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雪儿是从父亲的口里听说陈天伦不去参加今年的乡试的,她不明白陈天伦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为什么迷恋这么一个军粮经纪呢?军粮经纪有什么好处?不就是能挣一点儿银子吗?你陈家又不缺这点儿银子!一个读书人,考上了秀才,又选上了贡生,能进国子监读书,这容易吗?国子监是做官的第一道门槛,门槛都进了,怎么还能把脚又收回来呢?贡生离举人只有一步之遥了,行百里者半九十,你难道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你要是想当军粮经纪,还读那么多书干什么?你从来就不想当军粮经纪,那不是你真正追求的目标。你去年当军粮经纪纯属无奈,那是因为你父亲的脚受伤了,你不过是替代一下而已。怎么这一干就干上了瘾呢?原来只听说酒上瘾、烟上瘾、当官上瘾,这军粮经纪算什么?算不上官,入不了流,有什么可让你上瘾的?
夏雪儿百思不得其解,她真想找到陈天伦,当面问问他。可是,现在见她的天伦哥哥,比鹊桥相会还难了。鹊桥相会还有个固定的日子呢,你陈天伦什么时候给我个准信儿,让我到哪儿去见你?
夏雪儿的心事没有地方去说,也无法让她开口。她凭什么把自己跟陈天伦联系在一起?说陈天伦是她的哥哥,那不过是两姓旁人;说陈天伦是她的什么人,谁也没有明确过。她恨她的父母,既然有意将自己许配给陈天伦,还捂着盖着干什么?她也恨陈天伦的父母,既然有意娶她做儿媳,还拿什么架子,干嘛不上门求婚?她还恨陈天伦,你总是把我看成是跟在你屁股后面叫你天伦哥哥的小尾巴,你不知道如今这小尾巴已经长大了吗?她更恨她自己,她到底爱不爱天伦哥哥呢?说爱吧,又装模作样,连自己都不敢承认;说不爱吧,可又忘不了、放不下。就这样,两家六口,人人心里都清楚,可谁都不捅破这层窗户纸。别人沉得住气,你陈天伦沉得住气吗?反正我雪儿已经沉不住气了……
只有红红了解她的心事。
在夏雪儿眼里,红红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儿,她爱过、她恨过,爱得轰轰烈烈,也恨得排山倒海。人家的勇气是从哪儿来的呢?可是,她也恨红红,红红太沉默了。她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说。她把红红当朋友,可是红红总跟她隔着一层。是冰冷的世界冻僵了红红的心,还是她心里的伤疤还未愈合?
春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炕头上就能听到大运河轰隆隆冰凌解冻的响声。窗外的月亮也不再被冻得硬梆梆的,而是渐渐地复苏发软,那光亮也有了绸缎般的感觉。鼓楼的钟声悠悠地传过来,捎来了春的信息。
夏雪儿翻了个身,将脸朝向红红,调皮似地看着她。
红红睁开了眼睛:“你怎么还不睡?”
夏雪儿说:“睡不着。”
红红说:“穷忍着,饿耐着,睡不着眯着。”
夏雪儿说:“我就不眯着,眯着太难受。”
红红说:“你不眯着怎么办?”
夏雪儿说:“我要跟你说话。”
红红说:“想说就说吧。”
夏雪儿说:“不,我想听你说。”
红红说:“我说什么?”
夏雪儿说:“说说你自己。”
红红说:“我有什么好说的?”
夏雪儿说:“说说你跟郭秀才的事。”
红红说:“跟他的事有什么好说的?”
夏雪儿说:“郭秀才不是给你写过许多诗吗,能不能读两首给我听听?”
红红说:“我都忘记了。”
夏雪儿说:“骗谁呀?这还忘得了?你不把那些诗刻在骨头缝里才怪呢。”
红红说:“陈天伦不也是秀才吗?他没给你写诗吗?”
夏雪儿说:“他凭什么给我写诗?我又没跟他……”
红红紧逼着问:“没跟他怎么了?”
夏雪儿害羞了:“红红你可真坏……”
红红说:“我坏吗?小姐,反正这儿也没别人,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喜欢不喜欢陈天伦?”
夏雪儿难为情地说:“喜欢又怎么样?不喜欢又怎么样?”
红红说:“不喜欢嘛,那就算了;要是喜欢嘛,还等什么?”
夏雪儿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红红说:“我的意思是,小姐要是真的喜欢,你干嘛不告诉陈天伦托人上门提亲?”
夏雪儿急了:“什么?我告诉陈天伦?我凭什么要告诉他?”
红红说:“你不是喜欢他吗?”
夏雪儿担忧起来:“谁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的?”
红红说:“他还能怎么想的?他陈天伦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一个军粮经纪吗?就凭小姐的德言容功,凭小姐的家世,哪儿配不上他陈天伦?只要小姐你向他抛个绣球,不把他高兴疯了才怪。”
夏雪儿沉默了。她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让人想起来就脸红又非常有趣的事。有一次,那一年她大概八九岁吧,陈天伦带着她到漕运码头上去玩,路上她走累了,陈天伦把她背在背上。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了一只娶亲的花轿,许多人都追着看热闹,陈天伦背着她也追了上去。她在陈天伦的背上,像是坐在花轿上一样颠簸着,高兴得叫嚷起来。她问:“天伦哥哥,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呀?”
陈天伦不回答她,她揪着陈天伦的耳朵:“说呀,你什么时候娶媳妇呀?”
陈天伦逗着她说:“明天就娶。”
雪儿在他的背上撒起娇起来:“不行不行,我不让你娶媳妇。”
陈天伦问:“你为什么不让我娶媳妇?”
雪儿说:“等我长大了,你娶我,我要当你的媳妇。”
陈天伦说:“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
雪儿在陈天伦的背上又撒欢又打挺儿:“不行,我就说,我就不让你娶媳妇。你答应我。”
陈天伦问:“答应你什么?”
雪儿说:“答应娶我当你的媳妇。”
陈天伦不说话了。
雪儿使劲揪着陈天伦的耳朵:“你答应不答应,你答应不答应?”
陈天伦疼得直求饶:“雪儿放下……求求你了。”
雪儿说:“你不答应我就不放下。”
陈天伦只好说:“好好,我答应。”
雪儿不依不饶:“答应什么?”
陈天伦说:“答应娶你当媳妇。”
雪儿得寸进尺:“那你叫我一声。”
陈天伦叫着:“好妹妹,快放下……”
雪儿说:“不行,我不让你叫妹妹。”
陈天伦说:“那好……媳妇,我的小媳妇……行了吧?”
雪儿说:“不行,不许叫媳妇。”
陈天伦说:“那叫什么?”
雪儿说:“叫……叫孩儿妈。”
陈天伦说:“哪儿有孩子?”
雪儿说:“你要娶我当媳妇,我就会给你生孩子,生五男二女。”
陈天伦继续妥协着:“快放下呀……哎哟,疼死我了。”
雪儿逼着他:“你快叫呀。”
陈天伦叫着:“孩儿妈,快松手。”
雪儿说:“不行,我还没叫你呢。”
陈天伦说:“你叫我什么?”
雪儿说:“我叫你孩儿爸……”
红红见雪儿不说话了,知道她在想心事,也不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雪儿终于长叹了一口气。
红红问:“想好了没有?”
雪儿说:“想什么呀?”
红红说:“小姐倒装起糊涂来了,好了,我可困了,要睡觉了。”
雪儿急忙说:“别别,红红姐,你帮我出出主意吧,我该怎么办?”
红红说:“这还不简单,你要是有意,就给陈天伦写封信,我替你送去就是了。”
雪儿又沉吟起来,这行吗?
※※※
樊小篱真的回不来了,她遇上了大麻烦。
樊小篱到铁麟身边当奶妈以后,她的丈夫林满帆带着儿子拴儿依然住在冯寡妇家。也怪樊小篱太单纯、太幼稚、太麻痹大意了,她怎么就没想到丈夫一个大男人是和一个寡妇住在一起呢?想是想到了,就是没想得那么深、那么细致、那么严重。他丈夫患的是伤寒,经过一冬的煎熬,能挺过来保住命就算万幸了。樊小篱离开家的时候,他丈夫的身体还非常虚弱,走路都打晃儿,身上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连屁股蛋子上都没有肉。她还跟丈夫开玩笑说,就你瘦成这样,除了我谁要你呀,狼见了都得掉眼泪。这是其一。其二,她跟冯寡妇接触半年多了,觉得她除了爱占小便宜、爱叨唠,还是满守妇道的,守寡二十多年了,街坊四邻没有人戳脊梁骨。其三,丈夫才二十多岁,冯寡妇已经四十多了,完全够得上做他的妈了,还能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
可是这不要脸的事就偏偏做出来了。
冯寡妇的丈夫叫冯大江,是个孤儿。冯寡妇的娘家在京南海户屯,那是皇家猎苑的东大门,祖上也是吃皇粮的,家里有几亩盐碱地,风调雨顺之年也还过得去,赶上旱涝霜虫可就难说了。
冯寡妇嫁给冯大江以后,过了三年甜甜美美的小日子。冯大江是在大运河里滚大的,练就的一身好水性,能一个猛子从西岸扎到东岸。他还有整套打鱼的本领,春天用手摸,夏天用网拉,秋天用钎扎,冬天凿冰洞。冯大江身体好,性子也好,娶了这么一个白白嫩嫩、肉肉乎乎的老婆很知足,很疼爱。冯寡妇也是有情有意会疼爱男人的女人,小两口结婚后男人打鱼,女人卖鱼。日子不富裕,可也够吃够穿,难得的是恩恩爱爱。没想到恩爱过了头,阎王爷吃醋了,将欢蹦乱跳的冯大江一眨眼工夫就收回去了。
失去了丈夫的冯寡妇要死要活了很长时间,一直在娘家住着。在娘家住着能减轻许多丧夫之痛,父亲看护着、母亲安慰着、兄弟照顾着。时间一长,兄弟媳妇的脸色可不好看了。是呀,这么一个不老不小的寡妇大姑子在家里供着,放在谁心里也不舒服。
父母劝她再嫁,刚二十出头,身上又没有孩子拖累着,模样还俊俊的,找个称心的丈夫并不难。可是,冯寡妇不干,她说什么也不改嫁。她倒不是想当贞节烈女,父母也不想靠他扬名立牌坊。她心里装着一个解不开的疙瘩,就是丈夫的死是她的罪过,是她把丈夫害死的。任别人怎么说怎么劝,她还是放不下这块压在心上的石头。
那是一个风雪过后的冬天,丈夫拉着她到大运河去捕鱼。冯大江捕鱼卖鱼,是为了养家糊口。日子一长便成了职业,一件事一旦成了职业,就会逐渐形成职业信誉和职业道德。冯大江既然给人提供鲜鱼,一年四季每一天都不能断了鱼。都是老主顾,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谁不知道谁家什么时候就会有事,婚丧嫁娶、接朋待友、老人生日、小孩儿满月,这些能随便改日子吗?没改日子就得设宴,无鱼不成宴,在大运河边上更讲究这套。春秋夏日还好办,你这儿没鱼了,随便到市场上就能抓两条。可冬天则不然了,冬天的鱼只有冯大江家有。什么时候到冯大江家来买鱼,都不会空着手回去的。
冯大江为此而自豪,也为这自豪付出过代价。冬天捕鱼谈何容易?
冬天捕鱼他必须带着媳妇来,没有媳妇帮忙这鱼是万万捕不上来的。他们捕鱼要沿着大运河往上或往下走出很远,找到一个可能有鱼的地方,这地方还要偏僻肃静,没有人来人往。两口子先要用铁钎凿出一个冰窟窿,然后拣一堆树枝草叶作秸秆当作柴禾。冰天雪地,冻得狗都撒不出尿来,人却要脱得赤条条的钻进寒冷刺骨的冰窟窿……
在钻进冰窟窿之前,先要大大地喝一口酒,要喝又躁又烈的烧刀子。浑身上下火辣辣、热腾腾的,脸上的烘烫把冷风都烤得嘶啦啦响。这热烘烘的身子钻进冰窟窿里,河下的鱼就会齐刷刷地奔跑过来,往他的身上贴。原来鱼也怕冷,也追逐温暖。那鱼贴在身上是他最舒服最惬意的时候,那柔柔的肉感,那亲亲的缠绵,那张开的小嘴唇儿在他浑身每一个毛孔上轻吻着,只有跟新媳妇在被窝儿里才有这样如醉如痴的感觉……他伸出手,将身上的鱼一条一条地抓起来,扔上岸。媳妇把鱼一条一条地拣在鱼篓里,水里他享受着鱼儿的多情,岸边他欣赏着媳妇的笑脸。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收获,这就是成就。能体验到生活的美好,能有一份不菲的收获,能获得令人自信的成就,这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除此而外,还有何求?
身上的鱼抓光了,当他从冰窟窿里爬出来的时候,他的身子差不多已经冻成一根冰棍儿。那种寒冷不是自外而内的,而是从心里往外冷,冷得他浑身发抖,嘴唇发紫,四肢麻木,脑袋都冻成了一个坚硬的石头蛋。这时候,媳妇把柴禾堆点燃了,熊熊的烈火燃烧着,他便本能地跳动起来,一刻也不能停,一边跳动,还要一边大声地叫嚷,把肚子里的寒气喷吐出来。更麻烦的是下面,在那么冰冷的水里泡了那么长时间,整个阳具都缩进了肚子里,连那两只沉甸甸的睾丸都不见了。必须及时地把它们弄出来,否则就别想再当男人了。光靠跳、光靠喊、光靠火烤是不行的。必须用手抠,用手搓。自己的手脚都麻木了,只有靠媳妇帮忙了。这就是为什么凿冰抓鱼要找僻静的地方的缘故。
媳妇跪在他面前,两只手随着他跳动的身躯忙乱着。做这件事也需要经验,没有经验找不到那阳具藏在哪里,就算摸到了也抠不出来。两只手一前一后,一只手伸进凹陷的腹股沟里,紧紧地抓住那还在不断往里缩的龟头儿,另一只手就要在后面不停地拍打着他的屁股。龟头很艰难地揪出来,千万不能松手,一松手便又缩进去了,再缩进去就更难抓到了。这时候,后面的手要立刻移到前面,从下面揉搓他的睾丸。揉搓的时候,既急不得又慢不得,劲儿大不得又小不得。急了,劲儿大了,就可能将龟头和睾丸损伤,因为被冻僵了的阳具已经非常脆弱了;慢了劲儿小了,就会失去将龟头揪出来的良机,那危险将是更大的。整个龟头出来以后,还不能放手,要一直揉搓下去,直到将整个阳具都揉搓得勃起,硬得像一根蒜槌子,而且有了热感才能罢手。能做到这一步是很难的,身上僵得血液都很难流动了,浑身上下五脏六腑七窍四肢加上一个大脑袋,哪儿都需要血液,哪儿都呼唤血液,那近乎凝固的血液哪儿就轮到往下面流了呢?这个时候,媳妇就要做出大胆的奉献,把丈夫的阳具紧紧地含在嘴里,用舌头在里面揉搓着。嘴里的温度高,又舒服,那舌头的动作又有奇效,阳具会很快膨胀起来……
火堆就这么一直燃烧着,冯大江就这么一直蹦着跳着呐喊着,媳妇也一直跟在他身下忙碌着,篓里的鱼都不动了,瞪大了惊异的眼睛看着这对奇怪的男女。因为鱼儿知道,人类虽然强大,但并不聪明,人的许多活动都是跟它们学的,譬如游泳、譬如谈情说爱、譬如接吻……他们这样发疯,是跟什么动物学的呢?
冬天凿冰捕鱼是辛苦的,也是非常刺激、非常浪漫、非常“回归自然”的。冯大江在火堆旁的跳动呼喊,是与冰寒的抗争呢,还是生命的祭奠呢,抑或一种高潮体验的宣泄呢?那声音和表情像是十分痛苦的,又像是十分幸福的。痛苦和幸福是生命体验的两个极端,可是这两个极端像两只手臂一样,它们常常是紧紧地握在一起的……
终于,一只手臂伸出去便收不回来了,灾难降临了。那一天天气不好,不是太冷,而是太暖和了。冬天也有反常的时候,太阳照在冰面上暖洋洋的,连厚厚的冰层都出了汗。鱼儿在冰层下游荡着,追逐着,欢快地迎接着春天的到来。冯大江钻进冰窟窿里,他那热烘烘的身子不再吸引鱼了。鱼儿不但不贴近他,反而嫌他身子太热,都躲得远远的。
每次冯大江钻冰窟窿的时候,腰上都要拴着一根绳子。这根绳子的另一头牵在媳妇的手里。一旦他钻进冰窟窿,在水下便难以分辨出方位,寻找出口就全靠这一根绳子。
冯大江的媳妇是一把过日子的好手,手巧而勤快,总是同时干几件活儿,没有闲着的时候。她跟着冯大江出来捕鱼,怀里还揣着没有纳完的鞋底儿。她坐在岸边等候在冰窟窿里的丈夫,今日的鱼不好抓,丈夫迟迟不上来,她的两只手便闲下来。须知她的手是闲不住的,便从怀里掏出那只纳了半截的鞋底儿,穿针引线地纳起来,而那根牵着丈夫的绳子便压坐了自己的屁股底下……
春天是来临了,河岸上的动土都松动了,头顶的柳梢上已经泛出了嫩黄,一只耐不住寂寞的小虫子从冻土里钻出来,悄悄地爬到她的后脖梗上,又顺着她敞开的衣领不怀好意地往里面移动着。她身上痒痒的,她放下鞋底,解开衣襟把手伸进怀里……突然,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眼睛直朝那冰窟窿扫过去,冰窟窿空荡荡地留在了河面上,像一张敞开的大口。而那根牵着丈夫的绳子,却不见了踪影。她发疯般地扑过去,扑向那个冰窟窿,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大江……”
回答她的只有冰面上吹来的一股带着暖意的小风,似乎是在用外交辞令虚情假意地表示着遗憾……
※※※
冯寡妇就是带着这种强烈的负罪感,将丈夫深深地埋在心里。她没有看到丈夫的死,到了冰河解冻以后也没有找到丈夫的尸体。于是,她便觉得丈夫没有死,丈夫只是丢失了,出走了。丢失还能寻找,走了还能回来。她就这样怀着没有希望的希望等待着,苦巴苦曳地熬着那没有尽头的岁月……
年纪轻轻的守寡,冯寡妇倒是没有觉得怎么难熬。她不是没有男人,男人就在她的心里,男人就在她的等待与盼望中。没有男人的日子是艰难的,但是她却没有觉得怎么寂寞。也有些好心的邻居为她张罗,都被她婉辞拒绝了;也有些风流鬼和无赖来纠缠她,或动之以情,或诱之以财,都被她毫不客气地轰出了门。
命里该着她不能恪守全节,她怎么鬼使神差地招了个房客呢?留房客也罢了,怎么又不知深浅地把女房客送出去当奶妈呢?将女房客送走也罢了,为什么还要把女房客的丈夫和孩子留下来呢?
怨谁?都怨自己好心,见不得别人的眼泪,别人的难处,慈心生祸端嘛;也都怨自己爱小,贪便宜,就图那几个房租费,还舍不得那一把柴禾……
开始的时候,冯寡妇心里面是很干净的,干净得甚至有些天真。她将樊小篱两口子确实看作是晚辈,连拴儿都叫她奶奶。有樊小篱一家在,这个冷清了20年的小院突然热闹起来,像个过日子的人家了。原来这个小院像什么?她想过,像庙,像个没有多少香火的尼姑庵。
热闹的日子使冯寡妇那颗冰封的心开始解冻了,她变得爱说爱笑了,她变得泼辣大方了,她变得爱管闲事了。樊小篱走后,林满帆艰难地带着孩子。一个病病歪歪的男人怎么会带孩子呢?
让老婆给人家当奶妈,对于林满帆来说,这是惟一的活路。老婆不出去挣钱,就不能给冯寡妇付房租,就不能给自己买药,也不能给孩子买面糊……孩子的奶让妈妈带走了,三个月大的孩子只能靠喂面糊活命了。
林满帆每天给他喂食喂水,抓屎把尿,还要洗那些沾满了污秽的尿布。林满帆是个运丁,是个在大江大河里张帆摇橹、搏风斗浪的人,那两只粗手怎么能够伺候一个比笤帚疙瘩大不了多少的婴儿呢?他做这一切很笨拙、很吃力、又很不耐烦,更何况,他的病还没有好,身子还非常虚弱。
夜里,冯寡妇已经躺在炕上睡了,对面屋子里孩子哭得很厉害。而且哭声不对,断断续续的,像是出了什么事。
冯寡妇问:“孩子怎么了,干嘛这样哭?”
林满帆说:“我也不知道,喂他吃他就吐出来。”
冯寡妇说:“你喂他什么呢?”
林满帆说:“喂他面糊。”
冯寡妇心想,这就怪了,喂他面糊怎么往外吐呢?她又重新穿上衣服,掀帘来到西屋。
林满帆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用羹匙舀着面糊往孩子嘴里送着。
冯寡妇把林满帆的羹匙接过来,舀起面糊用舌尖舔了舔,就跟林满帆嚷了起来:“这么热你就往孩子嘴里送,你想烫死他呀?”
林满帆说:“我尝了,不热呀?”
冯寡妇说:“你尝了,你那是什么嘴呀?你那嘴里都长出茧子来了,孩子的嘴多娇嫩呀?”
林满帆明白了,愧疚得满脸通红。
冯寡妇命令着:“把孩子给我。”
林满帆把孩子递给了冯寡妇。
冯寡妇坐在炕沿上,抱着孩子,舀起一羹匙面糊,用嘴吹着。吹了几下,尝了尝,再吹,再尝。说也怪了,孩子到了冯寡妇的怀里,不哭也不闹了,巴嗒着两只大眼睛,直瞪瞪地看着冯寡妇。冯寡妇把一舀面糊送进孩子的嘴里,孩子贪婪地吧唧着嘴,伸出鲜红的小舌头笑了起来……
就这样,冯寡妇自然而然地担负起了照顾孩子的义务,开始的时候只是帮助林满帆喂孩子,后来又把洗尿布,给孩子洗澡这些琐碎的活儿也抓了过来。日子一长,孩子便成了冯寡妇的了。冯寡妇没有生过孩子,没有开怀丈夫就死了。她没有带过孩子,在此之前她也不喜欢孩子。自从照看了拴儿以后,一种母亲的天性便被诱发出来。开始的时候她帮助林满帆照看孩子只是出于好心,出于同情。跟孩子接触以后,她便觉得自己从孩子的身上获得了从未有过的愉悦与快乐。照看孩子成了她的需要,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项重要内容。白天她到外面谋生,不管多么晚回来,她都先要到林满帆的屋子里看看孩子。孩子要是睡了,她便替孩子换换尿布,盖盖被子。孩子要是没睡,她便要逗孩子玩一玩。
半夜里,孩子不知道怎么就哭闹起来。冯寡妇在对面屋子里听到了,命令林满帆说:“又怎么了?你快把孩子给我抱过来吧。”
夏日,林寡妇也跟大多数运河边上的女人一样,都是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地睡觉的。她叫林满帆过来的时候,便顺便把一条被单拉过来遮在身上。孩子抱过来了,冯寡妇欠起身,单子便从身上滑落下来,一身胖乎乎的白肉和两只口袋似的大奶子便呈现在林满帆面前。林满帆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等冯寡妇从他手里把孩子接过去,他便做贼似地逃走了……
其实,冯寡妇也没有歪邪的心思。她光着身子,只是出于一种习惯,丝毫没有诱惑林满帆的意思。更何况,她也觉得自己比林满帆大二十来岁,林满帆在她眼里至少是个晚辈,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要不是后来天气冷了,事情也许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
秋分过后,夜间睡觉要盖棉被了。孩子哭叫起来,总不能把孩子从热被窝儿里拎出来抱到对面的屋里去。可是孩子哭闹不止,冯寡妇只好抱着自己的被子过来,挨着林满帆的身边躺下,再把孩子揽进自己的被窝儿里。后来天气越来越冷了,天冷需要烧炕,京都人都是靠热炕取暖的。穷人家,既缺锅里的粮食,又缺灶里的柴。为了省下一把柴禾,冯寡妇索性就在林满帆的屋子里住下来,她自己的屋子便清锅冷灶,冰冷得无法住人了。孩子渐渐地大了,不哭不闹,知道玩了。冬日夜长,穷人家为了省灯油,都会早早地躺在炕上。大人睡不着觉可以眯着,孩子睡不着觉却不老实。在林满帆的被窝儿里折腾够了,便爬出来钻进冯寡妇的被窝儿里折腾起来。热烘烘的炕头,热烘烘的被窝儿,热烘烘的身子。孩子带着男人身上的热气和体味儿钻进冯寡妇的被窝儿里,又带着女人身上的热气和体味儿钻进林满帆的被窝儿里。孤男寡女的信息被一个光溜溜的小肉滚儿传递着,孤男寡女身上那深埋的欲望也被这光溜溜的小肉滚儿折腾出来。
孩子腾地跳出了被窝儿,光着身子在两个人之间跳动着,发着疯。冯寡妇怕他着凉,林满帆怕他受冻,一齐起来拉他拽他,孩子叽哩咕噜地在两个被窝儿间翻腾起来。两个被窝儿被扯乱了,三个光溜溜的热身子滚在了一起。也说不清是谁先伸手把被子拉过来的,反正最后是三个人盖上了一条被子,三个人滚进了一个被窝儿。孩子滚到了林满帆的身后,冯寡妇为了抓着孩子,便扑到林满帆的身上。孩子又躲到了冯寡妇的身后,林满帆又越过冯寡妇的身子去抓孩子。孩子折腾累了睡了,两个大人却没有再分开……
常言说,孤孀容易做,难得四十五岁过。冯寡妇守寡守了二十多年,如今又尝到了男人的滋味儿。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对男人的渴望比年轻的时候还要强烈。林满帆经过一夏一秋的调理,身子渐渐复原了。久未沾女人的爷们儿也像一头饿极了的豹子,扑向那只同样饿极了的母狼。两个人互相撕扯着,疯狂地搏斗着。一方面满足着饥饿的欲望,一方面又迫不及待地把自己送进对方的嘴里。他们贪婪地相互狂吞着、咀嚼着、痛快淋漓地呐喊着。这野兽般的声音把孩子惊醒了,孩子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两个扭曲变形的裸体,吓得哭了起来……
樊小篱进了门便觉得有些异样,凭着女人的敏感,她立刻觉得这里像是发生了什么。她像一个陌生的闯入者,误入了一个热乎乎的三口之家。进门的时候,三双陌生的眼睛在看着她,吃饭的时候,冯寡妇和自己的男人热情地把她当成了客人。特别是孩子,见了她便钻进了冯寡妇的怀里。她还注意到,这一明两暗的屋子只有一间是有烟火的,另一间的炕上则冷冰冰的,堆满了粮食和杂物。而丈夫住的屋里,却有两床被子叠在一起……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事情则无法回避了。被子是冯寡妇铺的,两床紧挨在一起的被窝儿。开始的时候,她还以为这两床被窝儿是丈夫和她的。冯寡妇亲自给她铺被窝儿也让她心里困惑着不舒服。还没等她向丈夫开口,冯寡妇却脱光了身子钻进了被窝儿。林满帆愣愣地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樊小篱回来了,冯寡妇还不把自己还给樊小篱。樊小篱也愣住了,天底下居然有这么不知廉耻的女人吗?
这一切,冯寡妇都做得轻轻松松,理所当然。她见林满帆和樊小篱都站在地下愣着,便催促说:“睡吧睡吧,你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不看。”
樊小篱终于忍不住了:“你们一直睡在一个屋里?”
冯寡妇说:“不就是为了省点儿柴禾吗?”
樊小篱还是不明白,为了省点儿柴禾,他们就住在一起,这能没有事吗?
林满帆说:“啊……孩子太闹……冯婶帮我照顾孩子。”
这是理由吗?
冯寡妇说:“你一走就是大半年,我们总得过日子呀。”
过什么日子呀?谁跟谁过日子呀?
冯寡妇还在催促着:“睡吧睡吧,别点灯熬油了。”
樊小篱太老实了,她居然犹犹豫豫地上了炕,钻进了被窝儿。
林满帆也上了炕,脱衣跟樊小篱钻进了一个被窝儿。
樊小篱静静地躺着,她跟丈夫半年多没见面了。她想男人,怎么能不想呢?她还有许多话要对男人说,白天有冯寡妇在场,她没法说,想夜间躺在被窝儿里说。可是,就在他们被窝儿的旁边,还躺着另外一个女人……
丈夫也没有碰她,大概丈夫也觉得很别扭,樊小篱想。
万万没想到,冯寡妇却又催促起来:“你们怎么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吧,半年多了,不想吗?”
樊小篱还是没动,丈夫也没有动。
冯寡妇说:“瞧瞧,两口子长期不见面,都生分了。别不好意思了,快点儿吧,我都替你们着急了。”
樊小篱再也忍不住了,她腾地掀开被子,穿起了衣服。
林满帆拉着她:“你要干嘛?”
樊小篱没有理睬他,穿上衣服下了炕。
冯寡妇问:“小篱,去哪儿?”
樊小篱狠狠地骂了一声:“臭不要脸。”
冯寡妇问:“你骂谁呢?”
樊小篱蹬上鞋,哭着跑了出去……
※※※
冰破河开,第一批山东河南的漕粮上坝,大运河又开始喧闹起来。铁麟骑着马,带着漕运厅署通判李明杰从卧虎桥出发,沿途查看着里河的清淤疏浅。每年开河以后,这是漕运厅署的80名河兵的主要差事。
卧虎桥又名通济桥,修建于明万历六年,为三券石拱桥。桥上车水马龙,桥下舟船穿梭。据说明朝巨奸严嵩被弹劾以后,捧着皇帝赏赐的金碗流浪乞讨,走到卧虎桥上,冻饿而死。因为他为官时凶残如虎,故被当地人称为卧虎桥。
铁麟和李明杰走走停停,查查看看,并不匆忙。正是春暖花开季节,柳絮飘飞,紫燕衔泥,岸边游人如织,铁麟的心情也豁然开朗起来。在大王庙南面,当他随着李明杰查看完一段河道,刚要翻身上马的时候,突然眼前闪过一个人影,使他心里咯噔一震。确切地说,他看见的不是一个人影,而是三个人影。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一个男人背着包袱。天呀,这不是樊小篱吗?
樊小篱跟孙嬷嬷请了假,说两三天就回来,可是一走就没有再露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铁麟匆匆走过去,轻声说:“这不是樊小篱吗?你在这儿干什么?”
樊小篱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见是铁麟,慌得想跪下,怀里又抱着孩子,只好弯着腰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老爷……”
铁麟半嗔地说:“你走了怎么连个音信都没有?出了什么事?”
樊小篱的眼睛红了,泪水在眼窝儿里打起了转转儿。
铁麟问旁边的男人:“这就是你的丈夫吧?”
樊小篱忙介绍说:“这是铁大人……”
林满帆见一位二品朝官跟樊小篱说话,便已经猜到是谁了。这时候听樊小篱介绍,急忙跪下来:“小民林满帆叩见铁大人。”
铁麟说:“快起来,你们这是要到哪儿去?”
林满帆说:“回大人,我们准备回扬州老家。”
铁麟问樊小篱:“你不是说过准备在通州安家落户吗?怎么又改变了主意?”
樊小篱的眼泪流了下来。
铁麟温和地说:“别哭,出了什么事?”
樊小篱抽抽嗒嗒地说:“我……我在这儿呆不下去了?”
铁麟忙问:“为什么?是谁欺负你了?”
樊小篱说不下去了:“我……我……”
铁麟又看了看林满帆:“到底是怎么回事?”
樊小篱说:“老爷……我……我真的不想活了……”
铁麟心里一沉,是不是他吃樊小篱奶的事让她丈夫知道了?
樊小篱还在哽噎着,林满帆也不说话。
铁麟心里更紧张起来:“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樊小篱说:“老爷,您别问了,是我们自己的事。”
铁麟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噢,你们准备怎么回去?”
林满帆说:“小的当过运丁,跟漕船上还算熟,准备搭漕船回去。”
铁麟明白,搭乘漕船是因为他们没有盘缠。但是,搭乘漕船也不容易,虽说不要路费,可是男人得拉纤摇橹,女人得为运丁洗衣做饭。铁麟又问:“你们回去,准备怎么谋生?”
樊小篱赌气似地说:“还谋什么生,去留都是一个死。”
铁麟说:“既然这样,干嘛不留下来?”
林满帆说:“留下来也没有办法,还是回去吧。”
铁麟问:“你想不想在这里谋个差事?”
林满帆说:“在这里……谋个差事很难。”
铁麟说:“你要是真想,本官倒是可以给你帮帮忙。”
林满帆说:“想倒是想,就是不知道大人说的差事小的能不能干得了?”
铁麟问:“你识字吗?”
林满帆说:“小的念过三年私塾。”
铁麟又问:“你会算账吗?”
林满帆说:“我当运丁时管过账。”
铁麟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你拿着到大运西仓去找金汝林。不过,得让金监督考考你,你能当仓书呢就当仓书,当不了仓书还可以当仓役,反正混口饭吃是没有问题的。”
林满帆立刻跪下来:“大人的恩德小的终生不忘……”
铁麟朝四下看了看,见附近有个茶棚,便走过去,借来纸笔,写了个条子。
林满帆接过条子又千恩万谢。
铁麟悄声对樊小篱说:“你肯定有什么事,不好跟我说,就跟孙嬷嬷说吧。安顿下来以后,回去坐坐,大家都经常念叨你呢。”
樊小篱的眼泪又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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