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落知天下秋。朔风瑟瑟,落英缤纷,大运河里的千帆张扬,回空南下。蓝天如洗,白云映衬着诱人的光亮,几行秋雁悲凉地唱着别离的歌儿,义无反顾地远去了。
陈天伦也要走了,不是向南,而是向北。遥远的陌生的极北地带,有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名字:宁古塔。
那是一个冰封雪裹的世界,那是一个虎狼横行的世界,那是一个荒凉得只见茅草不见人烟的世界。可是,数百年来,通往那个世界的道路却并不寂寞,每日每时,每年每月,每朝每代,都有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拄着树枝在那条崎岖的道路上跋涉着。他们拖儿带女、一步三晃,白天有风雪袭骨,夜间有虎豹扑身。那条道路太寒冷、太艰险、太漫长了。有多少人没有走到目的地便倒了下来,还有多少人在亲人倒下之后又继续走向那条不是死亡却胜似死亡的不归之路。须知,挣扎在这条道路上的不是命贱如草的流民,也不是杀人越货的盗贼,而是锦衣绣袍,在朝廷上与皇帝议论天下大事的重臣。是自幼苦读圣贤之书,胸怀天下之忧的饱学之士。他们每天出门要坐轿,绿呢八抬大轿;远征要骑马,金鞍宝马三尺长剑。他们进门有奴仆搀扶,有丫环更衣,有妻妾儿女应迓问安。吃的是美味珍馐,穿的是绫罗绸缎,睡的是美人雏妇。随同他们一起栉风沐雨跌起遥途的,都是弱不禁风的娇贵之体,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尊贵之躯……
他们为什么被流放到那天边的酷寒蛮荒之地,难道他们真的犯下了这理应如此惩罚的罪恶了吗?他们不过是在朝廷上因一言不慎惹恼了皇上,不过是因为耿介孤傲得罪了炙手可热的皇族贵戚,不过是因为不合俗流不同众污触怒了巨奸小人。就算他们不识时务罪有应得,那么陪着他们一起流放的老迈高堂、娇妻幼子、以及八杠子都打不着的受株连者,他们又招谁惹谁了?他们又何罪之有?
陈天伦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他知道通往宁古塔或尚阳堡的荒草萋萋的道路上有着这么一群形同鬼魅的人,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们的命运,也没有对他们产生过丝毫的同情。现在他忽然想到了他们,也想到了曾经因为他的揭露被流放到那条路上的徐嘉传。徐嘉传到了宁古塔吗?以后到了宁古塔会遇见徐嘉传吗?遇见了该是怎样的境况、怎样的情景呢?
被罚流放宁古塔,陈天伦开始是非常恐惧的。人的恐惧只发生在一个短暂的时间内,当恐惧已经袭遍全身并主宰了命运的时候,恐惧也会疲劳的。每一个胸怀大志的男人,都应该作好应付特殊变故的思想准备。人生如攀山,目标越高远,道路越崎岖。蹬上去就会一览众山小,跌下去也会粉身碎骨。事已至此,陈天伦早将自己的荣辱生死置之度外了,让他牵挂和放心不下的,一是他的父母,二是甘戎。
※※※
陈日修一下子变老了,好像老了20岁。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的头发胡子都白了。须知他刚刚60岁出头,日子安逸,他还会做许多事情的,甚至他还可以继续在漕运码头上当军粮经纪。但是,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他需要重新思考安排自己的余生。
陈日修不仅仅变老了,也变得坚强和豁达起来。半辈子谨小慎微,半辈子与人为善,半辈子吃亏让人,半辈子连条狗都没有得罪过。他原以为上苍不会亏待他的,一份几辈人创下的家业,一个几辈人追寻的梦想,一个怎么看怎么都是一片光明的前途,却没想到祸从天降。身负着几辈人希望的陈天伦,非但没有金榜题名、耀祖光宗,反而成了被朝廷流放的罪人。如果陈天伦的案子翻不过来,一切都从头开始,熬到今天这个地步,恐怕还要再经过三五辈人的奋力拼搏。刚刚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陈日修几乎崩溃了。他那软弱的天性和羸弱的身躯简直经受不住这巨大的打击。他首先想到的不是宁古塔的遥远和苦寒,也不是陈天伦被毁灭的前程,而是他和儿子无法为人,无法面对漕运码头上的父老乡亲。半辈子将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陈日修,半辈子到处受人尊重的陈日修,怎么去面对那一双双鄙夷的眼睛,一副副愤怒的面孔,一片片幸灾乐祸的嘲讽和咒骂呢?
老婆天天哭泣,似乎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了。陈日修则躲在自己的院子里任老泪横流……
但是,自从听说儿子在码头上受了刁民和无赖的欺侮,他奋不顾身地陪着儿子去游街示众以后,他立刻变了。脸皮变厚了,腰杆儿变直了,心肠也变硬了……
这一天,他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离开漕运码头,跟儿子一起到宁古塔去。
在运河大堤上,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儿子的时候,陈天伦当即跪了下来,哭嚎着哀求着他:“爸爸……不能……你可不能这样啊……儿子惹下了祸端,不能为你们尽孝了,已经够对不起你们了,要是再连累您陪着我一起流放……我还怎么活呀?爸爸,您不能去呀……”
陈日修已经打定了主意,伸手搀扶着儿子:“天伦,你起来,你听爹慢慢给你说。”
陈天伦跪着不动:“爸爸,您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您一定得答应我……您毕竟已年过花甲了,您……您怎么能跟我去流放呢?”
陈日修没有流泪,甚至连悲伤的表情也没有,他很平静,像是在决定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务事:“孩子,你要是不起来,那我就坐下跟你说。这事我都想好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不要期望一辈子大红大紫,顺顺当当。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就算有这么走运的事,也轮不到咱们陈家,咱家坟地里没长那棵蒿子,祖上积的德也还不够。人到哪儿说哪儿,什么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哪里的黄土都能埋人。咱们祖上也不是通州人,人生如旅,走到哪儿都是家。你说,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走了,我留下来还能干什么?钱不能挣了,也无须再挣了,挣得再多,又留给谁呢?难道你就让我天天吃饱了饭一边思念着儿子,一边等着死吗?”
陈天伦依然哭着说:“不……不行……爸爸,您要是跟我走,那我妈怎么办?”
陈日修说:“我已经跟她商量好了,她也跟我们一起走。”
陈天伦大声地说:“不行,爸爸,几千里路,冰天雪地,虎豹豺狼,你们这么大年纪……我……我怎么忍心让你们跟着我受这么大的罪呢?”
陈日修说:“你走了,我们留下来,那日子就好过吗?你这一去,也许……一家人天涯相隔,也许我们到死都不能看你一眼了……我们跟你一起去,不管多苦,多难,毕竟一家人还能在一起……我们老了,老年人除了儿女,还有什么可需要的呢?天伦,你别担心,我们在一起,是个完整的家。家没破,人就不会亡,或许我们还有出头之日……”
陈天伦依然不答应:“不……爸爸,您不能……不能这样……我被流放是……是给披甲人为奴的……一世为奴,代代为奴……如果朝廷不开恩,我就永无出头之日了。您……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能跟着我去做奴隶呢?”
陈日修说:“天伦,话不是这么讲,你被判流放,我们没有受株连,这已经是朝廷对我们的恩惠了。你去为奴,我们到那儿是平民。这些年我还积攒了几个银子,我已经打听过了,那地方地广人稀,我们可以买几亩地,盖几间房子,有我们在,你就不会受太大的委屈……”
陈天伦还是不能接受:“不行……不行啊爸爸,你们不能为了我……我不能让你们受这么大的苦……”
陈日修说:“天伦,别争了,你长这么大,我没强迫你干什么,这回,你得听我一回了。我的决心已下,你也别再说什么了。”
陈天伦万万没想到,父亲会做出这么一个决定,而且还这么固执,他绝望地昂起头,大声呼叫着:“苍天啊,你睁睁眼吧……”
※※※
一大早,夏雨轩就急匆匆来到仓场总督衙门,向铁麟禀报小鹌鹑突然暴死的事情。铁麟无论如何不相信,小鹌鹑是被金汝林害死的,更不同意夏雨轩马上拘捕金汝林的请求。
夏雨轩说:“下官当然也不相信韩小月是金汝林害死的,可是韩小月确实是吃了金汝林送去的酒菜以后被毒死的。”
铁麟问:“仵作查验了吗?”
夏雨轩说:“查验过了,韩小月死于砒霜。”
铁麟问:“金汝林为什么要杀死韩小月?”
夏雨轩说:“这……下官也想不明白。”
铁麟说:“那么,韩小月为什么要约金汝林相见?”
夏雨轩说:“韩小月承认与金汝林有私情,否则下官也不会同意他们相见的。”
铁麟脑子里突然像电光似地一闪,沙竹巷那个小院……他敲开门以后,出来的却是金汝林……金汝林满脸的尴尬和惊慌以及他语无伦次的解释……一团疑云顿时把铁麟的脑子填满了。
夏雨轩继续说:“下官还知道一个情况,韩小月生的那个孩子不是许良年的。”
铁麟问:“那是谁的?”
夏雨轩说:“是金汝林的,这是一个狱卒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后告诉本官的。”
铁麟说:“看来这里面的事情要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那么金汝林跟许良年是什么关系呢?难道他们也是一伙儿的?”
夏雨轩正想说什么,刘大年突然闯了进来,说有要事向铁麟大人禀报。
刘大年曾经在大运西仓难为过铁麟,致使铁麟下决心撤掉了原西仓监督邵友廉,提拔了金汝林。可以说,刘大年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所以铁麟对他的印象是很深的。奇怪的是,金汝林当上西仓监督以后,并没有按照铁麟的意旨撤换刘大年,反而还对他有所重用。铁麟没有过问这件事,或者说没有顾得上过问这件事。但是,从那以后,铁麟也从来没有见到过刘大年,刘大年总是有意躲着他。今天刘大年来干什么呢?
刘大年跪在铁麟面前,惊惶地说:“金汝林和林满帆昨夜突然失踪了。”
这消息像是晴天一个霹雳,把铁麟和夏雨轩同时打懵了。
铁麟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刘大年说:“今天早上西仓的漕粮要入廒,等了半天金汝林也没来,卑职到监督衙署去找,门房说他昨天夜里出去后就没有回来。我又到林满帆家去找,据樊小篱说,昨天夜里林满帆跟着金汝林走了……”
事情越来越出人逆料、扑朔迷离,铁麟的脑子里像乱荆棘一样缠绕起来。他看了看夏雨轩,夏雨轩也用困惑的眼睛看着他。
铁麟突然想到了刘大年与许良年的关系,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圈套儿呢?他警觉地问:“这件事你跟坐粮厅禀报了吗?”
刘大年说:“小的没……没敢跟坐粮厅禀报。”
铁麟问:“为什么?你原本就该跟坐粮厅禀报的。”
刘大年说:“小的不敢……”
铁麟问:“你怕什么?”
刘大年突然哭了起来。
铁麟奇怪地问:“你哭什么?有话快说。”
刘大年哭着说:“小的怕……怕他们凶多吉少……当年……黄槐岸就是……就是……”
铁麟问:“你是说,金汝林和林满帆是被人杀害了?”
刘大年立刻大哭起来:“大人……他们……他们可都是好人啊……大人,您可要给他们做主啊……当年,黄槐岸……还有李桑林都是……都与小的有金兰之交的……可是他……就那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大人,您可得给他们做主啊……”
铁麟说:“你先别伤心了,有话好好说。本官问你,如果金汝林和林满帆要是被害了,谁是凶手……”
刘大年哆嗦起来:“小的……不敢想。”
铁麟问:“是不敢想,还是不敢说?”
刘大年说:“是……是不敢想。”
铁麟说:“你不妨想想看。”
刘大年说:“不……大人……您还是别难为小的吧……大人,还是想办法快点儿找找金汝林和林满帆吧……”
铁麟看了看刘大年:“你先下去吧,这件事先不要声张,明白吗?”
刘大年说:“小的明白。”
夏雨轩等刘大年走了以后,对铁麟说:“这是个圈套儿。”
铁麟问:“什么圈套儿?”
夏雨轩说:“大人知道吗,这刘大年可是许良年的女婿,下官怀疑他是许良年派来刺探大人的。”
铁麟说:“他要刺探我什么呢?何况金汝林和林满帆极有可能是真的失踪了。”
夏雨轩说:“金汝林是失踪了,还是逃跑了?”
铁麟问:“你的意思呢?”
夏雨轩说:“如果逃跑了,那就证明韩小月是金汝林害死的,他畏罪潜逃;如果失踪了,那就是有人杀人灭口……”
铁麟说:“你是说,金汝林、林满帆跟许良年都是一伙儿的?”
夏雨轩不禁哆嗦了一下:“果真如此,那太可怕了……”
铁麟也沉默了……
※※※
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冬梅正在收拾东西。开始的时候,孙嬷嬷以为她在为甘戎收拾东西,后来发现她那小包袱里打进的都是自己的东西,孙嬷嬷奇怪了,问:“冬梅,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冬梅说:“我该走了,我不能总赖在这儿呀。”
孙嬷嬷不高兴了,你丢了那么大的人,现了那么大的眼,老爷不赶你,管家没打你骂你,还让你进城见了一次妞妞,铁府对得起你了,你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呢?孙嬷嬷是个善良的人,她可不像别的得势的小人那样,整起下人来比主子还厉害。孙嬷嬷心里生着冬梅的气,可没把这些气话说出来,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冬梅依然默默地打着自己的小包袱。
孙嬷嬷等了半天,见冬梅不吭声,又问:“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呀?到哪儿去也得跟老爷打声招呼呀?别忘了,你可是铁府花钱买来的。”
冬梅说:“我跟甘戎姐姐说好了。”
孙嬷嬷奇怪了:“跟甘戎说好了?她自己还顾不上命来呢,还顾得上管你的事?你这孩子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
冬梅说:“正因为她自己顾不上命来,我才得跟她走。我好歹是个丫环,一路上吃的住的,洗洗涮涮,这些事情谁管呀?”
孙嬷嬷震惊了:“这么说,你……要跟甘戎走?”
冬梅说:“我不跟她走谁跟她走?孙嬷嬷,您就让我跟大小姐去吧,我给铁府丢了这么大的人,反正也得离开,还不如让我跟着甘戎姐姐到宁古塔呢。”
孙嬷嬷的眼泪流了下来,她是被冬梅感动了。刚才心里还在埋怨这丫头没良心,幸亏那些话没说出来,否则就把人家错怪了。孙嬷嬷拉过冬梅的手,心疼地说:“冬梅,你肚子里怀了孩子,这几千里路,你拖着那么重的身子,怎么走得了呢?”
冬梅说:“孙嬷嬷,您别担心,我是个贱人贱命,贱人生孩子就像猫狗下崽儿一样,谁在乎呀。”
孙嬷嬷心里一阵发热,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深知甘戎的倔脾气,这些天来,她每时每刻都在想办法阻止甘戎,可是甘戎铁了心非要跟陈天伦一起流放不可。孙嬷嬷知道,铁麟当然不会答应,可是不答应怎么办?拦得住吗?万一拦不住,甘戎真的跟陈天伦上路了,总得有个人跟在身边才行呀。她想过秋叶,老实巴脚的秋叶当然不会拒绝,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把秋叶害了吗?现在,冬梅居然主动要求跟着甘戎走,孙嬷嬷感动得真想给她磕个响头……
冬梅看了看孙嬷嬷,泪水汪汪地说:“孙嬷嬷,冬梅想求您一件事……”
孙嬷嬷拉过冬梅的手,亲切地说:“说吧,孩子。”
冬梅说:“妞妞进宫以后,会给我捎信儿来的。麻烦您把冬梅的去向告诉他。”
孙嬷嬷一把将冬梅搂过来:“放心吧孩子,铁府是你的家,永远都是你的家。无论你走到哪儿,铁府都不会忘记你的。我会告诉妞妞的,会的……”
孙嬷嬷说着,泪水汩汩流下来。
甘戎回来了,她一进门就高声大嗓地喊着冬梅。听她声音,看她那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显出悲伤,反倒有几分兴奋。孙嬷嬷想不明白,面对着这天塌地陷般的灾难,别人都愁得要死要活,怎么甘戎却不当回事呢?好像她不是跟自己男人去流放,倒像是出门游玩串亲戚似的。年轻人,实在是不知道深浅。
冬梅答应着跑到甘戎的房间里去了,两个姐妹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孙嬷嬷想过去,又觉得现在还不到拼死劝阻甘戎的时候,她急得束手无策,想找曹升商量,曹升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想禀报老爷,铁麟又不在……
※※※
陈天伦上路了,出通州城北关过浮桥,有一条直通山海关的路。
陈天伦依然是披枷戴锁,身边跟着两个解差,身后跟着甘戎和冬梅。再后面是一辆大车,跨在车辕上扬鞭赶车的是陈小虎,大车上放着行李,行李旁边坐着陈天伦的母亲。陈日修则忙着应付前来送行的人。人很多,缕缕行行地挤满了通往山海关的土路。当然,有前来洒泪而别的,也有不少是看热闹的。
众人的眼泪把陈天伦的心都泡酥了。人在落难的时候,是有不少幸灾乐祸的。但是一旦灾难将一个强者变为落魄英雄的时候,又会换来意想不到的同情。当然,这同情是廉价的。许多人都来了,除了军粮白粮经纪、车户、花户、仓书仓役之外,连那些对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冯寡妇、八大魔头、和那些缝穷的女人、耍滑的扛夫们都来了。有送点心的,有送鸡蛋的,有送衣服的,也有不少直接送银子的。对于这些礼物,陈天伦想推拒,陈日修却无法推拒,这是乡亲们的一片心,比什么都珍贵,伤不得。
王木匠把一个蓝布包着的长方形的匣子交给了陈日修,流着泪说:“陈兄,我也没别的送你,这是我写的一部《红楼梦辨》,原本想请你老兄斧正以后付梓的,现在我不想印了。曹家的后人死了,死得很惨……留给你老兄路上解解闷吧。”
陈日修说:“我知道你是个‘红痴’,这些东西花了你大半生的心血,你不把它印出来岂不可惜?”
王木匠的眼圈儿又红了:“陈兄,伯牙毁琴,就是因为失去了知音。我就是对《红楼梦》再痴,你走了,我又能跟谁‘发痴谈红’呢?”
陈日修为王木匠这番情义感动得热泪横流,连声音都颤抖起来:“那好吧,反正我到了那边也没有什么事,你就把它交给我吧,那边有许多原来朝廷的重臣,都是饱学之士,其中不乏‘红痴’。我带着它去,一定会遇见不少知音的。”
远处扬起一溜烟尘,一匹马飞驰而来,紧接着便传来了呼喊声:“天伦……天伦兄……请留步……”
直到扬鞭跃马的人来到跟前,陈天伦才认出来是甘戎的哥哥甘瑞。自从他被宣判发配宁古塔以后,他就千方百计地请人捎信给甘瑞,让他到通州来一趟。他请甘瑞来的目的是想让甘瑞制止甘戎随他流放,既然铁麟劝阻不了女儿,他就把希望寄托在甘瑞身上了。可是,甘瑞一直也没有来……
甘瑞翻身下马,气喘吁吁地向陈天伦行礼:“陈兄,真的对不起,我出远门了,今天早上刚刚回来,才知道这件事便匆匆赶来了。你现在就要走?不走不行吗?咱再想想办法,我爹……我爹他也太过分了……”
陈天伦见到甘瑞,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的稻草,立刻躬身说:“甘瑞兄,你能赶来就好,我走是走定了,不能再耽搁了,我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陈天伦说着,就要弯身跪下。
甘瑞急忙上前把他扶住:“陈兄,你说,你快说,只要我能做到的,你尽管吩咐。”
陈天伦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甘戎,甘戎正瞪着一双眼睛看着他。他狠了狠心,还是把话说出来:“甘瑞兄,我只求你,求你把甘戎拦下,不要让她跟着我去。我不能连累她,朝廷的纲法是我触犯的,她没有错,她不应该受到惩罚。甘瑞兄,求求你了,设法把她留下来……”
甘瑞听了陈天伦这些话,顿时愣住了。他不是不想答应陈天伦,也不是不想把妹妹留下来。这话还用他说吗?今天一早,他从扬州回来,母亲就马上打发他到通州来,让他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甘戎留下。母亲为了自己的女儿已经哭得下不来炕了,可是,甘戎能听他的吗?他虽然是哥哥,可是从小在父亲的眼睛里,妹妹就比他重要得多。妹妹被所有的人娇惯,非但不听他这个哥哥的话,甚至还很瞧不起他。他在妹妹面前一点儿威望都没有,他有这个自知之明。甘瑞为难地看着甘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甘戎的表情依然非常平静,连这些撕肝裂肺的别离场面都没有让她感动。这是一个敢做敢为的女孩儿,是一个真正的贵族,在她身上流淌的是祖先的尊严和不屈不挠的精神。陈天伦佩服她,敬重她,也深深地爱着她。可是越这样,陈天伦越是不忍心让甘戎跟着他去流放。陈天伦求她多少回了,越求她的态度越坚决,就像铁麟越阻止她的态度越坚决一样。
甘瑞从妹妹的表情中已经看出了自己的失败与无能,他能说什么呢?
甘戎看了陈天伦,又看了看甘瑞,突然心里一热,跪在了甘瑞面前。
甘瑞一下子慌了,他在万般无奈的时候,原本是想跪下求妹妹留下的,没想到妹妹反倒先跪下了。
甘戎的泪水顺着她那憔悴的脸颊流淌下来。
陈天伦的心又悸动起来。
甘戎抬起一张泪脸,看着甘瑞,哭着说:“哥……我不能在家孝敬父母了,都托付给你了……哥哥,这些年都是我不好,我太任性,太不尊重你,妹妹今天给你磕个头,就算妹妹给你赔了礼,你就原谅妹妹吧……”
甘瑞一听,眼泪唰地流下来,哽噎着声音说:“戎儿,快起来,你没有得罪哥哥,从来没有过,都是哥哥不争气……”
甘戎说:“哥哥,你先别叫我起来,我还有话没说完。这件事,我把爸爸气坏了,他为我伤透了心。我知道,在家里,他最疼最爱的就是我,没想到我竟这么伤害他。哥哥,我走以后,你要多陪陪他,他想我的时候,你跟他说说话,行吗?”
甘瑞哭着答应着:“戎儿,你放心吧。过去我也没少让爸爸操心,我……我会补偿的……我……我会尽量做得好一点儿……”
甘戎继续说:“哥,妈妈的身体一直不大好,爸爸又不在她的身边,你要常回家看看她。你知道,在咱家里,爸爸疼我,可是妈妈却疼你。妈妈为了你经常睡不着觉,总想早点儿给你娶个媳妇,让你收收心,她盼着你……你能把家撑起来……”
甘瑞点着头说:“我知道,这些我都知道。戎儿,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妈妈的,我会听爹妈的话的……过去我不懂事……总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子,现在我懂了,我得学好……好好干……你放心吧……”
甘戎直起身,又朝北京城的方向跪下,泣不成声地说:“爸爸……妈妈……戎儿走了……戎儿不能在您们身边伺候了……不能给您们养老送终……戎儿给您两老磕头了……爸呀……妈呀……”
甘戎把这些话说完,才让甘瑞搀扶她站起来。甘瑞看着满脸泪水的妹妹,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抱着甘戎,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天伦彻底绝望了,甘瑞的到来,非但没有留下甘戎,还让甘戎把他说服了。
甘瑞放开妹妹,看见了一直站在甘戎身边的冬梅。冬梅一声不响,只是默默地淌着泪。甘瑞心里一动,这姑娘是他亲自从衡阳买来的。本来打算让她做自己的婢女,供他玩乐的。可是刚一弄到家就被妈妈要过去了,继而又被送到了仓场总督衙门。前些天听说她跟一个小娈僮搞在了一起,怎么现在又要跟甘戎上路呢?既然这样,甘瑞便向她弯了一下腰,礼貌地说:“冬梅,一路上你可要好好照顾戎儿啊。”
冬梅见甘瑞向他弯了腰,急忙跪下说:“请公子放心,有冬梅在,大小姐就不会受委屈的。”
甘瑞依然客气地说:“那就拜托你了。”
冬梅却伏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铁麟完完全全地看在眼里了。此时此刻,他站在大光楼上,举着千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北浮桥头的生离死别,直到泪水洇湿了千里眼的镜片……
没有前来送行的,除了铁麟,还有夏雨轩。
夏雨轩知道雪儿决意要来给陈天伦送行,他觉得不好阻拦,也阻拦不住,便悄悄地躲了起来。可是躲起来他又不忍心,因为在远征的队伍里,不但有陈天伦,还有陈日修。陈天伦是晚辈,他可以不送,可是陈日修能不送吗?没有陈日修,能有他夏雨轩的今天吗?就算是陈天伦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夏雨轩也不该跟陈日修绝情。想来想去,他还是来了,而且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
自从雪儿听说陈天伦犯了事以后,便一直没有出屋子。她先是惊愕,不相信。她不相信陈天伦会干出这种贪赃枉法的事情,也不相信陈天伦会跟甘戎搞在一起。她见过甘戎,那是铁麟总督上任以后的第一次开漕仪式上。甘戎对她似乎不大友好,但是她从来没有把甘戎放在心里。觉得她和她不是一路人,她只不过是大宅门里出来的疯疯颠颠的小丫头,根本没有想到甘戎会对她构成威胁……现在,不管你相信不相信,这都是事实,板儿上钉钉儿的事实。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屈辱和仇恨,像钢针一样在她的心里乱扎乱刺,她心里开始滴血,开始疯狂起来。她要跑出去,找陈天伦问个清楚,找甘戎说个清楚,找铁麟大人理论个清楚……红红拦住她,哪儿都不让她去。她找到陈天伦又能怎么样呢?陈天伦已经扛着木枷游街示众了,成了人人喊打的落水狗,他还能给你一个什么说法呢?你还能忍心问他什么呢?你找到甘戎又能怎么样?甘戎已经跟父亲都闹翻了,生是陈家的人,死是陈家的鬼,要跟着陈天伦一步一趋地走到宁古塔,这些你能做到吗?现在你可以说能,真轮到头上还能吗?也许事到临头说不定你也能如此奋不顾身。你找到铁麟大人还能怎么样?人家是朝廷的二品大员,手里握着生杀予夺大权,人家连自己的女儿都搭进去了,你还要人家说什么……于是她想到了死,生活如此残酷,周围一片黑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红红寸步不离地坚守着她,父母好言好语地劝说着她,她渐渐地放弃了死的念头,开始自己折磨自己了……她想到了陈天伦的种种好处,想到了陈天伦的忘恩负义,想到甘戎的无德无耻……她坐不住了,她开始干活儿,没昼没夜地干活儿。打麻绳、糊袼褙、纳鞋底儿,一双双地给陈天伦做鞋……
现在,她坐着一乘花呢小轿跟着父亲来到了北浮桥的桥头,将一大包袱整整12双鞋亲手展现在陈天伦面前,陈天伦流下眼泪:“雪儿,哥哥对不起你……哥哥没脸见你啊……”
雪儿很坚强,她极力忍着泪水,非常平静地说:“天伦哥,你就放心地走吧,雪儿不怪你。”
甘戎过来了,甘戎一直想找机会见一见雪儿,要亲口向她赔情道歉。
雪儿看见了甘戎,脸上又强挤出一点儿笑模样,大大方方地说:“你是嫂子吧,雪儿先给你请个安,天伦哥哥身子弱,以后就全靠你照顾了……”
甘戎听了雪儿如此深明大义的话,更加觉得羞愧难当,流着泪说:“雪儿,我对不起你……本来该是我叫你嫂子的……都是我惹的祸,害了天伦,还连累了你……”
雪儿一直强压的怒火被甘戎的几句话引发出来,雪儿脸上的笑模样立刻像冻结了一样了,非常可怕。她呆呆地看着甘戎,看着这个女人那张恬不知耻的脸,浑身的热血开了锅似地沸腾起来,突然,她扬起手,朝着甘戎的脸上狠狠地扇过去……啪的一声,甘戎丝毫没有准备,任何人都没有准备……雪儿打了甘戎,自己却捂着脸哭着跑了……红红在后面紧紧地追着……
大光楼上,雪儿的这一巴掌似乎结结实实地扇在了铁麟的脸上,他觉得火辣辣的疼,脸上疼,心里也疼。他不忍心看下去了,收回千里眼,朝楼下走去……
就在铁麟走下大光楼的时候,北浮桥头那支队伍在泪水涟涟的送别之后,终于义无反顾地出发了。此时,夕阳西下,通往山海关的土路上扬起了一片烟尘……
与此同时,在北京城的西面那条通往居庸关的土路上,也有一个被流放的人在解差和友人的陪同下艰难地上路了。这个人就是东阁大学士王鼎将要用生命向道光皇帝力保的林则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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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麟的对面走来一个黑衣道士,这个道士蹒蹒跚跚,晃晃悠悠,走得很慢,身后背着一个蓝布包袱,怀里抱着一个算命的幌子。铁麟以为是清莲道长,待走近又觉得不像。想绕过去又觉得有点儿面熟。
黑衣道士说话了:“铁大人,不认识民女了?”
铁麟听着声音很熟,定睛一看,原来是唐大姑。他登时大吃一惊:“唐大姑……你怎这么一副模样?”
唐大姑用手制止了他:“铁大人,民女今日是特意来找您的,不知道能不能借用您一点儿时间。”
铁麟说:“你这个人真是神出鬼没,找你的时候不见踪影,快要把你忘了的时候你又来了。”
唐大姑说:“大人说的极是,民女就是想让人找不到又忘不了。”
铁麟说:“既然你是来找我的,就请到大光楼里来吧。”
唐大姑说:“那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还是跟我走吧。”
铁麟只好跟着唐大姑朝前走,这次唐大姑却步履如飞,铁麟紧追慢赶才没有被她落下。唐大姑把铁麟引进了河沿下面的一个临街小屋,进门以后唐大姑又立即把门闩上了。铁麟不知道唐大姑在搞什么鬼,心里有点儿紧张起来。
小屋里光线很暗,除了一铺土炕连坐的地方也没有。
唐大姑也没有让铁麟坐,她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递在了铁麟手里。
铁麟拿过一看,立刻惊呆了,这是另一只和阗羊脂玉胡桃……
唐大姑扬着脸说:“你不是一直在找它吗?”
铁麟的脸立刻绷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找它?”
唐大姑说:“因为民女也一直在找它。”
铁麟问:“你这不是拿在手里了吗?”
唐大姑说:“我找的是另一只。”
铁麟问:“你知道另一只在哪儿吗?”
唐大姑说:“我很早就知道了,我还见过,那只玉胡桃就在大人您的枕头底下。”
铁麟问:“你这只是从哪儿来的?”
唐大姑说:“是我丈夫留下来的。”
铁麟问:“你丈夫……是谁?”
唐大姑说:“坐粮厅书办黄槐岸。”
铁麟的头嗡的一声像是被轰击了一下,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难道……唐大姑是黄槐岸的原配夫人?
唐大姑说:“我知道大人肯定对我会有许多疑问,让我告诉大人吧。黄槐岸到坐粮厅当书办以后就跟家里断了音信,黄槐岸的母亲想他想瞎了眼,民女不放心,凭着两只脚从老家走来……”
铁麟急切地问:“老家?你们老家在哪儿?”
唐大姑说:“民女的丈夫黄槐岸跟王鼎大人是同乡,陕西蒲城人……铁大人,您能想象吗?民女千里寻夫,身无分文,全靠着两只脚一步一步地朝前走……民女沿途讨过饭、打过短工、吃过野菜草根……还被土匪抢去做过压寨夫人……后来民女逃出了匪窟……遇上了一位仙人……民女拜他为师……到峨嵋山上修行……那位仙人原本想把民女留在他身边的,无奈民女寻夫心切……可是……历尽千辛万苦到了通州……民女才知道黄槐岸已经死了……”
听着唐大姑讲着这惊心动魄的经历,铁麟被深深地震撼了,一种钦佩敬仰之情从他内心深处油然升起,他的眼睛湿润了。
唐大姑接着说:“这枚玉胡桃是小鹌鹑给我的,她说会有人拿着另一枚来找我……我不敢离开这漕运码头,一直等着那个人……”
铁麟问:“你既然知道那一枚玉胡桃在本官手里,为什么不早点儿与我联络?”
唐大姑说:“因为……我……我信不过你……我觉得朝廷上下,官官相护,他们互相勾结,互相包庇,互相利用……我不知道大人您是不是真正为朝廷干事的……现在民女信了,您为了清除漕弊,连自己的女儿都搭进去了……这我还信不过您吗?”
铁麟忍受着内心的疼痛,继续审视着唐大姑。
唐大姑把背在后面的蓝布包袱卸下来,在铁麟面前打开,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这无疑是黄槐岸留下的那只宝贵的木匣子,铁麟的心震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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