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我的外公孙冶方

作者:徐庆全





  徐:你在蛇口期间,外公已经因病住院了。想必你也没有时间常来看他吧?
  武:我虽然在蛇口,但回北京的机会非常多。每次回来,我就要在外公身边待几天,等到他1982年癌症住院时,我在北京的时间更多了,常常陪伴着他。1979年,在得知外公得癌症后,小平同志有一个意见:一定要把孙老的经济观点留下来。中央为了抢救外公的经济思想,在青岛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参加这个班子的人,现在都成了叱咤风云的经济学家了。
  1982年,外公病势转危,住进了医院。不过,他对中国经济的思考一刻也没有停息过。这一年,十二大召开,他作为中顾委委员、大会代表,在会上做了一个发言,认为党中央提出的从1981年到20世纪末的20年内,争取全国工农业生产年总值翻两番的奋斗目标,是有充分把握实现的。但是也有人信心不足,认为速度定得太高,又要犯浮夸与冒进的老毛病。中央领导同志从简报上看到了这个发言,便想请他写篇文章详细地论述一下这个问题。接到通知后,他一刻也没放松,总是念叨着:“这是中央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要把文章写好。”
  赵紫阳看到他的发言后,专门到医院来和外公商讨,我正好在。赵紫阳刚当总理,就经济管理问题征询外公的意见。外公说:“总理,要管好经济工作,记住一点:统计要独立。我们吃统计的亏太大了,统计不独立,统计就不真实,经济就会出问题。”后来《人民日报》发表了《统计要独立》的文章。谈到经济20年翻两番的想法,赵紫阳问:我们到底有没有把握?有些人有不同意见。外公说:我经过思考,认为有把握。我正在写文章阐述这种思考。这次谈话后,外公的意见被写进了赵紫阳的《政府工作报告》。后来,外公就写了他生命中最后的一篇文章:《二十年翻两番不仅有政治保证而且有技术保证》。
  徐:这是一篇当年反响很大的文章。它的意义不仅是经济上的,而且是政治上的,对那些迈不开改革开放步伐的人,是一个很大的冲击。
  武:是啊,现在来看,意义更加凸现。你不知道,那是外公在病床上写的。那时,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他让人把一大摞子的书和参考资料都拿到病房里,他自己看,也让人们给他读。我还专门请人给他做了一个床桌,把床摇起来后他就可以俯在床桌上写东西。这篇文章,他先给我讲,我就记录,有一个稿子后,他再讲,助手记录。最后他修改。助手把稿子给他逐字逐句地念了一遍,他边听边提出修改意见。晚上,他又让我再把稿子一遍又一遍地念给他听。我念的都已经口干舌燥了,他还是倾注全神在谛听、在思考、在推敲。次日一大早,他一遍一遍地修改着。打印后,晚上,他又让我再把稿子一遍一遍地念给他听。
  稿子见报当天,下午两点,赵紫阳总理办公室打来电话,告诉他,总理已经看了他的文章,认为写得很好,对于当前的国民经济调整和2000年远景目标的实现,都有很好的作用。而且还告诉他,胡耀邦同志看了,陈云同志看了,都认为写得很好。后来,姚依林、陆定一、薄一波、伍修权、周扬、薛暮桥、于光远等都打来电话,祝贺他为党、为国家写了一篇很好的文章。
  外公听后,一阵轻松,对李昭和我说:“这是我最后的一篇文章了!”我们自然心情很悲凉。
  徐:看来,外公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是了解的。他这是奋力一搏了。外公去世时,你在他身边吗?
  武:在。外公在弥留之际,提出一个非常怪的要求,想吃红萝卜皮cheese,也就是奶酪。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我知道。因为外公给我讲过。当年,外公在去莫斯科留学的火车上,每人发几个面包和两个红萝卜奶酪。有一天,苏联的列车长冲进中国留学生所在的车厢,大喊大叫大骂。后来才知道,有人嫌红萝卜奶酪不好吃,扔到厕所里被苏联人发现了。这位列车长很愤怒,叫嚷说:全苏联人民都吃不上的东西,优待你们这些学生,你们居然给扔了。后来才知道,是王明扔的。外公说,他们不喜欢吃,可我喜欢吃。所以,当外公一提出这个要求,我就明白了。可是,当时条件有限,到哪儿找呢。后来,还是梅益通过关系找到外交部才弄到的。外公躺在病床上,一片一片的削着吃,一脸陶醉。他削一片给我吃,我一尝差点没吐出来,一点都不好吃。外公说我是“土包子”,洋东西你不会吃的。
  外公其实挺洋的。1949年上海被接管以后,外公在上海财委工作。办公地点是原来日军侵华司令部。当时要把资产阶级的东西全部清走。外公突然发现,有留声机和一柜子唱片。他就把这些搬到了办公室一直保留到他去世,现在都在我这里。外公一辈子喜欢听音乐,而且听到了很高的境界。在他住院时,留声机拿到了病房,他就在这音乐中与病魔抗争。我在陪伴他的过程中,听懂了贝多芬《英雄交响曲》等等。他不会弹琴但他会听音乐。古典音乐,曲子一响他就可以讲出音乐表现的意境。所以,追悼会时,我自作主张:不放哀乐,放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因为这是他生前最喜欢听的。
  徐:我看到过外公的遗嘱,其中一条是不开追悼会。可是后来还是开了。
  武:外公的遗嘱是这样写的:“死后尸体医学解剖,不举行告别仪式,不留骨灰,不开追悼会。对我的经济学观点,开个评论批判会,正确观点,广为宣传;错误观点,加以批判,以免贻误社会。”以外公的贡献和级别,如果按照遗嘱不开追悼会、不发讣告,中央不好办。后来,还是搞了一个小型遗体告别仪式,不算是追悼会。这个仪式是我一手操办的,我不要一个花圈,但是满屋子布满了鲜花。杨尚昆、李先念、王震、谷牧、姚依林、方毅、张劲夫、汪道涵等,都来了。王光美阿姨一直在现场陪伴着我们。
  徐:这个告别仪式是别具一格的。
  武:外公一生特立独行,我想,如果他在天有灵,一定会喜欢这样的送别方式的。告别仪式结束后,把外公送进火化场,我才陡然感到失去外公的痛苦,(下转第76页)(上接第39页)失声痛哭了两个多小时。
  徐:你外公去世前,由薛暮桥、徐雪寒等55位著名经济学家发起成立了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薛老提议:孙冶方搞了这个基金会,以后我们其他人就再别搞了,我自己表态,以后绝不搞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经济学奖。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已经25年了,推出了一批一批经济学家,像现在著名的李克强、周小川、楼继伟、李剑阁等等。
  武:其实,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除了推出新人的作用,还有团结“旧人”的作用。
  徐:什么意思?
  武:我这里说的“旧人”,是指一些老经济学家。你知道,改革开放30年了,在这个过程中,经济学界观点分歧相当大,“左”、右之争在经济学界表现得更强烈一些。不同观点的经济学家,很难坐在一起。可是,每当孙冶方经济科学基金会或开会或评奖时,不同观点,甚至是针锋相对的人,也能聚在一起,共同商讨问题。我作为理事,看到这一幕都觉得很好玩。一位经济学家曾感慨地对我和李昭说:如今的经济学门派很多,有些会你出席了,他就不出席,也只有在纪念孙冶方的旗帜下,才能把这么多不同门派的经济学家聚到一起。
  徐:谢谢你接受采访。
  (责任编辑 吴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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