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二届姚雪垠长篇历史小说奖榜首作品)



通州古城,十步之内必有官厅衙署。在如网如林的官署衙门中,其建筑规模尤以户部坐粮厅为最。
  事实上,坐粮厅也是按照户部的规模营造的。有房舍二百余间,仪门坐北面南,东门对着大运西仓的西门。仪门西有一小南门,通外库;仪门外有乐亭,俗称吹鼓手楼,专为迎送官员奏乐之用;仪门内西侧有财神庙,庙后为里库,两棱铁棍窗,三道铁箍木槽银柜,内储各地缴纳的帑银;仪门东侧为土地庙,庙后有五间大房,名为万宝房,为发放饷银、套兑官斛、巡社掣签等处所。再往北为二门,二门内两廊为三班六役八科的办公重地。再往北为大堂,坐粮厅的核心部位。出大堂过穿堂便到了后衙,西首为满厅丞内宅,东首为汉厅丞内宅。
  铁麟进入坐粮厅,没有惊动任何人。实际上他还没有来仓场总督衙门办公,今日到通州名正言顺的理由是来领俸米。领俸米领出了麻烦,也领出了诸多的疑问。他就是为这事来找金简和许良年的。
  毕竟是仓场总督大驾光临,早有机灵的衙役飞跑去后宅,向金简和许良年禀报。
  铁麟心里窝着火,表面上却一副悠闲散淡的样子,似乎就是来坐粮厅随便走走的。走过穿堂的游廊,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这声音很滑润、很娇柔,像一股暖风迎面扑来。他停下脚步,妞妞提着一只篮子从西侧的小树林里跑了过来。
  铁麟心里一动,自从去秋大运河游船上一别,他再也没有见到妞妞。闲来烦闷的时候,他也常常想起这个乖巧可人的尤物。想也只是想想罢了,却从来也没有心思再找他。当初许良年找上门来讨便宜的时候,他确实说过让妞妞有时间过来玩。但是妞妞并没有来,肯定是许良年不让他再来了。
  妞妞像见了亲人似的扑到铁麟的面前,扔下篮子,刚要纳头跪拜,铁麟立刻拉住了他。
  妞妞扭动着身子,一副眼泪汪汪、无限动人的委屈样儿:“大人怕是早就把孩儿忘了吧?”
  铁麟左手拉着他,右手不由得朝他那红扑扑的小脸蛋儿上拍了拍:“怎么会呢?”
  妞妞噘着鲜红的小嘴唇抱怨着:“您要是没忘了妞妞,干嘛这么长时间不见我呢?都快把孩儿想死了。”
  铁麟说:“我不是说让你去找我玩吗?你怎么没去?是不是你爹不让你去?”
  妞妞更加委屈地说:“大人送孩儿的香珠也被他要走了……”
  铁麟安慰他说:“不要紧,香珠还在,是他给我还回来的。香珠还是你的,你什么时候去,我再把香珠还给你。”
  妞妞把头往铁麟的怀里靠了靠,撒娇地说:“那大人可得说话算数,别再把孩儿冷落这么长时间了。”
  毕竟是在坐粮厅,到处都是眼睛,铁麟不便与妞妞厮缠,说了两句话,便匆匆地走了。
  当铁麟到了金简后宅的时候,金简早已经到客厅的门前恭候了,一副诚惶诚恐、战战兢兢的样子。早在铁麟进入大运西仓领粮,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被铁麟追问审查的时候,便有人风急火速地前来报信。金简当时就吓得苦胆都要破裂了,急忙去找许良年。可是许良年不在坐粮厅,不知道到什么地方风流去了。金简一下子毛了爪儿,不知该如何是好。金简到坐粮厅以后,只知道消消停停地当这份甜官,占这个宝座,捧这个金饭碗。其实诸事不操心,甘愿大权旁落。在别的官场上,上下左右之间明争暗斗,费尽心计,耍足手腕,不就是为了一个权字吗?金简觉得那太可笑了,要权干什么?要权不就是要银子吗?如果人家把银子乖乖地送到你手里,你还要权干什么?谁有权谁操心费力,偏偏许良年就好操心费力,金简就把权力给他,大事不管,小事不问,躺在炕头上光擎现成的,何乐而不为呢?可以说,在官场上这是最好的、最理想的搭档了。坐粮厅有许良年呼风唤雨,顶风冒雨,他就可以防风避雨、无风无雨了。可是今天这么大的事闹出来了,许良年却不在,这不是要金简的命吗?
  金简跪在铁麟面前,哆哆嗦嗦地说:“不知大人到此,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
  铁麟:“你在这儿等了一会儿了吧?”
  金简听不出铁麟话里的弦外之音,忙讨好地说:“可不是,下官等大人有些时候了。”
  铁麟说:“这么说,你是知道本官来了?”
  金简自知失言,慌慌乱乱地说:“啊……不不,下官是刚刚听到下面禀报的……”
  铁麟不想难为他,随便地说:“好了,我也是顺便过来的,有些事想问问你。”
  金简急忙爬起来,将铁麟让进了客厅。
  铁麟入座,金简傀儡似的戳在铁麟面前,搓手顿足,失魂落魄。铁麟偷眼看了看他,正是冬尽春开时节,屋里屋外依然寒气逼人,金简的头上却呼呼冒起了白毛热汗,伏天一般。铁麟说:“坐,坐吧,坐下谈。”
  金简刚要落座,突然想起还没给铁麟倒茶,又顿时紧张起来:“快来人啊,给铁大人上茶。”
  铁麟只觉得心里好笑,故意劝慰说:“别慌,慌什么呀?金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呀?”
  金简更是慌张起来:“没……没什么事,就是……就是铁大人来得太突然了。”
  铁麟轻声笑了一下:“看来,许良年今日不在,对吧?”
  金简说:“可不是……要是许良年在……”
  铁麟突然板起了面孔:“这坐粮厅到底谁是正厅丞?坐粮厅的事到底谁说了算?”
  金简扑地又跪在地上:“大人恕罪,当然下官是正厅丞,诸事该由下官做主,只是下官疏于政务,有负皇恩……”
  铁麟说:“起来说话,我问你,大运西仓那两廒粮食是怎么回事?”
  金简结结巴巴地说:“这……大人是问……”
  铁麟说:“你难道不知道我在问什么吗?”
  金简汗珠从脸上滚落下来:“下官实在不知……”
  铁麟说:“大运西仓监督邵友廉说,你从他那里借走两廒粮食,有没有这么回事?”
  金简说:“啊……有……有……”
  铁麟说:“有户部的批件吗?”
  金简见问,反而沉着起来,利嘴利舌地说:“户部的批件倒是没有,不过有穆相的手谕。大人请等一下……”
  铁麟心里一动,金简所说的穆相指的是军机大臣穆彰阿,一个手掌遮天,权可倾国的大人物。如今官场上,穆党满天下。他的手谕,当然比户部的批件更有用了。
  金简从案卷里找出穆彰阿的手谕,递给了铁麟。
  铁麟接过仔细地看着,穆彰阿只说此粮朝廷特需,到底是何所需,他并没有说。
  这时候,貌似草包的金简却说出了一句戳铁麟肺管子的话:“要不,铁大人去问问穆相?”
  铁麟看了金简一眼,恨不得扇他个耳光。就是再借铁麟点儿胆子,他也不敢去问穆彰阿呀。就是要问,也得由王鼎大人当朝去问。
  铁麟把穆彰阿的手谕还给了金简,他注意到了金简的神态渐渐地平静下来。很显然,金简是穆党的中坚分子,有了穆彰阿这个靠山,他还有什么畏惧的呢?但是,铁麟转念一想,心里突然一亮。金简到底还是个蠢货,见铁麟问那两廒粮食,他心里有了底。那么刚才他为什么那么紧张呢?很显然,他以为铁麟抓到了他别的什么把柄,到底是什么把柄让他如此紧张呢?
  金简恢复了常态,开始向铁麟讨好说:“铁大人今日要是赏光,就在舍下用点儿便饭吧。”
  铁麟摇着头说:“不不,谢谢了,我还要返回京城。过几天本官就要来仓场衙门,大运西仓陈粮为什么积压那么多?邵友廉到底称职不称职,坐粮厅的几处要害的官员要调整一下,你跟许良年先议议,等本官来通之后再做决断。”
  铁麟说完,举步朝外走去。
  ※※※
  在城墙上修建庙宇,为世所罕见。蹊跷的是在通州城墙的东南隅,竟然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文昌阁。
  陈天伦、马长山陪着甘瑞骑着马过来,沿着城下的马道直接登上了文昌阁。这里是文人墨客吟诗唱词,附庸风雅的地方。三个人有两个是国子监的生员,来到通州,进过饭店,逛过赌场,看过跳宝案的,怎么也得到文昌阁来应应景儿呀?要不,怎么对得起孔孟之徒的美誉呢?
  文昌阁里供奉的是文昌帝君,掌管功名利禄之神。陈天伦和甘瑞要读书入仕获取功名,怎么能不给文昌帝君烧炷香,磕个头呢?
  拴好马匹,三个人便进了红墙环绕的庙门。文昌阁分东西两进院落,东院的殿堂里有神牌、香案、功德箱。三个人拈香点烛,跪拜祈祷。拜完之后,又进了西院。西院较为宽阔,有两株参天古树,一块康熙年间重修文昌阁的石碑,还有石桌石凳等清谈品饮的方便之处。
  陈天伦站在城头上,眼前顿时开阔起来,兴奋地对甘瑞说:“到这里游览,最宜夏秋之季。甘兄请看,东面是奔流的大运河,万舟骈集,舳舻千里;南面是通往京都的御制石道,车水马龙,人流如涌;西边是通州古城,万家灯火,仓廒耸立;北面是土石两坝,宝塔入云,钟播天外……”
  甘瑞说:“听听,陈兄又在作诗了,可谓是才华横溢,脱颖而出。”
  陈天伦说:“不怕甘兄见笑,学弟还真的在这文昌阁上作过一首诗。”
  马长山说:“且慢,作诗不可无酒,等我把酒摆上,兄弟再大展才华。”
  说着,三个人把从饭店里带来的酒菜、酒杯和两瓶湾酒,摆在了石桌上。马长山把三只酒杯斟满,甘瑞先端起一杯,兴奋地说:“陈兄请,兄弟手端酒杯,聆听天上之音。”
  陈天伦也端起一杯酒,冲着远处的蓝天白云,引项高吟起来:
  高楼极目夕阳低,雨后遥山一带齐。
  风送晚凉人灌圃,烟含浓绿柳摇堤。
  草迷小径波侵岸,麦秀田畴菜满畦。
  野调声繁如互答,徘徊直待月华西。
  陈天伦吟诵完了,甘瑞和马长山立即击掌叫好,一齐向陈天伦敬酒。陈天伦也兴奋起来,接过甘瑞和马长山的酒一饮而尽。日已西沉,晚风吹拂着正在解冻的河面,料峭得有点儿刺骨。马长山建议到一家酒店去喝,边喝边聊。甘瑞却说:“不行,我今日还要赶回去。马哥,你看见了吧,天伦兄也是痛快人,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陈天伦立刻警惕起来,从甘瑞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门口的时候起,陈天伦便觉得此公来者不善。后来进了漕运酒楼,见到了马长山,更令陈天伦心里生疑,所以他才坚持由他来付账。及至到了六六顺宝局,陈天伦的警惕依然没有放松。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时刻在琢磨着,他们的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后来出现了杨八跳宝案的事件,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使他反倒轻松起来,反倒把甘瑞和马长山当成了朋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现在,听了甘瑞这句话,他又警觉起来。
  马长山把酒杯斟满,招呼着陈天伦坐下。
  陈天伦今天的兴致满高,又端起了酒杯。
  马长山压着他的胳膊拦住了他:“兄弟,慢,容马哥说句话。”
  陈天伦问:“你说了那么多了,还有什么话要说?”
  马长山诚恳地说:“对,还有一句要紧的话没有说。今日甘兄把你约出来,你很给面子,这让马哥我已经感激不尽了。既然你跟甘兄是同窗好友,咱也就没的说了。”
  陈天伦说:“这些话中午喝酒的时候你就说过了,还是拣你想说的说吧。”
  马长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恭恭敬敬地放在陈天伦面前,这是一张5000两银子的大票。
  陈天伦看了一眼马长山,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马长山说:“天伦兄弟,你跟我不一样,你是个读书人,现在已经是生员了,今年又要参加大比,登科中举是肯定的了。所以说,兄弟你将来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我呢,一辈子喝的是运河水,吃的是漕粮。你今年要参加乡试,那军粮经纪是不能兼顾了……”
  陈天伦说:“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军粮经纪让给你。”
  马长山说:“兄弟你明白,这军粮经纪是个饭碗。可不是金饭碗,不是银饭碗,最多算是个瓷饭碗。你放下这个瓷饭碗,还能捧银饭碗金饭碗,哥哥我没了这个饭碗,只有干瞪着眼挨饿了……”
  陈天伦说:“这军粮经纪大小也算个官,不算朝廷命官,也是坐粮厅委任的,能这样用银子随便买卖吗?”
  马长山笑了:“天伦兄弟,哥哥就喜欢你这天真劲儿。你说这军粮经纪是坐粮厅委任的,不能随便买卖。那么我问你,你陈家的‘宿’字号是怎么来的?”
  陈天伦翻了翻眼皮没说话,不错,陈家的“宿”字号军粮经纪是花2000两银子从丁家买来的。那2000两银子是他祖父卖了自己高中的孝廉得来的。孝廉都可以卖,经纪有什么不能卖的。他自己怎么说出这么一句蠢话呢?
  马长山倒没有得理不饶人,继续央求着陈天伦说:“兄弟,反正你要参加乡试,这军粮经纪是不能干下去了。我打听好了,这军粮经纪你不干,你家老爷子也不能接着干,因为老爷子交给你的时候是‘宿’字号,现在你已经把它变成‘盈’字号了。在咱们漕运码头上,只有我才能执掌着‘盈’字号。这你是清楚的。”
  陈天伦说:“你的‘盈’字号跟我的‘盈’字号不一样,你的‘盈’字号已经被仓场总督废了。”
  马长山说:“废了可以恢复嘛,只要这‘盈’字号没有人占着,它就还能姓马。别的不用兄弟你管,你只要把这5000两银票收下,踏踏实实地去考功名,别的事你就甭管了。”
  马长山说完这句话,看了看甘瑞。
  甘瑞悠闲地看着西山落日,似乎他们两个人的交易与他毫无关系。
  陈天伦明白了,在他的背后,在马长山与甘瑞之间肯定还存在着一笔巨大的交易。甘瑞是仓场总督铁麟的公子,他恢复马长山的“盈”字号军粮经纪是没有问题的。用不着去求他的父亲,他找坐粮厅的哪位大人,都不会不给甘瑞面子的。
  想到甘瑞要打着他父亲的旗号干这不干不净的名堂,他心里立刻波涛汹涌起来。铁麟是个一心要革除漕弊的朝廷命官,是个大清王朝的忠臣,是他所崇拜的英雄。自从他受到铁麟的青睐与重用之后,他就时刻以铁麟为师,发誓要为朝廷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是现在……是谁在拆铁麟的墙角?是谁在朝铁麟的脸上抹黑?如果甘瑞背着铁麟做出一些违章乱法的事情,铁麟还怎么能够大刀阔斧地铲除漕弊?古往今来,一些不法衙内、不肖子孙毁父辈名声祖辈事业的例子还少吗?不行,有这么好的一个官是大清之幸,是漕运之幸,是百姓之幸,不能让他毁在自己的儿子手里。陈天伦立刻想起了那天在孔府饭庄甘戎当着龚自珍大人的面嘱咐他的话,我哥哥要是来求你什么事,你可千万别答应。甘戎啊甘戎,你不但是个嫉恶如仇的侠女,还是个颇有心计的志士。你怎么不是个男儿呢?你若是个男儿,一定能协助你父亲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你若是个男儿,我陈天伦一定与你结为金兰之好,生生死死,患难与共。铁麟大人位高薄天,晚生不敢攀缘,你甘戎不会嫌弃我吧。
  陈天伦想到这些,腾地站起来,对马长山说:“不,今年的乡试我不参加了。”
  首先吃惊的是甘瑞:“什么?陈兄,你……你可要冷静一点儿,今年的大比你怎么能不参加呢?”
  陈天伦压抑着满腔的激愤说:“我想……这大运河需要我,这漕运码头需要我,还有……甘兄,令尊大人可是难得的好官啊,是将要名垂青史的大英雄,你……你可不能毁他呀?”
  甘瑞一下愣住了:“陈兄,你在说什么呀?我怎么了?”
  陈天伦不客气地说:“这还用我说吗?如果我要是把‘盈’字号军粮经纪卖给他马长山,剩下的事情不都是你去做吗?你做这些事敢求令尊大人吗?如果不求令尊大人,你求谁呢?你求谁还不是打着令尊大人的旗号?”
  甘瑞气怒了:“陈天伦,你怎么不识好歹呢?我甘瑞要做什么,想怎么做,碍你蛋疼了,你管得着吗?”
  陈天伦说:“我是管不着,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参加今年的大比了,我要继续当我的军粮经纪,‘盈’字号军粮经纪。”
  甘瑞问:“为什么?”
  陈天伦含着眼泪说:“我……只想为大清国多收几粒干净的粮食,也为……为了不让别人玷污铁麟大人的清白。”
  陈天伦说完这句话,匆忙地向甘瑞作了个揖,说了声“恕不奉陪”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
  陈日修跟夏雨轩也在一起喝酒。他们不是在酒店,而是在九棵树牡丹亭客栈里。
  还是当年那个小院,还是院里那个栽种着牡丹的小凉亭。春气未来,草木未萌,院子里还是光秃秃、冷清清的。小屋里却是热气腾腾,他们在吃着羊肉火锅。
  今天上午,夏雨轩办完了公事,突然来了兴致,想到当年他落难的那个牡丹亭客栈看一看。去牡丹亭,必然要约上陈日修。那也是陈日修当年救他命的地方,要不是上苍让他遇见了陈日修,他的尸骨早就朽烂如泥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记起来了,他还欠着陈日修一个债。这个债像一扇磨盘一样压在他的身上,使他想起来就喘不过气来。这就是他要到铁麟面前替陈日修说情,让他接替儿子陈天伦“盈”字号军粮经纪。
  这在官场上,实在是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可这件小事,却让夏雨轩为了难。夏雨轩虽然做了十来年的官,却依然是书生意气。苦寒家庭出身的读书人天生一副傲骨,夏雨轩又是个性格内向极好脸面的人,再加上带着点儿酸气的清高,使他很难开口求人。他常说,上山擒虎易,开口求人难。他所说的难不是难办的难,而是难以舍下脸面的难。夏雨轩是这样一个人,而铁麟呢,又似乎是铁面无私,不苟言笑。他们认识很长时间了,也称得上是朋友。可是铁麟这个朋友与陈日修这个朋友却完全不同。跟铁麟之间好像更多的是互相尊重,甚至互相信任,可是很难沟通心灵。跟陈日修则不然了,两个人都是性情中人,可以做到无话不说。在官场上,交个同事的朋友不难,难的是交个过心的朋友。
  不过,这件事再难也得办。这要是夏雨轩自己的事,他肯定就算了,不会去找铁麟碰钉子的。陈日修的事就不同了,自己的事可以不办,陈日修的事不能不办。眼看就要冬去春来了,估计铁麟又快到通州的仓场总督衙门来办公了。这件事迫在眉睫,需要好好跟陈日修商量一下。
  炭火烧得很旺,铜锅里的汤滚滚沸腾着。土炕也烧得暖暖的,两个人隔着一张小桌坐着,中间蒸腾着浓浓的热气,将两个人的面目都笼罩得模糊起来。
  夏雨轩一直在斟酌着怎么跟陈日修扯起这个话题。说实在的,时至今日,陈家父子也没有正式向他夏雨轩提出要求。要是一般关系,夏雨轩才不会主动提出来呢。但是事关陈家的利益,他就不能装傻了。事情明明摆在这儿,还用得着人家开口求你吗?
  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就先扯闲篇。夏雨轩端着酒杯,感慨万分地说:“陈兄,你信不信命?你信不信缘分?反正我信。”
  陈日修看着夏雨轩,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时没有回答。
  夏雨轩继续说:“天下道路如网,何止亿万斯条,我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这条路?天下客舍如林,何止亿万斯家,我为什么偏偏进了这一家?天下人海茫茫,何止亿万斯个,我为什么偏偏遇上了你?”
  陈日修明白了,说:“世界上的事嘛,都是千巧万巧,凑成了一个不巧;当然,也有时候是千不巧万不巧凑成了一个巧。”
  夏雨轩说:“这巧与不巧,你说是不是命?”
  陈日修说:“可以这么说,有命便有运,命乃天道,运乃天道之行。”
  夏雨轩说:“如此说来,每一个人在他出生之前就已经被命运规定好了的,犹如水之有河,车之有辙,我们只要按步就班地做就是了?”
  陈日修说:“恐怕也不尽然。古人云:天之能,人固不能也;人之能,天亦有所不能也。譬如贤弟踏上这条科举之路,顺乎了天道的安排,然而能否考中,却是贤弟十年寒窗磨炼出来的功夫。”
  夏雨轩说:“仁兄所言有理,可我总是觉得,冥冥之中总被一种力量牵着朝前走,有时候想停也停不下来。”
  陈日修说:“这大概就是人力之所不及了。所以许多时候都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强求不得。”
  夏雨轩抓住这个话茬儿说:“仁兄说得对,许多事情虽然成败在天,却要有人谋划的。人不谋其事,天不能假其手。酒喝到这份儿上,咱们得商量一件事了。”
  陈日修抬起眼睛认真地听着。
  夏雨轩说:“就是仁兄接任‘盈’字号军粮经纪的事。看来天伦已经决定参加今年的秋闱了,那么仁兄还要到码头上操劳。铁麟大人也快回来了,无论如何得求他给咱点儿面子,只是不知道……”
  陈日修听夏雨轩谈起了这件事,忙挥手阻拦住他:“罢了罢了,贤弟你不提,我也正想跟你说呢,你千万不能为这事求铁大人了。”
  夏雨轩不解地问:“为什么?”
  陈日修说:“我已经见到铁大人了。”
  夏雨轩急忙问:“见到了?什么时候?”
  陈日修说:“就在两天前。”
  夏雨轩说:“这么说,铁大人已经到通州来了?”
  陈日修说:“确实已经到了通州,而且还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夏雨轩惊愕地问:“什么大事?我怎么没听说?”
  陈日修佩服地说:“铁大人真是大英雄,大气魄,朝廷的栋梁啊。”
  夏雨轩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日修说:“他亲自到大运西仓查粮了。”
  夏雨轩说:“到大运西仓查粮?大运西仓监督是邵友廉,那可是个老狐狸。”
  陈日修说:“这老狐狸差点儿把尾巴露出来。”
  夏雨轩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说。”
  于是,陈日修将那天在大运西仓怎么遇见铁麟和他的女儿甘戎,怎么帮助铁麟解了刘仓书带着众仓丁的围攻,避免了一场大乱子,怎么又让人叫来邵友廉,又怎么跟着铁麟查大运西仓的廒粮等等详细地向夏雨轩说了一遍。
  夏雨轩听呆了。
  陈日修说:“这也许是天意,怎么就让我赶上了这件事呢?那天我闲着没事,原本是想找邵友廉杀两盘棋的。”
  夏雨轩说:“这么说,仁兄还是帮了铁大人的忙了,您在铁大人面前肯定留下了好印象,这不正好是个机会吗?你怎么反倒不让我去求铁大人了呢?”
  陈日修说:“别提了,说来惭愧。我确实给铁大人帮了一点儿忙,但却未必留下了好印象。”
  夏雨轩问:“此话怎讲?”
  陈日修说:“铁大人查仓廒的时候,拉着我不放,每个仓廒的米都先让我查看。那仓廒是邵友廉的,我能实话实说吗?说呢,得罪邵友廉,毕竟跟邵友廉也是老朋友了。不说呢,在铁大人面前不好交待,把我难为得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多亏铁大人真正懂得粮食,没有难为我。可是到了官厅查账的时候,我可实在呆不下去了,便悄悄地溜了……”
  夏雨轩大叫起来:“悄悄地溜了?不辞而别?”
  陈日修点了点头:“是不辞而别。”
  夏雨轩叹了一口气:“仁兄啊,你的胆子可真大。”
  陈日修说:“什么胆子大,恰恰是我胆小怕事才溜掉的。”
  夏雨轩说:“这件事要是我们官场上的人做出来的,那罪过可就大了。好在你也不想往官场上爬,他官再大也奈何不了你。但是……正如仁兄你所说的,那‘盈’字号军粮经纪算是没有希望了……”
  陈日修说:“不怨别人,都怨我自己。铁大人在背后不定怎么笑话呢。你们瞧,陈天伦是靠仗义直言,揭露漕弊赢到‘盈’字号的,没想到陈天伦的父亲却是个胆小如鼠的老好人,窝囊废。”
  陈日修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神情很沮丧。倒不是因为丢掉了接任“盈”字号军粮经纪的机会,而是羞愧难当。
  夏雨轩心里突然觉得轻松起来,那块压在他心窝儿上的磨扇唿啦一下子就被掀掉了。是陈日修自己把机会丢掉了,他无须再替他向铁麟求情了。想到这里,他心里呼地热了一下。这不是有点儿幸灾乐祸吗?这不是对不起救命恩人吗?他为自己这一瞬间的轻松感到羞愧,但是无论怎么羞愧,也压制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轻松感……
  这时候,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喊叫声,牡丹亭店里的伙计像是往外驱赶着什么人,大呼大喝,如同衙门里的虎狼衙役:“去去去,要住店到前面,这里是你来的地方吗?”
  来人问:“你让我到前面干什么?”
  伙计说:“前面是大车店,那才是你住的地方。”
  来人说:“我不住店。”
  伙计说:“不住店你来干什么?滚,快滚……”
  来人不服气,跟伙计争辩着:“我到这儿来怎么了?我又没偷没抢,既然是客栈,就许人进来。”
  伙计叫喊着:“叫你滚你就滚,少废话,不然我就不客气了。”
  夏雨轩扒着窗朝外面看了看,气愤地说:“知道什么叫店大欺客了吧?这个就是当年把我赶出店门的伙计,当时是小伙计,如今也成了大伙计了。”
  陈日修说:“你记得准吗?果然是他吗?”
  夏雨轩说:“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我还记得他姓耿,还给我讲过麻城耿氏三兄弟与李卓吾先生的故事。他不仅有一肚子坏水,还有一肚子学问呢。”
  陈日修一听,立即来了兴致:“是嘛,这得让我开开眼,瞧瞧到底是块什么料儿。”
  陈日修凑过来,朝着窗外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店伙计推推搡搡往外驱赶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好朋友王木匠。王木匠一身手艺人的轻便服装,肩上背着工具箱。怪不得耿伙计目中无人呢。陈日修扒着窗户喊着:“伙计,不得无礼,这是来找我的朋友。”
  院子里的耿伙计见屋里有人喊,有些奇怪,扭头一看,陈日修已经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了:“哎呀王兄,怎么是您呀,快快快,快进屋来……”
  王木匠见到陈日修,不好意思地说:“我从这店门口路过,看见你的驴拴在外面,心想你一定在里面喝酒。没想到这店伙计就愣挡着不让进。”
  耿伙计虽然不认识陈日修,但是他知道是跟通州知州一起来的。他们虽然没有坐轿,却跟着两个护卫。现在这两个护卫还在门外守护着,要不,耿伙计也不会这样阻拦王木匠。陈日修却惦记着刚才夏雨轩跟他说的话,知道当年就是耿伙计把夏雨轩赶出店门的,于是,气哼哼地说:“好了王兄,人别跟畜牲一般见识,您就当遇见了一条狗,一条见钱眼开、仗势欺人的狗行了吧……”
  陈日修这句话也说得太损了,连王木匠都觉得过分了。耿伙计在官人商人面前脾气再好,也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不高兴地说:“我说这位大爷您是怎么说话呢?您这么大岁数了,拿我们下人扎什么筏子?还说我狗仗人势,您在仗着谁的势力?”
  陈日修积攒在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凶狠狠地说:“你小子还敢跟我犟嘴,你他妈是人吗?你他妈还有人味儿吗?”
  耿伙计也急了:“您这话是从哪儿说起呀?我不就是拦着这位老先生没让他进吗?这是我的本分,我不这样做行吗?您知道,在里面喝酒的可是知州大老爷。”
  陈日修嘿嘿地笑了笑:“现在你知道他是知州大老爷了,10年前他被你像一条狗一样地赶出了店门,怎么没想到他是知州大老爷?”
  耿伙计一下子傻了,愣头愣脑看着陈日修,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陈日修说:“犯什么傻呀,自个儿做的孽忘了?10年前,大雪泡天,你把一个举人赶出了店门,有没有这么回事?”
  耿伙计说:“倒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陈日修说:“你承认有这么一回事就行了,滚你的吧。”
  耿伙计的脸开始由红变黄了,身子也开始发起抖来。
  陈日修拉着王木匠就往屋里走。
  耿伙计猛地把他拦住了:“不不……大爷……请您老人家明示,刚才您说,这位知州老爷10年前住过我们的店?”
  陈日修将耿伙计往一边扒拉开,使劲哼了一声,进了屋。夏雨轩把院子里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了,见了王木匠急忙下炕迎接。
  陈日修急忙介绍说:“这位是通州知州夏雨轩夏大人。”
  王木匠一听,急忙跪下行礼,惶恐地说:“学生不知夏大人在里面,实在不该打扰,请大人恕罪。”
  夏雨轩急忙拉起王木匠:“师傅不必多礼,陈兄的朋友自然就是我的朋友了,来来来,上炕一起喝酒。”
  陈日修刚要向夏雨轩介绍王木匠,夏雨轩却挥手制止了他,笑着说:“我猜这位师傅肯定是你说的那位‘红学迷’,对不对?怎么,最近又有什么收获?”
  王木匠说:“最近张家湾有一家要打满堂家具,我把这活儿应承下来了,不是为了赚钱,实在是想在张家湾这块宝地寻些宝物。”
  夏雨轩高兴地说:“好啊,迷红学迷到这份上,也算是大学问了。来,雨轩敬王师傅一杯……”
  这时候,外面响起了耿伙计的哭饶声:“大人呀……大人呀……小的实在是有眼无珠儿……罪该万死……”
  陈日修烦了:“去,一边嚷嚷去,别给我们添烦。”
  夏雨轩略带嗔怪地说:“你招惹他干什么?一个小人小丑,值得吗?”
  陈日修说:“这年头小人小丑太多了,也得让他们长点儿记性,他原意哭就让他哭吧,权当是给咱饮酒助兴了。”
  耿伙计长一声短一声地哭嚎着:“大人呀……饶了小的吧……小的不是人,是狗,连狗都不如……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小的吧……”
  ※※※
  入夜,铁麟沐浴完毕,换上棉睡袍,并不想上炕睡觉。屋子里的炭火盆很旺,暖融融的,熏得他心里有点儿发痒,身上也有点儿较劲,总想干点儿什么。他坐在了案桌前,写起了笔记。
  妞妞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像一只无声无息的小猫儿。开始的时候铁麟还以为是冬梅,渐渐的他便觉得是妞妞来了。到底是怎么知道是妞妞的,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或者是一种特殊的气息,或者是莫名其妙的心灵感应。
  妞妞站在了他的后面,那双软绵绵的小手先是放在了他的肩头上,又顺着肩头往前滑,伸入了他的睡袍,摩挲着他那肥厚的胸脯。他放下笔,伸了个懒腰,妞妞顺势扭过来,依偎在他的怀里。
  铁麟轻轻地把妞妞推开:“你这个小坏蛋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觉?”
  妞妞喃喃地说:“我想来看看大人。”
  铁麟站起身,走到书架前,拿起那串香珠儿:“来,让我给你带上。”
  妞妞小鸟儿一样双腿蹦过来,站在铁麟的面前。
  铁麟将香珠儿戴在妞妞的脖子上,顺势把手伸进了妞妞的怀里。妞妞剧烈地哆嗦了一下,一种异样的感觉让铁麟吃了一惊。铁麟急忙把手抽出来:“妞妞,怎么回事,快把衣服脱下,让我看看。”
  妞妞顺从地把衣服脱下来,铁麟一下子愣住了。妞妞白皙的皮肉上,画满了一道道的鞭痕。
  铁麟问:“你挨打了?”
  妞妞点了点头,眼睛里汪起两兜泪水。
  铁麟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妞妞说:“爹爹现在不喜欢我了,天天让我干粗活,还经常打我。”
  铁麟问:“为什么?”
  妞妞说:“他又买来一个男孩儿,叫柔柔。”
  铁麟明白了,就是说妞妞已经在许良年面前失宠了。这在媵妾娈僮中是司空见惯的事。可恶的许良年,当初还想用妞妞讹诈我,真是瞎了眼了。铁麟拉着妞妞坐在炕沿上,抚摸着妞妞身上的伤痕问:“妞妞,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许良年家里的?”
  于是,妞妞歪在铁麟的怀里,向他讲述了自己不幸的身世和遭遇。
  妞妞的原名叫胡宝财,老家在直隶任邱,一个贫穷封闭的小村庄。全村百十户人家,家家都是土坯房,而且又矮又小,屋顶是平的,那是为了秋天晾晒粮棉用的。后来有一户姓李的人家,突然盖起了五间砖瓦房。砖瓦房宽敞明亮,还有高高的院墙和雕花的门楼影壁。这一下把全村人的眼睛都给羡慕蓝了。原来李姓人家几年前把儿子送到了北京,阉割后进宫当了太监。村民们似乎从呆梦中猛醒过来,祖祖辈辈这么受苦受穷,怎么没想起这条改换门庭、发家致富的路子呢?从那以后,凡是有男孩儿的人家都打起了这个主意。村子里的砖瓦房渐渐的多起来,这个小乡村也就成了闻名遐迩的老公庄。乡下人称太监为老公,因为第一个太监是出在李家,便被理所当然地称作李老公庄。
  妞妞的父亲也眼红人家的砖瓦房,早就想把妞妞送进宫里去,只是苦于没有门路。别人介绍,需要花许多钱,妞妞家没有这笔银子。一来二去,妞妞的父亲打听到一个在户部坐粮厅当官的亲戚,算起来妞妞该叫他表舅。父亲舍着脸拉着妞妞来到了通州,在坐粮厅找到了妞妞的表舅许良年。许良年倒还认这门亲戚,当即就答应帮忙。待到妞妞的父亲拉他见了许良年的时候,许良年看见妞妞长得皮白肉嫩、聪明伶俐,便马上改变了主意,把妞妞买了下来。许良年当然给妞妞的父亲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回李老公庄盖一所砖瓦房了。妞妞的父亲要的是砖瓦房,他才不在乎妞妞干什么呢。就这样,妞妞成了许良年的儿子。
  应该说,许良年对妞妞很好,给他吃不掺糠菜的白米饭,给他穿不打补丁的新衣服。妞妞已经很知足了,这种生活,在李老公庄,他在梦中都想象不出来的。
  晚上,许良年轮番把几个姨太太叫来陪他睡,无论谁陪着许良年,都要妞妞在一边伺候着。他们调情嬉闹,说污言淫语,做那些床笫之事,都不背着妞妞。妞妞给他们铺床叠被,给他们宽衣解带,给他们擎灯照明。他们折腾完了以后,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躺在炕上,妞妞还要端着水盆给他们擦洗。给许良年洗,也给他姨太太洗。更有甚者,他们兴致高涨的时候,还让妞妞帮忙,或在后面推着许良年的屁股,或在前面扳着姨太太的双腿……
  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妞妞开始很紧张又很新奇,渐渐的妞妞习以为常了。后来妞妞慢慢地心里便有点儿发痒了,浑身麻酥酥的,很臊,很不自在。有一天,一个叫春花的姨太太给许良年吹箫,许良年却推开了春花,让妞妞来替换她。妞妞做了,他做得很认真,很刺激,很过瘾……
  妞妞坐在铁麟的对面,讲述着自己的故事,讲得很坦荡,很自然,渐渐地进入了一种难以控制的境界……
  铁麟眼前浮动着那一幕幕的乌烟瘴气,心里一阵阵地往上翻,恶心得想吐……
  冬梅端着一碗煎好的参汤进来,放在茶几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门帘啪啦响了一声,妞妞扭过头来说:“有人来了。”
  铁麟说:“是冬梅。”
  妞妞说:“冬梅这小丫头长得很漂亮。”
  铁麟没说话。
  妞妞问:“大人跟她睡过没有?”
  铁麟说:“别瞎说,她还是个孩子。”
  妞妞说:“妞妞不也是个孩子吗?”
  铁麟的脸沉下来。
  妞妞没发现铁麟心境的变化,慢慢地站起身来,朝铁麟的怀里钻着……
  铁麟一把将妞妞推开,厉声说:“你走吧,以后没事不要再到我的书房来。”
  妞妞不知道怎么得罪了铁麟,含着两兜儿泪水默默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