有力的膀臂将她揽入怀中。耶遂想挣脱,怎奈芳心乱跳,两颊生火,浑身连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她抬起双眼,正遇上成吉思汗爱意浓浓、欲有所求的目光,情急中,她不由可怜巴巴地叫起来,“不可以的。奴是有夫之妇……”
  成吉思汗松开手,笑了,“耶遂,也就是你敢在这时对我说这样的话!与你妹妹相比,你倒更像一匹没上嚼子的烈马!好吧,我暂且不勉强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女人。现在,你陪我喝几杯酒总可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