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铁麟连夜进了城,他只带了管家曹升,跟谁都没有说。那只长方形的木匣子由曹升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护卫一个脆弱的小生命。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非常果断的,眼见得漕运码头上已经是刀出鞘箭上弦,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这个小匣子是巨奸巨贪穆彰阿的罪证,也是清除金简、许良年等漕运蛀虫的武器,万万麻痹不得。只有安全及时地把它送到王鼎大人的手里,局势才能发生奇迹般的转机。不仅仅是漕运码头的局势,也包括朝廷的大局。生死存亡都押在这小小的木匣子上面了,都押在王鼎大人的身上了……
  太阳爬上屋檐的时候,他们来到东阁大学士王鼎的府第门前。家丁们为他们拴好了马,铁麟接过曹升怀里的木匣子,又警觉地朝四外看了看,便急匆匆地向王府大门走去……
  这时候,一片撼天动地的哭嚎声传了出来,铁麟顿时傻了,呆呆地愣在垂花门下,不知出了什么事,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鼎的长子王沆听说铁麟来了,急忙迎了出来。王沆衣衫不整,头发蓬乱,泪水洗面。见到铁麟单腿跪下,磕了一个丧头,这是京城人向人报丧的礼节。这突然降临的噩耗,让铁麟失魂落魄了,他依然呆呆地看着王沆,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之中。
  王沆急忙把他领到自己的书房,见到父亲的老部下、好朋友,又哭了起来。
  铁麟依然疑惑着:“难道……难道王大人……真的……不,这怎么可能呢……”
  王沆哭着说:“今天早晨,老家人王安打扫庭院,不见父亲起来,觉得奇怪,因为每天父亲都起得很早……王安推开父亲的门……父亲他……已经悬在梁上了……”
  铁麟震惊得哭了起来:“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王沆抽抽噎噎地向铁麟讲述了昨天晚上他才知道的一些事情:自从林则徐大人被贬流放伊犁,王鼎就多次上疏上奏保举林则徐。为了不使林则徐去新疆,王鼎以黄河水患为由,极力推举林则徐去治黄。道光皇帝准了王鼎的奏,并派他一起跟林则徐到治黄现场。黄河水控制住了,开完了庆功宴,皇帝的圣旨又下来了,依然逼着林则徐到新疆去。王鼎大人慷慨陈词,说眼下正是战乱纷争之时,国家需要林则徐这样的人来保卫,请皇上收回成命,赦免林则徐。而穆彰阿却竭力阻挠,说不杀林则徐已经是皇上法外施恩、网开一面,王中堂不要不识好歹。王鼎愤怒地指责穆彰阿包庇子嗣、贪赃枉法、嫉贤妒能、陷害忠良、欺君误国,与秦桧、严嵩一样卑鄙无耻。皇上见王鼎与穆彰阿争吵不休,便推托说王鼎喝多了,让人将王鼎送回家。
  回家以后,王鼎依然义愤填膺、余怒未息。想到如今皇上因为东南局势战败,就将责任和怒气都发泄在林则徐身上不公平,林则徐实在是千古奇冤。作为臣子,不能不为皇帝分忧;作为良友,又不能不为忠臣解难。可是皇上不察忠奸,豺狼当道,忠良受害,我又活着何益?不如以死谏君,以唤醒昏庸的皇帝和麻木的臣子……
  铁麟听得心肝颤栗、惊心动魄,如此王鼎大人,忠君呕心沥血,义友肝脑涂地,大清王朝,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顶天立地的伟丈夫吗?铁麟哭着问王沆:“这么说,王鼎大人一定留下遗疏了?”
  王沆说:“家父的遗疏依然是力保起用林则徐,弹劾穆彰阿卖国的……”
  听到弹劾穆彰阿几个字,铁麟心里腾的燃起一团火。弹劾穆彰阿,罪证就在这木匣子里。如果将这木匣子与王鼎大人的遗疏一并呈献皇上,说不定皇上就能幡然醒悟。当然,王鼎大人已不能在朝廷上挺身而出了,到了铁麟他该冒死进谏的时候了……他刚要把这想法说给王沆,听到外面有人传话:军机章京陈孚恩到……
  王沆跟铁麟说了声您先候一下,便出去接待陈孚恩去了。
  当王沆再回到书房的时候,咕咚一声便扑跪在铁麟的身边,声嘶力竭地哭叫着:“铁叔叔……我……我对不起父亲啊……”
  铁麟一边搀扶王沆一边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沆只顾哭着,哭得惊天动地……
  铁麟的眼前升腾起一股黑雾,他有点儿明白了。那军机章京陈孚恩是穆彰阿的心腹走狗,他的到来凶多吉少,都怪刚才自己太麻痹了,怎么就没想到陈孚恩要来干什么呢?
  王沆哭着说:“铁叔叔……他们……他们拿走了父亲的遗疏……还让我报父亲是暴死……说不这样……皇上怪罪下来就……就是灭九族的罪……我……”
  铁麟也急了:“怎么能这样呢?这样……那王大人不是……不是白死了吗?”
  王沆大哭大叫起来:“我……我他妈软骨头……我他妈不是人……我没脸面对父亲的在天之灵……我也没脸面对远去新疆的林则徐大人……我……我没脸活了……”
  铁麟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往外浸漫着,寒凉冻结了他的五脏六腑,冻结了他的全身,连他的灵魂都被冻结了……
  ※※※
  铁麟回到仓场总督衙门的后宅就不想再出来了,他似乎是大病了一场。这些天他经历的事情太多了,像是疾风暴雨、冰雹洪涝一齐到来的天灾,还有人祸。他自己就是人祸,即祸及了别人,又祸及了自身。现在,恐怕连自身也难保了。他坐在书桌旁,想认真将这些事情梳理一下,可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像天灾过后的不毛之地。
  通州城又热闹起来,坐粮厅为了庆祝全粮上坝,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庙会。远近6镇18乡和京东8县的高跷、少林、秧歌、旱船、跑驴、大鼓等形形色色的花会一档接着一档,锣鼓喧天,人流如潮,将漕运码头闹得热火朝天,人妖颠倒,乌烟瘴气。
  百姓图的是热闹,当官的则闹的是酒席。大大小小的饭店都被方方面面的衙署包圆了,地方请漕运,漕运请地方,运丁请会馆,会馆请运丁,漕运地方运丁会馆相互请、穿插请、排队请、一起请。今天喝明天喝天天喝大家都白喝,你也请我也请家家请全是公款请。如此一来,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白吃谁不吃。同样是喝得昏天黑地、地动山摇。
  自从铁麟任仓场总督以来,曾经明确规定,仓场衙门和坐粮厅的官员一律不许出席地方和漕运上的宴会。这两年这方面控制得很严,就是有人要设宴请客也是偷偷摸摸的。可是今年好像开闸放水了一样,似乎铁麟从来就没有立过这个规矩。每一家每一次请客都是轰轰烈烈,不但明目张胆,而且挨家挨户发送大红请帖,上面赫然写着邀请人和被邀请人的名字。铁麟立下的规矩早已经被这些大红请帖冲刷到茅坑里去了。更有甚者,金简和许良年还亲自登门来请铁麟参加宴席,铁麟不去,他们就不走,居然耍起了赖,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子?他们为什么如此猖狂?
  铁麟坐在书房里,穿街走巷的锣鼓声和喧闹声吵得他心神不宁。外面又有人敲门,他对门房包卫说:“不管是谁,一律不见。”
  包卫出去看了看又跑回来了,神秘地说:“老爷,是金汝林……”
  铁麟一听说金汝林的名字,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急忙说:“快叫他进来。”
  金汝林进来了,一身平民百姓的装束。除了脸上显出一些疲惫,两眼布满了血丝以外,没见他的神情有什么异样。他一进门就跪在了铁麟面前:“卑职金汝林向大人请罪。”
  铁麟看着他,半天才问:“你何罪之有?”
  金汝林说:“卑职未经大人和坐粮厅批准,擅离职守。”
  铁麟还在听着,金汝林却不说话了。
  铁麟奇怪地问:“就这些?”
  金汝林回答:“就这些。”
  铁麟又追问着:“你没做伤天违法的事?”
  金汝林说:“没有。”
  铁麟抬头看了看金汝林,他神态很平静,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铁麟心里困惑起来:“那你说说,你这几天干什么去了?”
  金汝林说:“私事。”
  铁麟说:“我问的就是你的私事。”
  金汝林说:“我跟韩小月有过一个儿子,被许良年藏在直隶河间府,我去找孩子。”
  铁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接着问:“找到了吗?”
  金汝林说:“找到了。”
  铁麟问:“那孩子呢?”
  金汝林说:“是林满帆一起跟着卑职擅离职守的,孩子找到以后,卑职就让他把孩子送回湖北老家去了。卑职回来是要揭露许良年的罪行……”
  铁麟愣住了。
  金汝林说:“大人,黄槐岸是被许良年害死的。”
  铁麟呆呆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的?”
  金汝林说:“是韩小月亲口跟卑职说的。”
  铁麟问:“既然韩小月知道是许良年杀害了黄槐岸,为什么在审问的时候她不说?”
  金汝林说:“只是因为许良年控制着韩小月和卑职的孩子,韩小月不敢说。”
  铁麟点了点头。
  金汝林接着说:“大人,韩小月也是被许良年毒死的。”
  铁麟问:“你有什么证据?”
  金汝林说:“是许良年亲口跟我说的。您告诉夏雨轩大人,他要是抓到许良年,堂审的时候卑职愿意作证。”
  铁麟更加觉得离奇了:“许良年杀害了韩小月,怎么会告诉你呢?”
  于是,金汝林把到监狱里去会见韩小月,韩小月跟他说了些什么,然后许良年又怎么在西仓衙署等着他,跟他说了些什么的事情一古脑地跟铁麟说了……
  铁麟听了,叹了口气说:“你起来吧。”
  金汝林从地上爬起来,铁麟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
  金汝林义愤填膺,慷慨激昂,迫不及待地说:“大人,许良年才是漕运码头上最大的蛀虫,是贪赃枉法的杀人犯,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他的总后台就是穆彰阿……大人,您快下令让夏雨轩抓捕他吧,可不能让他再逍遥法外了……”
  金汝林的这些话要是在两天之前说,铁麟一定会拍案而起,采取果断措施。可是现在……已经晚了。
  金汝林见铁麟还在犹豫,急切地催促着:“大人,您还信不过我吗?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根有据……”
  铁麟用手制止了他:“你说的有根有据算什么?许良年能承认吗?韩小月死了,黄槐岸的案子就死无对证。”
  金汝林说:“还有许良年呢,杀害韩小月的事可是他亲口跟我说的。”
  铁麟问:“跟你说的时候有别人在场吗?他要是不承认你能提供什么证据?”
  金汝林不言语了。
  铁麟又是一声长叹,堂堂的仓场总督,朝廷的二品大员,难道只能这么左一声、右一声的叹息吗?
  金汝林又说话了:“大人,还有一件事……”
  铁麟问:“什么事?”
  金汝林说:“韩小月让卑职告诉大人,拿着您的羊脂玉胡桃去找唐大姑……”
  铁麟有气无力地说:“唐大姑我已经找到了。”
  金汝林兴奋起来:“找到了?那个木匣子呢?”
  铁麟说:“也找到了。”
  金汝林说:“那可是许良年、金简、还有穆彰阿他们的罪证啊。”
  铁麟说:“我知道,确实是罪证。”
  金汝林问:“您……把这些罪证交给王鼎大人了?”
  铁麟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轻声说:“王鼎大人死了……”
  这回,轮到金汝林呆若泥塑了……
  ※※※
  第二天一早,铁麟刚刚起床梳洗完毕,连早饭还没有用,刘大年便匆匆跑来,慌慌张张地向铁麟禀报说:“金汝林被许良年抓走了。”
  铁麟问:“在哪儿?”
  刘大年说:“在……在西仓衙署……”
  铁麟穿上衣服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刘大年哀求着说:“铁大人,您可千万别说是小的向您禀报的。”
  铁麟说:“谢谢你,你快点儿离开这里吧。”
  铁麟赶到大运西仓衙署,几个衙役正牵着披枷戴锁的金汝林推推搡搡,许良年耀武扬威地跟在后面。
  铁麟急步上前,冲许良年喝道:“你这是干什么?”
  许良年似乎已经不大把铁麟放在眼里了,可是铁麟毕竟还是仓场总督,还是他的顶头上司。许良年迟疑了一下,向前跪下:“回禀总督大人,金汝林是杀人疑犯,我们捉拿他送通州衙门归案。”
  铁麟问:“谁说金汝林是杀人疑犯?”
  许良年振振有词地说:“他在监狱里毒死了韩小月,然后畏罪潜逃……”
  铁麟厉声问:“是谁说他毒死了韩小月?”
  许良年说:“通州衙门里说出来的。”
  铁麟问:“通州衙门里说出来的?谁说出来的?通州衙门有追捕令吗?”
  许良年更加猖獗:“通州衙门不及时发追捕令已经就是失职了,我们……”
  铁麟忍无可忍了,怒声说:“许良年,你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通州衙门上面有东路厅,东路厅上面有顺天府,顺天府上面还有刑部、吏部,你居然管起通州衙门来了,你的手也伸得太长了吧?”
  许良年支支吾吾地解释说:“大人……下官不是那意思……”
  铁麟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许良年又神气起来:“下官想说……啊……金汝林他擅离职守……下官要拿他回去问罪。”
  铁麟问:“他什么时候擅离职守了?”
  许良年说:“韩小月死的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大运西仓,到今天已经是第五天了……”
  铁麟说:“这事我知道,是本官派他去办差了。”
  许良年当然不服气:“那……大人……”
  铁麟喊着:“啰嗦什么?快把人给我放了!”
  许良年呆呆地看着铁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铁麟愤怒地叫喊着:“怎么?你想违抗本督的命令吗?”
  许良年只好爬起身,命令几个衙役:“放了放了,把金监督放了。”
  铁麟扭身朝外走去。
  许良年急忙追上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铁大人,您别生气,这是误会……实在是误会……”
  铁麟没有理睬他……
  金汝林从后面追上来,愤愤地说:“大人,谢谢您,要不是您及时赶来,我就落进虎穴狼窝了。”
  铁麟回头看了看金汝林,问他:“你现在去哪儿?”
  金汝林说:“没打算去哪儿。”
  铁麟说:“你要是没什么事,就陪我走走吧,我心里也闷得慌。”
  ※※※
  金汝林跟着铁麟,信马由缰,漫无目标,不知不觉地过了东关浮桥,又来到了古城大街上。与人潮如涌的通州大街相比,这里显得冷清多了。偶或有一两个匆匆而过的生意人,连道路两边的摊贩都懒得吆喝了。土墙蹲着眯缝着眼晒太阳的老头儿,篱笆后面张望着抱着孩子喂奶的女人。再有,便是几只闲鹅伸着脖子羞答答地迎接着远来的客人。
  金汝林问:“铁大人,还记得那家小角落酒馆吗?”
  铁麟说:“当然记得。”
  金汝林说:“要不要去喝两杯。”
  铁麟说:“也好,为了救你,到现在本官还没吃早饭呢。”
  金汝林说:“那就罚下官请客吧。”
  已经到开饭的时间了,小酒馆里却只有一两桌客人静悄悄地喝酒。金汝林头前引路,又坐在了那张靠窗子的桌子上。金汝林很熟练地点了几样菜,又让人拿来一瓶湾酒,亲自给铁麟斟满,郑重地说:“感谢铁大人救我脱出了虎口。”
  铁麟笑了笑,饮了一口酒,也郑重地说:“汝林,看来这里已经不是你久留之地了,还是早做打算吧。”
  金汝林说:“有铁大人在,卑职就是大树底下好乘凉。”
  铁麟叹息说:“就怕到时候本官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
  金汝林说:“有这么厉害吗?难道还反了他们不成?”
  铁麟深深地喝了一口酒,咂摸着滋味,没有说什么。
  不知道什么时候,里面的桌子上多了两个人,一阵嘁嘁喳喳的谈话声引起了铁麟和金汝林的注意,听得出来是江湖上的“盘海底”:
  “天有多高?”
  “天空生得巧,凡人不知晓,腾云上九霄,问问张果老。”
  “地有多厚?”
  “凡人地上走,不知有多厚,借来量天尺,方知地多厚。”
  “世上有多少人?”
  “大哥地上坐,小弟地上行。”
  “天地何时起,人从哪里来?”
  “天地自盘古起,天为父,地为母,日为兄弟,月为姐妹,人从父母来。”
  “天姓什么?地姓什么?”
  “天姓兴,地姓旺。”
  “有何为证?”
  “有诗为证。”
  “何诗为证?”
  “兴旺堂前走,日月照乾坤,才分五行中,八卦定君臣……”
  铁麟把身子朝金汝林靠了靠,悄声问:“是青帮吗?”
  金汝林摇了摇头:“我看像洪门的人。”
  铁麟心里一动:“洪门?”
  金汝林说:“有点儿怪,洪门大多活动在南方,很少见到他们到漕运码头上来。”
  铁麟点了点头说:“金风未动蝉先觉,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金汝林没有听懂铁麟的话,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铁麟痛心地说:“眼下西方列强都看准了中国这块肥肉,把坚船利炮都架在我们脑门上。当今奸臣当道,卖国自保,无论是国外虎狼还是国内反贼,都看出了朝廷的软弱可欺。自古弱肉强食,看来战火难免,天下大乱难免啊……”
  金汝林听得毛骨悚然:“您是说,他们是冲着朝廷来的?”
  铁麟还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便闭上了嘴。金汝林见关乎当朝大事,也不便多嘴。两个人又闷头喝起酒来。一个女乞丐悄悄移到他们桌边,伸出一只碗轻声乞求着:“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金汝林不耐烦地挥赶着:“去去去……”
  铁麟却一下子认了出来,这个女乞丐不是别人,正是唐大姑。他急忙把一盘肉端起来倒在唐大姑的碗里,唐大姑凑上前答谢着:“这位先生好心肠,好心必有好报。”
  铁麟又将桌上的米饭倒进唐大姑的碗里。
  唐大姑将碗放在桌角上,贴着铁麟的耳边说:“他们……那个蔫神……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对吧?”
  铁麟知道她指的是许良年,只好点了点头。
  唐大姑又问:“你把那个匣子送给皇上了,对吗?”
  铁麟心里一阵刺痛,可是他能跟唐大姑说什么呢?
  唐大姑又说:“我替黄槐岸谢谢您了,我要走了……”
  铁麟问:“你要去哪儿?”
  唐大姑说:“家里还有80岁的老公公和瞎眼婆婆呢……”
  铁麟的眼睛潮湿了,心里一阵发酸。
  唐大姑端着讨饭碗朝外走去。
  铁麟轻声说:“请等一等。”
  唐大姑又转过身来。
  铁麟朝怀里摸了摸,尴尬地问金汝林:“你带着银子吗?”
  金汝林明白了铁麟的意思,掏出了一张50两银票,递给唐大姑。
  铁麟说:“这是我向你借的,回去还给你。”
  金汝林说:“瞧您说哪儿去了,卑职也该好好谢谢唐大姑的。”
  唐大姑却没有接金汝林的银票,看了看金汝林说:“这位先生有点儿眼生……你别说话……我也不问了……不过你也得走,赶快离开这儿……越快越好……”
  唐大姑说完,挺着身子朝外面走去。
  铁麟和金汝林面面相觑,心里充满了疑惑。
  ※※※
  又是一个晴空朗日的早晨,枝头鸟儿啁啾,窗外花儿正红。可是书房里的铁麟却觉得天气阴沉得喘不过气来。孙嬷嬷几次打发夏草叫他去吃早饭,他答应着却总也没有动。实际上他是没有胃口,胸口像堵着一团发了霉的棉絮,什么都不想吃,什么都吃不下。
  他在书房前来回踱着,突然眼前一道电光石火,苦闷的内心中烧起了一星灵感,他疾步走到案桌前,抄起笔来,饱蘸浓墨,唰唰写下了一首诗:
  生如苦旅死如归,
  何必争先恐后随。
  雉翎未加心先老,
  华屋初建鬓已灰。
  但得花好勤邀月,
  莫等枝黄空对杯。
  且看今日名利场,
  三十年后还有谁?
  写完了,他又从头读了一遍,觉得还算满意,便放下笔思量起来。他想把这首诗送给一个朋友,一个志趣相同的朋友,一个能理解他心境的朋友。这个人应该是谁呢?他想到了龚自珍,龚自珍是他认识的人中惟一把官场看透了的人,也是惟一辞官而去的人。可是龚先生已经做古了,就在他们在大光楼上为他设宴送行后不久,龚自珍便在自己的老家病故了。想来,这又是一件让他痛心的事情,铁麟的天空又阴霾起来……
  这时候曹升进来了,说夏雨轩大人带着几个朋友来拜访,问见还是不见。夏雨轩来了当然要见了,人在心境不佳的时候朋友便是最大的慰藉。只是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些什么人。外面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铁麟急忙迎在门前。夏雨轩带来的是周三爷和他的小娘子燕儿,这一老一雏总像一对鸳鸯似的形影不离,令人羡慕得心头发痒。周三爷的后面还跟着一个年轻人,看着眼熟,就是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夏雨轩向铁麟施礼,周三爷和那个眼熟的年轻人却要跪拜,铁麟急忙拦下:“快请进快请进,这是在本官的书房,一切官礼统统免掉。”
  几个人进了铁麟的书房,立刻吩咐曹升倒茶伺候。
  周三爷却没有坐,非常恭敬地对铁麟说:“铁大人,今日夏大人带着我们到府上打搅,非常冒昧。原本该先请示的,只是来不及了。老夫今日来,一是辞行,二是赔罪。”
  铁麟惊异地问:“周三爷这些话从何说起,本官怎么听不明白?”
  周三爷说:“那就先说赔罪吧,铁大人,您还记得他吗?”
  铁麟顺着周三爷的手势,将目光转向了他后面的那个年轻人说:“打一进门的时候我就觉得眼熟,只是……我的记性太坏了,非常抱歉。”
  周三爷哈哈大笑起来,对那个年轻人说:“我说什么来的?人家铁大人是大人大量,宰相肚子里能撑船。人家连记都不记得你了,还能有什么仇呀恨的。”
  铁麟说:“周三爷,您可越说越让本官糊涂了。什么又是赔罪,又是仇呀恨的?”
  夏雨轩接过话茬儿:“还是让我说吧,铁大人上次您过生日的时候,就是在外面的客厅里,我带来一个给您画像的人。那件事弄得我心里别扭了很长时间,都怪我多事……”
  铁麟一下子想了起来:“噢……原来是顾先生啊,顾先生请,请坐。”
  顾全红着脸说:“铁大人,晚生顾全今天是特意让夏大人和周三爷带着来向您请罪的。”
  铁麟说:“顾先生清风傲骨,不侍权贵,铁麟钦佩之至,何罪之有?”
  顾全依然非常愧疚地说:“铁大人不要再取笑晚生了,都怪晚生轻薄肤浅,沽名钓誉,错怪了铁大人。晚生做了那件事以后,受到了许多朋友的斥责。这两年铁大人在漕运码头上的高风亮节晚生又耳闻目见,实在是惭愧之至。”
  周三爷补充说:“顾全说的也是实情,总是说对不起铁大人。我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重新给铁大人画张像,将功赎罪。画像早就画好了,前些天想托夏大人带着给您送去的,夏大人说那些日子您正忙着,不方便,一直拖到今日……”
  说着,顾全上前将手里的画像恭恭敬敬地呈送到铁麟面前,铁麟接过来。夏雨轩立刻将画像要过来,后退两步当众打开。铁麟立刻觉得书房四壁生辉,画面上的铁麟神形俱佳,深邃老练,又透出一副英姿豪气。
  铁麟的脸色却渐渐地阴沉下来,对顾全说:“顾先生,谢谢你,可惜啊……如今的铁麟真的没脸了。”
  这句话,把在场的人都说愣了。看铁麟的表情,他说得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可越是认真,别人越是不好说什么。一时间出现了非常尴尬的局面,过了半天,周三爷才说:“铁大人,您过歉了。”
  铁麟依然郑重地说:“本官说的是实话。顾先生,两年以前您给我画了一张没脸的肖像,本官虽然没有怪罪你,可是心里也有几分不服气。觉得你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忠奸贤愚,似乎但凡当官的就都不清白,一个好人也没有。本官当时就想让你见识见识,我铁麟到底有脸没脸,自有历史来公断。可是今天,本官可是没有这个底气了。”
  周三爷小心地说:“铁大人,刚才您说老夫的话让您不明白,可是您这番话也把老夫说糊涂了。”
  铁麟说:“老前辈果然不明白,本官也不做解释了。人心自知,天知地知。好了,再说说您辞行的事吧?”
  周三爷伤感地说:“我们要走了。要一起走,燕儿,还有老夫这位表大舅兄……对了,忘了说了,连夏大人也还不知道。顾先生不是别人,正是燕儿的表兄,亲表兄,在通州正巧遇上了,也是感天动地,上辈子积下来的缘分。”
  铁麟说:“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这奇迹恐怕只有在周三爷身上才会出现。你们要去哪儿?”
  周三爷说:“山东荣成,回燕儿的老家。”
  铁麟说:“周三爷在通州不是住得很好吗?最近又为运丁们修了义冢和庵堂,怎么说走就要走呢?”
  周三爷叹息着说:“一是老夫年纪大了,总要找个养老送终的地方,燕儿这孩子对老夫很好,老夫没白疼她,最后这几年有她照顾,就是老夫的大造化了。这二呢,漕运码头上老夫呆了一辈子了,深知这里的深浅冷暖,老夫早有金盆洗手之心了,所以才把最后几件该做的事做完,也就身无牵挂了。”
  铁麟听了周三爷这番满含风霜的话,颇有同感,不禁说:“三爷想退出江湖过几年清静日子,实在令本官羡慕,只是该备杯薄酒,给三爷送行才是……”
  周三爷说:“不用不用,我们临走之前能见上铁大人一面,已经非常满足了。好了,谢谢夏大人带着我们来,不打扰了,就此告辞……”
  周三爷带着燕儿和顾全走了,夏雨轩却留了下来。他站在桌前,认真看着铁麟那首墨迹未干的诗作。
  铁麟无限感慨地说:“走了,周三爷也走了,金汝林走了吗?”
  夏雨轩点了点头。
  铁麟继续说:“都走了,陈天伦走了,戎儿走了,陈日修老夫妇走了,唐大姑也走了……雨轩,你说,这漕运码头上怎么留不住人呢?”
  夏雨轩说:“铁大人不必太伤感,向来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说不定明天下官也该离去了。”
  铁麟说:“要先离去的该是本官。我已经嗅出味道来了,这漕运码头上恐怕容不下我了。”
  夏雨轩说:“看出来……”
  铁麟问:“你看出什么来了?”
  夏雨轩指着那首诗说:“大人这首诗便有思退之心。”
  铁麟说:“有思退之心管什么?你说,我能退吗?我退得了吗?”
  夏雨轩深有同感地说:“官身不由己啊,往上爬难,往下退更难。”
  铁麟说:“其实,难也没有可难的,要是能像龚自珍大人那样拂袖而去,倒也痛快。只是自己的屁股要自己擦干净,自己挖的坑还得自己来填平。”
  夏雨轩说:“大人说得对,这大通桥的掺假案还得靠大人才能查清楚。您要是走了,这就变成了无头案,陈天伦的冤枉便永远没有人为他昭雪了。还有……牵连到戎儿……”
  铁麟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这件事,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夏雨轩问:“哪两条路?”
  铁麟说:“一是带着那个黄槐岸的木匣子闯进金銮殿,跟奸贼穆彰阿拼个鱼死网破;二是为了保全自身,激流勇退,落个独善其身。”
  夏雨轩沉重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担心鱼死了网却没有破……”
  铁麟也沮丧地说:“你说得对,王鼎大人死了,朝廷上没有人能站出来说话了,没有人能跟穆彰阿抗衡了。我……拼不过他……肯定拼不过他……”
  夏雨轩问:“可是您不去拼……那陈天伦怎么办?戎儿怎么办?”
  铁麟说:“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或许干脆我也把自己发配到宁古塔去算了……唉,想起来肝胆俱裂啊!想当初,皇上为了铲除朝廷的三大恶疾,派林则徐去广州禁烟,派陶澍大人到江南治盐,派本官来通州除漕弊……如今,烟未禁却发配了林则徐,漕弊未除却害得本官骨肉分离,只有陶澍大人还能独撑南天一隅……”
  夏雨轩突然说:“算了,大人不必在这儿发愁伤感了,清莲道长想请您去喝一杯,派下官前来相邀。”
  铁麟懒懒地问:“去哪儿?”
  夏雨轩说:“去吃他的炖肘子,真正的炖肘子,不掺假的。”
  铁麟笑了起来。
  外面突然响起了惊雷般的宣告声:“圣旨到……”
  铁麟和夏雨轩同时一惊,外面已经响起了脚步声。铁麟急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迎出了书房。
  两个大内太监已经站在了门外,高声宣叫:“仓场总督铁麟接旨……”
  铁麟急忙跪下,强烈的阳光刺得他不敢抬头睁眼。
  太监举着圣旨宣读着:“奉天承运皇帝昭曰:仓场总督铁麟奉旨督漕,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仓场秩序大变,漕粮收兑有序,奖罚得当严明。尤以大通桥掺假一案,查办迅速,不徇私情,大义灭亲,擢铁麟为陕甘总督,加戴双眼花翎,封太子少保之衔。钦此。”
  铁麟跪在地上,恍然如幻,无论如何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太监已经宣读完了圣旨,他依然木然地跪着。
  太监厉声问:“铁麟,为何不领旨谢恩?”
  铁麟这才如梦惊醒,战战兢兢地说:“臣……领旨……”
  夏雨轩在屋里听见这道圣旨,看见铁麟那茫然失魂的样子,自己也如坠梦中。
  外面传来两声乌鸦的哀鸣,夏雨轩心里一阵悸动,不由得昂头朝窗外看去。
  寒风乍起,枯黄的叶子从仓场总督衙门前院的钻天杨上飘落下来,像一群惊惶逃窜的飞鸟。而它那饱经风霜的枝干却依然苦苦支撑着沉沉欲坠的天空……
  阳光中浸满了透骨的寒凉……

  2001.10.5-2002.4.14,完稿于桑梓轩

  (全文完。请欣赏下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