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有两个人的影子总在铁麟面前晃动,像夜深人静时在耳边盘旋的两只嗡嗡作响的蚊子,挥之不去,又避之不得,搅得他心神不宁,烦躁不安。
  这两个人影一个彩云遮月,时隐时现;一个天边滚雷,只闻其声,不见其踪影。时隐时现的是唐大姑,不见踪影的是小鹌鹑。他甚至有时候觉得唐大姑根本不是凡间俗人,而是一个喜欢捉弄人的过路仙人;他更怀疑小鹌鹑到底是不是真有其人,还是民间流传的一个神秘的故事。对,这个故事是够神秘的。他曾经跟王鼎大人说过,漕运码头很神秘。王鼎大人却说,这神秘不是鬼神造出来的,而是人造出来的。那么到底是谁在这儿装神弄鬼呢?
  每隔一段时间,铁麟便总有那么几天心神不宁、烦躁不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差不多已经是周期性的了,像是女人的天癸,只是日子没有那么准确罢了。
  他已经到通州的仓场总督衙门来了三天了,三天来他心里像是长满了草,谁都不想见。当然,妞妞除外。对于妞妞他也是这样,没见的时候想见,见的时候他又提不起精神来,而且也烦,呆一会儿就想把他打发走。金简和许良年来了几次,他都借故没有让他们进来。他躲在书房里,书读不下,字也写不下,甘戎没有来,她母亲正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不愿意让她再到漕运码头上疯跑了。但是这孩子管不住,过不了几天她就会跑来的,铁麟心里有数。
  曹升突然禀报,说夏雨轩来了。铁麟心里一动,精神立刻振奋了许多。真是的,他心里烦,怎么就没有想到去会会夏雨轩呢?
  夏雨轩进了客厅,一边施礼一边埋怨说:“铁大人到了通州,怎么不派人给我捎个信儿呢?要知道,下官已经等您整整一个冬天了。”
  铁麟诚实地说:“还说呢,我觉得自个儿真是老了。其实我这心里很想见你,可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就是……”
  夏雨轩说:“前两天听说您来了,我跑来看望您,到了才听说您只是到西仓去了一下,又回府了。”
  铁麟说:“是啊是啊,是来了一下……咦,我说你这消息怎这么灵通呀?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到西仓去啊。”
  夏雨轩笑着说:“您别忘了,下官可是通州知州。”
  铁麟拍着脑袋说:“你瞧你瞧,我怎么忘了你是地头蛇了呢?得罪得罪,实在是得罪不起。”
  两个人说着笑着,夏草送来茶水。
  夏雨轩说:“不想喝茶了,既然大人到下官的地盘上来了,怎么着也得给下官一个机会,给您接接风呀。”
  铁麟沉吟了半天,拿不定主意。
  夏雨轩问:“大人另有安排?”
  铁麟说:“不不,安排倒是没有……就是……就是……咳,怎么跟你说呢……”
  夏雨轩担忧地问:“莫非大人身体不适?”
  铁麟说:“也难说……只是……我只是觉得打不起精神来,跟你出去……我又没精打采的……怕到时候扫兴。”
  夏雨轩说:“啊,原来是大人心境不佳,那下官更得拉着您出去散散心了,说吧,您想吃点儿什么?”
  铁麟说:“也罢,干脆跟你出去喝个一醉方休。”
  夏雨轩说:“那咱就去天河楼吧。”
  铁麟说:“天河楼不好,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我怕沾染上一身晦气。”
  夏雨轩说:“那咱去孔府饭庄?”
  铁麟说:“也不好,那里过于文雅,总是让人正襟危坐,受限制。”
  夏雨轩说:“牡丹亭客栈怎么样?”
  铁麟说:“罢了罢了,一听这名字就知道是个哗众取宠的地方,我就不相信汤显祖的《牡丹亭》是在这里写的。”
  夏雨轩说:“大人也别太挑剔了,苏东波的《赤壁怀古》,说的也不是真正赤壁之战的地方。”
  铁麟说:“那可不一样,人家苏东坡态度是很老实的,‘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他也是听人家说的,自己并没有详加考证,人家有言在先。可是牡丹亭客栈的老板,一口咬定这就是汤显祖写《牡丹亭》的地方,你说能一样吗?”
  夏雨轩说:“后来长江边上赤壁有了两个,一个武赤壁,是‘三国周郎’留下的,一个是文赤壁,是苏东坡留下的。都很有名气,甚至文赤壁比武赤壁还更有名气些。”
  铁麟说:“那么本官问你,苏东坡留下文赤壁,他自己落了多少好处?可牡丹亭客栈却不一样,老板为的是做生意,为的是赚钱。”
  夏雨轩觉得今天铁麟的心情是不大好,怎么说话就抬杠呢?平时他可是颇有一副兄长之风的,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嚼舌起来,难道真像自己说的,老了?变成老小孩儿了?夏雨轩笑了笑,闭上了嘴,不再说什么了。
  铁麟突然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去寻找黄槐岸遇见了唐大姑的情景,立刻说:“我倒是有个地方,饭店不算大,经营的都是地方风味,环境也不错。”
  夏雨轩问:“在哪儿?”
  铁麟说:“就在运河边上,叫漕运老店。”
  ※※※
  还是大河解冻乍暖还寒的季节,还是漕运老店那张靠着窗子的餐桌,铁麟和夏雨轩点了几个通州风味小菜和一瓶湾酒,便浅斟慢饮起来。与老朋友在一起品酒,再加上河面上的凉风一吹,铁麟的心境顺畅多了。夏雨轩倒是一直情绪饱满,酒兴谈兴都很高,看来他这通州知州当得很得意。铁麟想,三年下来,如果没有大的闪失,考绩又不错的话,他会顺顺当当地坐上四品黄堂的。
  铁麟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夏雨轩:“去年秋天咱们在河西务抓的造假贩假的那些人你怎么判了?”
  夏雨轩说:“能怎么判呢?都是一帮穷人,你罚他钱他没有,你把他关进大牢,他倒找到吃饭的地方了。这当地方官,不怕横的,不怕愣的,不怕不要命,任你浑身是铁,难逃官法如炉。可就是怕松的,怕穷的。一个个稀泥软蛋,一没油水,二没骨气,你有什么办法?”
  铁麟说:“这么说,你把他们放了?”
  夏雨轩说:“不放了怎么办?我不能长期养活他们呀。造点儿假贩点儿假,又犯的不是死罪。”
  铁麟说:“你这样放了他们,他们不是照样去造假贩假吗?”
  夏雨轩说:“我问了一下书吏们,过去的坐粮厅和州府衙门都抓过,抓了也没用,至多也就是朝他们屁股上敲一顿板子,老实十天半月他们又会重操旧业。”
  铁麟说:“怪不得这造假贩假的铲除不掉呢,原来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夏雨轩说:“依下官所见,大人整顿漕弊,还要从根本上入手。澄其源者流清,混其本者末浊。造假贩假之源在于掺假,有需者才有供者,有购者才有贩者。只是打击造假贩假而不根绝掺假,假则永不绝灭。”
  铁麟点了点头,感触良多地说:“你说得很对,前几天我到大运西仓看了看,那里的仓储大有疑问。我就不明白,刚刚开春,130廒漕粮,怎么只剩下4廒新粮了?去年收兑的漕粮都到哪儿去了呢?”
  夏雨轩问:“那西仓监督怎么个说法?”
  铁麟说:“西仓监督邵友廉说,新粮都被领走了,他手里有户部发放的米票。”
  夏雨轩说:“大人真的相信京城里的王公大臣都到通州来领俸米吗?”
  铁麟说:“这件事也让我好生奇怪,我是在自己的家里觉着米味儿不对亲自来领俸米的。按说,二月放米,我来得是早的。路上没有碰上一辆来领米的车,到了西仓他们又说米都被领走了,这不是活见鬼吗?”
  夏雨轩笑了笑:“难得啊。”
  铁麟困惑地问:“你说什么难得?”
  夏雨轩说:“下官是说,现如今像大人这样清正廉洁的二品大员实在是难得呀。”
  铁麟问:“吃皇粮,领俸米,何廉何洁之有?”
  夏雨轩说:“不信大人到各个府上看看,哪一家饭桌上吃的是大运西仓的俸米?”
  铁麟问:“那他们吃什么?”
  夏雨轩说:“什么好吃什么!京城里有那么多碓坊米店,经营的都是新粮新米,用银子就能随便买,他们干嘛还要跑到通州来领那些掺糠兑假的漕粮?”
  铁麟突然猛醒过来:“这么说他们在卖米票?”
  夏雨轩说:“大人圣明。”
  铁麟问:“他们把米票卖给谁?这些米票怎么都跑到大运西仓来了?”
  夏雨轩说:“不用下官回答,大人您已经自己理出头绪了。”
  铁麟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里面必然是米商、仓场监督、甚至坐粮厅勾结在一起……贩卖米票可是犯了皇宪国法的,你还记得吗?嘉庆十四年……”
  夏雨轩怎么会不记得呢?这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大案,京城王公大臣将米票卖给米商,米商包揽了大量的米票,与通州两仓的仓吏仓役勾结,采用踢斛、撞斛、淋尖,谎报斛斗等手段,盗取了漕粮万余石。事发后在审理仓书高添风中,揭发出了贩卖米票的亲王、贝勒数十人。经宗人府查明后,处罚郑亲王乌尔恭阿和怡亲王奕勋降食郡王俸米10年,礼亲王昭槤降食郡王俸米5年,顺郡王伦柱降食贝勒俸米5年,贝勒绵誉降食贝子俸米5年,贝勒绵志降食贝子俸米2年。其余为主任承办卖米票之护卫、亲军校等都受到了严厉的惩处……
  铁麟说:“他们这是怎么了?他们就不畏惧皇宪国法吗?”
  夏雨轩说:“只要有利可图,总有人铤而走险。”
  铁麟叹了口气说:“现在看来,我这个仓场总督啊,还真的被他们架空了,我不能这么窝囊下去了。告诉你雨轩,本官可要有所动作了。”
  夏雨轩说:“请大人稍息,容下官猜一猜,大人是不是要调兵遣将,去冗员而择良吏?”
  铁麟笑了:“知我者雨轩也,不过我得跟你要一个人。”
  夏雨轩问:“谁?”
  铁麟说:“金汝林。”
  夏雨轩问:“大人要委他何职?”
  铁麟说:“大运西仓监督。”
  夏雨轩说:“那邵友廉怎么办?”
  铁麟说:“把他调到本官的身边伺候,任仓场漕科吏目,不降他的品位。”
  夏雨轩说:“那我可要替金汝林好好谢谢大人了。”
  铁麟说:“你把一员能吏舍得给我,该本官感谢你才是。”
  夏雨轩说:“大人有所不知,金汝林学识不浅,又处世精明,一心要在仕途上有所建树。只是因为他‘出身不清’便不能参加科考,大人这么提拔他已属破格了。”
  铁麟说:“这当然还要报吏部审批,本官已经通融好了,没有大的变故,是不成问题的。只是……”
  铁麟话音未落,突然觉得背后刮起一股凉风,紧接着一个声音高叫起来:“好啊,你们躲到这里喝酒,让我找得好苦。”
  夏雨轩急忙站起身来:“哎呀,是戎儿大小姐来了,快请坐下。”
  甘戎依然是腰挂龙泉宝剑,一副侠女打扮。
  铁麟喜欢女儿这个样子,他觉得女儿这样站在他的身边,他心里特别踏实,特别有安全感和自豪感。
  甘戎也不客气,坐下来拿起筷子就狼吞虎咽起来。
  铁麟问:“你妈妈不是不让你来了吗?你怎么又跑来了?”
  甘戎说:“我对妈妈说,爸爸一个人在通州,免不了受神神鬼鬼的欺负,还是让我去给他当个保镖吧。”
  铁麟问:“你真是这样说的?这不是成心吓唬你妈么?”
  甘戎笑了笑,只顾低头吃起菜来。
  甘戎的到来,打断了铁麟跟夏雨轩的谈话。铁麟刚要接着刚才的话茬儿说下去,突然被不远处的一个客人吸引住了。那也是一桌食客,划拳劝酒甚是热闹,一个人站起身来,高举着酒杯慷慨激昂着。铁麟觉得这个人很面熟,谁呢?他心里咚地一震,记忆的闸门哗啦一下子打开了,情不自禁地说:“难道是他?”
  夏雨轩问:“大人在说谁?”
  铁麟小声叮嘱他:“别回头,我看那个人像是姚广亮。”
  夏雨轩问:“哪个姚广亮?”
  铁麟说:“他自称是个茶叶商,住在沙竹巷……”
  夏雨轩猛然想了起来:“你是说劫持兰儿的那个嫌犯?”
  甘戎一听是劫持兰儿的嫌犯,立刻停下了筷子:“哪个?哪个是劫持兰儿的?”
  铁麟说:“小声点儿,就是那个站起来说话的人。啊,他在向众人告别,看样子要走。”
  甘戎低着头,偷眼朝那边瞧着。
  姚广亮已经离开了桌子,朝门外走去,众人在后面送着他。
  甘戎啪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急忙赶了上去。
  铁麟轻声喊着:“戎儿,你到哪儿去?”
  甘戎已经跟着姚广亮出了漕运老店的门……
  ※※※
  漕运老店在大运河的东岸,姚广亮带着一个随从出来以后,便骑上马跨上浮桥往河西岸去了。甘戎远远地跟踪着姚广亮,只能是远远的,她没有骑马,两条腿再快,也跟不上四条腿呀。
  甘戎眼看着姚广亮过了浮桥顺着土坝往北去了,她也急忙过了河朝北面追去。过了石坝,却失去了目标,姚广亮已经无影无踪了。
  石坝附近,包括牛作坊、赦孤台、盐摊等村庄,是一个南北货物的集散地。货物堆积如山,一座连着一座;货栈星罗棋布,一家连着一家。最著名的便是十八家骆驼店,譬如复兴店、天庆店、通顺店、聚和店、德隆店、三义店等等。说是骆驼店,但住的不全是骆驼队,就像大车店住的并不都是赶大车的一样。每个骆驼店都有很大的货场和库房,骆驼店的东家既是店主,又是经营交易的掮客。诸如代客存货、承寻货主、交货揽货、报单纳税等等。通州是漕运重地,又是物流中心。
  在这里集散的货物主要分南货和北货。南货有两种,一种是商人运送过来的,一种是漕船捎带来的。朝廷为了弥补运丁费用的不足,允许漕船携带一定数量的土宜。但是运丁们为了多赚钱,所携带的土宜往往超过规定的数量。这就有一种半合法半走私性质了,多带来的土宜为了逃避坐粮厅的稽查,不敢公开销售,多委托骆驼店代销。南货主要是茶叶、丝绸、夏布、雨旱伞、纸张、瓷器等等,而北货多是皮毛、地毯、山货、药材等等。南货是船从大运河运来的,而北货则是骆驼队走旱路驮来的。
  骆驼队也分两种,大屉和草屉。所谓的屉,就是骆驼背上的货架。大屉是用牛羊皮包裹,大线纳结而成;草屉是用草包披垫枷棍绑结而成。大屉驼队是盘短的,草屉驼队是跑长途的。驼队的规模大小不等,大的驼队有四五百头骆驼,有管事的、跑外的、饲养的、拉运的一套人马。小的驼队也有两三个人、三五十头骆驼的。还有一个人拉七八头骆驼跑单帮的。跑长途的每头骆驼要驮240斤到360斤货物,从通州到张家口500里,要走7天;从张家口到库伦3000里,要走一个月。
  眼下正是冬末春初之季,大批的北货源源不断地从口外运来。驼队盈路,缕缕行行;驼铃叮咚,不绝于耳。甘戎没有追到姚广亮,却看见了如此规模宏大的驼队,也算是开了眼界。她站在北浮桥下面,饶有兴致地观看着一串一串的骆驼和驼背上摇摇晃晃的货物,觉得很有意思。一串骆驼用缰绳连在一起,大串的十二头,小串的七八头,有一个人在前面牵着。
  随着驼队走近,一伙儿人从河滩的小树林里跑出来。有的背着筐,有的挎着篮,有的提着布袋,除了这些装东西的家什,每个人手里还举着一个榔头或一把挠钩。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大姑娘也有小媳妇。他们像一群打家掠舍的强盗,不知听了谁的一声号令便呼啸着跑出来,英雄也似地冲向驼队。待冲到驼队跟前,他们都拼命地举起了手中的榔头,朝货架上敲击着。或者挥动手中的挠钩,在骆驼身上乱抓乱筢着。于是,拉骆驼的求救般地呼叫恐吓,打劫的散去又聚来,聚来又散去,跟拉骆驼的捉起了迷藏……
  甘戎离得远,看不大清楚,这些人在干什么呢?
  一个拾粪的老头儿走过来,甘戎客气地上前打听着:“大爷,前面那些人在干什么呢?”
  老头儿说:“这你还不知道?他们是挠毛砸碱的。”
  甘戎又问:“什么叫挠毛砸碱?”
  老头儿看了看甘戎:“你不是本地人吧?”
  甘戎说:“我是从京城里来的。”
  老头儿的话匣子打开了:“怪不得呢,你不在通州混饭吃,不知道这里的深浅。通州这个地界儿,多富也显不出有钱来,多穷呢也饿不死。为什么呢?就因为活命的路儿多。咱不是说吃官饭吃产业吃买卖的,就说穷人。这穷人里就有吃横水的,有吃竖水的,有吃漕船的,有吃两坝的,有吃街市的,有吃店铺的,还有这吃骆驼队的。这挠毛砸碱就是吃骆驼队的。”
  甘戎还是不明白:“他们挠什么毛砸什么碱呀?”
  老头儿说:“你没见吗?是用挠钩子挠骆驼毛,这春天到了,人该脱棉衣了,那骆驼也该把冬天的厚毛脱掉了。他们用挠钩往骆驼身上一挠,那厚厚的驼毛就掉下来了。”
  甘戎问:“他们要驼毛干什么?”
  老头儿说:“卖钱呀,不卖钱他们图什么?”
  甘戎问:“谁买驼毛干什么?”
  老头儿说:“驼毛的用处可大了,有大宗收购送地毯厂织地毯的,有小宗买去用来絮棉衣垫棉靴的,也有铺在炕上当褥子取暖的。”
  甘戎又问:“那砸碱呢?干什么砸碱?”
  老头儿说:“你没见到吗?那骆驼上驮的碱都是口外的天然碱,好东西喽。整块整块的,有磨扇那么大。他们一榔头下去,就能敲下一斤二斤的。”
  甘戎明白了,她向老头儿道了声谢便朝骆驼店走去。甘戎一边走着,一边不断地扭头朝骆驼队这边看。那群劫匪一样的人群总让她觉得心里不自在,人家驼队辛辛苦苦从几千里外驮来的货物,怎么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劫呢?
  甘戎走着看着想着,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竟然是陈天伦。
  两个人都觉得有些意外,陈天伦问她到这儿来干什么,她偏要陈天伦先告诉他。
  陈天伦也故作神秘,存心不告诉她。
  甘戎气恼地说:“你们通州人可真没出息。”
  陈天伦急了:“怎么啦?通州人招你惹你了?”
  甘戎指着远处骆驼队里那些驱之不散的人群:“你瞧瞧他们在干什么?”
  陈天伦说:“他们是在挠毛砸碱啊。”
  甘戎说:“你说得还挺理直气壮呢。”
  陈天伦说:“他们怎么得罪你了?”
  甘戎说:“废话,我犯得上理睬他们吗?”
  陈天伦说:“那你凭什么说我们通州人没出息呀?”
  甘戎说:“连这么一点儿小便宜都占,难道还算有出息?”
  陈天伦一下子愣住了,通州人的种种谋生手段,他是从小就耳濡目染、司空见惯的,他从来没想过哪种事有出息,也没想过哪种事没出息。听甘戎这么一说,他倒真觉得这些人有点儿下作卑劣了。他不由得脸红了,为通州人,也为他自己是个通州人……
  甘戎继续逼问着陈天伦:“说吧,你到底来干什么?”
  陈天伦从怀里掏出了一本书:“我来找齐先生还书的。”
  甘戎刨根问底:“还什么书?”
  陈天伦说:“我原来准备参加今年大比的,就跟齐先生借了这本《策论集注》。现在用不着了,把书还给人家。”
  甘戎说:“这么说,你不想参加今年的大比了?”
  陈天伦说:“我改变主意了,继续当我的军粮经纪。”
  甘戎说:“我猜你改变主意肯定是因为我哥。”
  陈天伦说:“这是我自己的事,跟你哥有什么关系?”
  甘戎说:“我哥前几天是不是来找你了?”
  陈天伦问:“你怎么知道的?”
  甘戎说:“他是不是找你求情,让你把‘盈’字号密符扇卖给马长山?”
  陈天伦惊讶起来:“谁告诉你的?”
  甘戎说:“还用谁告诉我?原本马长山通过我哥先找的我,他们让我来说服你,你猜他们答应给我多少好处?”
  陈天伦问:“多少?”
  甘戎伸出了指头:“3000两银子。”
  陈天伦说:“真对不住,让你少捞一笔外快。”
  甘戎说:“你不是也损失5000两吗?”
  陈天伦说:“闹了半天你都清楚呀?”
  甘戎说:“这件事不但我清楚,连我爸爸都清楚。”
  陈天伦问:“他老人家怎么知道的?”
  甘戎说:“当然是我告诉他的了,你猜我爸爸说什么?”
  陈天伦问:“说什么?”
  甘戎说:“我爸爸说……”
  陈天伦正在听着,甘戎突然闭上了嘴,眼睛朝远处看着。稍微愣了一下,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快步朝前走去,像是去追赶什么。陈天伦在后面喊着,她连头也不回……
  ※※※
  铁麟跟夏雨轩在漕运老店喝完酒,又进了妃子楼。这是一个很神秘的地方,州府衙门后面一栋红色的三层小楼。传说,明朝灭亡之后,崇祯皇帝的一个姓秦的妃子逃到了通州,花钱盖起了这栋小楼,经营起了这家生意。她到底是做的什么生意呢?据说她从宫里带出了一种制作糕点的秘方,这糕点都是历代嫔妃为了养颜美容、减脂回春从而取悦圣上而研制的。妃子楼开张以后,便以制作系列妃子饼著称。什么养颜妃子饼,环肥妃子饼,燕瘦妃子饼,回春妃子饼,丰乳妃子饼,乌发妃子饼……如此说来,这些都是供女人享用的。京城里的王妃贵妾,大户人家的太太小姐,还有卖艺的女优,卖身的妓女,都来采买他们的糕点。妃子楼还不仅仅做糕点,也经营饭菜,也多是女人喜欢的清淡甜美的佳肴,酒也多是女儿红桂花酒玫瑰香一类的。不少京城来的贵妇常常到这儿来换换口味,也有女眷们专门到这儿聚会的。
  总而言之,这妃子楼是专门为女性服务的,也是专门赚女人的钱的。据说妃子楼刚开始营业的时候,是不接待男宾的。即使是陪着女眷一起来的男掌柜,也只好屈尊先到别处等候。
  现在妃子楼的东家也姓秦,据说是崇祯皇帝那个妃子的侄孙。他继承了老姑奶奶的产业,也继承了老姑奶奶的秘方,可就是没有继承老姑奶奶的经营原则。他现在虽然赚的还是女人的钱,打着为女人服务的招牌,可并不拒绝男人光临。更有甚者,老姑奶奶那会儿,到这里来聚会用餐的主要是贵族女眷和良家妇女,那些卖笑卖身的女人只能来买糕点,不能在此设宴。现在整个颠倒过来了,在此出双入对的多是青楼佳丽和红粉艺人。而她们挽进来的男人也多是风流放荡之辈。当然,还有更为有悖于有辱于老姑奶奶的名堂,这是对外绝对保密的……
  夏雨轩毕竟是个文人,文人无形,特别是在酒后。原本铁麟说去浴池烫个澡,泡泡身上一冬的污垢和晦气,于是夏雨轩便把他带到这个地方来了。
  夏雨轩说他这是第二次到这里来,第一次是金汝林带他来的。进门以后,铁麟发现这里的东家和主事都认识夏雨轩,诚惶诚恐、小心翼翼地招待着他们。
  妃子楼第一层是店铺,专卖系列糕点;第二层是餐厅,多是雅座包间;第三层便是个绝妙的所在,美其名曰是提供休息的地方。铁麟跟着夏雨轩被主事直接带上了三楼,三楼也是分成一个一个单间的。每个单间里都有一张木床,一个茶几,一个大木桶。墙壁上贴着仕女图,床上挂着雪白的帐子,窗户上挂着粉红色的窗帘。光线柔和,清新淡雅,还散发着若有若无的馨香。一进屋,就给人一种宾至如归、想入非非的感觉。夏雨轩将铁麟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跟小伙计说了声好好伺候,便退了出去。
  小伙计殷勤地说:“老爷,我先给您沏杯茶,您喜欢什么?我们这儿有西湖龙井、黄山毛尖、碧螺春、云雾茶、乌龙茶、滇红、旗枪、瓜片、茉莉花……”
  铁麟说:“就来杯碧螺春吧。”
  小伙计答应着,不大一会儿便把茶端来了:“老爷您先歇会儿,我马上给您打水。要不要叫个姑娘帮您搓搓背?”
  铁麟明白了,屋子中间那个大木桶原来是洗澡用的。他记起来了,喝完酒之后他是跟夏雨轩说过想泡个澡。他说泡澡指的是那种大浴池,热气腾腾的大池子,烫得人呜啊喊叫唱京剧。身上泡透了,再让老师傅浑身上下地搓搓。噢,这里没有大池子,只有大木桶。没有搓澡的老师傅,只有搓背的小姑娘。小姑娘进来仅仅是搓背吗?他突然想起了唐大姑,想起了用官斛为他泡的药浴……啊,还有,唐大姑说他不能“废”,要阴阳平衡,要采阴补阳,还说要为他治病……她跑到哪儿去了?
  小伙计出去了,大概张罗打水去了。铁麟今日的酒喝得是有点儿高了,晕晕乎乎地直想放平了呆会儿。这样,他便和衣躺在了床上。小伙计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提进来,倒进了木桶里。那木桶很大,小伙计要把它灌满了水也需要一番工夫的。躺在床上,隔壁房间里便传过来不堪入耳的声音。原来这房间只是用木板分割成的,并不隔音。隔壁房间里是两个女孩子的淫荡的嬉笑声和哗啦哗啦的撂水声。
  “老爷,您的手老实一点儿行不行?”
  “哎呀,挤死我了,这桶这么小,还让我们俩跟你一起挤在这桶里,我都喘不过气来了。”
  “嘻嘻,老爷,您这儿怎么了?”
  “老爷,您上次给翠花一条金链子,今儿赏我们姐俩什么呀?”
  “老爷,您怎么总是不说话呀,真是贵人话语迟。”
  “老爷嘴里不出声,这两只手可没闲着。”
  “哎哟老爷,您轻点儿……”
  铁麟心里琢磨着,隔壁两个妞儿这么高声大嗓地说笑,怎么听不见那“老爷”说什么呀?是谁这么沉得住气呀?他眼前突然冒出个人……很快,他的猜测就被证实了。
  隔壁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接着,两个妞儿闭上了嘴巴。一个人进来了,低声说:“大人,姚掌柜来了?”
  那人说:“让他先等一会儿,啊……你也给他找个房间,让他洗洗澡。”
  尽管声音不大,铁麟还是听出来了。在隔壁房间里跟两个妞儿一起洗澡的是许良年。而那个姚掌柜是不是刚才在漕运老店里看见的那个姚广亮呢?
  门轻轻地响了一声,一个腰身纤细的姑娘进来了,低声说:“老爷,我来伺候您洗澡好吗?”
  铁麟突然从床上挺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碎银子,塞给进来的姑娘说:“跟我那朋友说一声,我有事先回去了。”
  姑娘手里拿着碎银子,不知道是该先挽留这位慷慨的老爷,还是该答应他的嘱咐,抑或该说句什么感谢的话,一时没张开口,铁麟已经出了房间。
  铁麟出了妃子楼,立刻看见甘戎迎面跑来。
  甘戎也有点儿吃惊:“爸爸,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铁麟没说话。
  甘戎又说:“我跟踪着姚广亮,他进了这妃子楼。您刚从里面出来,没见到他吗?”
  铁麟摆了摆手,低声说:“快离开这儿。”
  甘戎莫名其妙地跟着父亲朝前走去,走了一段路,甘戎问:“您见到姚广亮了吗?”
  铁麟点了点头。
  甘戎又问:“他到妃子楼干什么?”
  铁麟说:“他去会许良年。”
  甘戎惊讶地说:“他果然跟许良年是一伙儿的?要不要让夏叔叔把他抓起来?”
  铁麟说:“抓谁?姚广亮还是许良年?”
  甘戎说:“两个人一起抓。”
  铁麟说:“凭什么?”
  甘戎说:“他们是劫持犯,劫持了兰儿。”
  铁麟扑哧笑了:“你呀,真是个孩子。”
  甘戎想了想,也笑了……
  ※※※
  躺在暖烘烘的炕头上,铁麟突然明白了这几天心神不宁、烦躁不安的根由了。自从他到通州的仓场总督衙门以后,樊小篱便请假回家了。说是两三天就回来,可是都七八天了,怎么还没回来呢?他没有问,孙嬷嬷也没有告诉他。他没有问是他没有想起来问,孙嬷嬷没有告诉他是因为什么呢?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铁麟的乳瘾又犯了。
  他烦躁得心尖都麻酥酥的,平躺着嗓子眼发紧,左侧着腿脚发麻,右侧着心里发慌,趴卧着喘不过气来。他翻来覆去地折腾着,烦躁得恨不得把自己五脏六腑撕扯出来。
  白天经历的一切又支离破碎地在他面前晃动起来,漕运老店……妃子楼……大木桶……隔壁房间淫荡的嬉闹……许良年……姚广亮……
  孙嬷嬷悄悄地进来了,端着旺旺的炭火盆。孙嬷嬷进来干嘛?自从有了冬梅以后,孙嬷嬷便不再伺候他饮食起居了。孙嬷嬷老了,手脚不灵便了,眼睛也花了,也该让她老人家歇息了。
  孙嬷嬷伏在他耳边说:“又来了个新奶妈。”
  铁麟一愣:“樊小篱呢?”
  孙嬷嬷说:“樊小篱捎话来了,她不回来了。”
  铁麟问:“出了什么事?”
  孙嬷嬷说:“有点儿麻烦,赶明儿再告诉你吧,你先歇着吧。”
  铁麟闭上了眼睛,心里平息了许多。
  孙嬷嬷退出去以后,门帘便叭啦响了一声,一个女人迈着猫也似的脚步向铁麟走过来。
  铁麟的心里又紧张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每天早晚两次都要吃奶,可是每次奶妈进来的时候他都紧张,紧张得他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一个炭盆一样暖烘烘的身子坐在了炕沿上,那声音也是暖暖的,吹得他耳根儿有点儿发痒:“老爷……”
  铁麟睁开眼睛,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长得有点儿风腴的少妇,皮白肉嫩,皓齿红唇,一双滴溜乱转会情会意会说话的大眼睛。说不清为什么,这双眼睛让铁麟觉得有点儿不舒服,到底是怎么不舒服,他也说不出来。他总觉得这双眼睛有那么一股……一股风尘味道……但是她的笑容却让他觉得很熨帖,也是暖洋洋的,像是从炭火盆里蒸腾出来的。
  铁麟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妇说:“回老爷,民女叫韩小月。”
  铁麟点了点头,这名字很美:“家是哪儿的?”
  韩小月说:“民女是三河县人。”
  铁麟说:“那该跟孙嬷嬷是同乡了?”
  韩小月说:“回大人,民女跟孙嬷嬷是同乡,可原来并不认识。我们三河县出老妈子,想必大人您是知道的。”
  韩小月说话的习惯又让铁麟别扭起来,一会儿一个“老爷”,一会儿又一个“大人”。按照习惯,无论在外面当多大的官,回到家里是一律称作老爷的。韩小月这种半公半私、半里半外是因为她的无知呢,还是她的习惯?
  铁麟不再问什么了,也没有必要再问什么了。奶妈毕竟是奶妈,跟一个下人哪有那么多话好说。当然,孙嬷嬷除外,孙嬷嬷不仅仅是他的奶妈,孙嬷嬷对他是有养育之恩的,可以当之无愧地说是他的养母。
  韩小月远不像樊小篱第一次给他喂奶时那样羞涩艰难,她似乎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主动地解开衣襟,袒露出了两只鼓囊囊的大乳房,并不急于伏身喂奶,而是展览似的在铁麟的眼前炫耀着。
  两只雪白鼓胀的乳房像两轮太阳似的晃得铁麟睁不开眼睛,他霎时觉得天地都旋转起来。
  韩小月那两只星光灿烂的眼睛大胆地看着他,不像是挑逗,也不像是乞求,倒像是心碰心地交流,又像是情投意合地欣赏。
  铁麟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慌乱地躲避着韩小月的目光,像小孩儿在躲避着燃烧的火苗儿。
  韩小月刚刚洗完澡,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浴后的体香,那蓬松的头发松散下来,飘落在铁麟的脸上。铁麟的脸上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铁麟不由得伸出一只手,婴儿似地捧住了另一只乳房。那乳房很沉重、很结实、又很舒适,一种实实在在的安全感将铁麟那颗脆弱的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他也像饿极了的婴儿那样贪婪地吮吸着那饱胀的乳房,细细地品尝着。
  韩小月的乳汁有一股明前茶的味道,清新透亮,夹杂着早春的寒凉,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