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我的外公孙冶方

作者:徐庆全





  我每天从广场回来,就向外公详细汇报。外公常常很兴奋,说,人民开始觉醒了。有一天,他对我说,你带我去看看吧。可外婆坚决不同意,甚至同外公和我吵起来了。外公和我无奈,就趁外婆睡午觉时,偷偷溜出去。我和我的同学用自行车把他从三里河推到天安门广场。外公长得很像外国人的,穿着五十年代的呢子装,又拄着拐棍,很洋派地在广场来回看,在总理遗像前鞠躬。很引人注目,据说还被当时监控人员拍下来了。悼念活动被镇压后,外公非常愤怒,情绪都有些崩溃了,觉得国家又将陷入深渊,他也会被再次抓起来。他甚至精心地安排后事:他要我少到家里来,怕他的身份牵涉到我;把他的经济学的手稿交给李昭和我保存,希望将来有机会发表。这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才又像无事人了。
  
  改革开放政策的推手
  徐:1976年9月9日毛泽东去世,10月6日“四人帮”被粉碎,对于这两件大事,你外公是怎么看的?
  武:毛主席逝世,我和外公都没有过度的悲伤。那时我们思想已经变了,总理、朱德去世非常痛苦;因为受身边发生的事情的感染,毛主席“神”的光环已经消失了。那时,我很关心毛主席逝世后的政局。我和外公仔细看参加毛主席追悼会的长长的一串名单,煞有介事地讨论政治局人选,分析邓小平还有没有机会,谁能帮邓小平,谁和江青等人站在一边。
  “四人帮”倒台的消息,我在10月6日下午就知道了。我们学校高干子弟比较多,消息也比较快。华国锋的女儿的男朋友在我们学校,他傍晚就告诉我们了。当时主持铁道部工作的郭维城的女儿,是我同班同学,郭也参加了西山会议,7日上午,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女儿。消息得到了确证,我非常兴奋,也不管上课不上课的,就直奔外公家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外公兴奋得像小孩一样,用拐杖顿地,大喊大叫。然后,他就到处散布这个消息。而我给大姨妈报信时,大姨妈根本不信,一把抓住我说:天安门事件你就把我吓个半死啊,你现在又搞什么呀!不准再胡说八道。
  徐:粉碎“四人帮”后,国家面临着拨乱反正的艰巨任务。自1958年以来,经济建设开始走上迷途,到“文革”更加陷入崩溃的边缘,而“四人帮”在经济界的流毒格外深。因此,经济界拨乱反正的任务格外艰巨了。
  武:是的。这时候的外公,仿佛焕发了青春,无所顾忌地投入了拨乱反正洪流中去。他撰写了好几篇文章,肃清陈伯达、张春桥的“供给制”、“资产阶级法权”等谬论,他的批判文章影响广泛。外公以他的理论勇气和人格魅力,在打破迷信、解放思想方面,起到了极大的作用。
  徐:我采访经济学家赵人伟时,谈起这一段历史,他十分推崇孙冶方的理论勇气。他说,对传统体制弊端的分析和解剖,孙冶方的贡献甚至超过了顾准。
  武:“文革”后,外公快七十岁了,仍努力学德文,作调查研究,写文章,读书作笔记。他的思考也十分活跃,并对中国的体制作了深层次的思考。他在1977年11月16日的日记里,记载他通过读书和思考,认识到权力的腐蚀作用。这对他来说是一重大发现。还有一件事:1978年6月下旬,他从外地讲学回来,对于“唯上”的学风提出批评。他以马寅初的人口论为例,十分赞赏马老在1959年遭到围攻时说的一段话:“我虽年届八十,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到战死为止,决不向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些批评者们投降。”
  徐:中国历史上本来就有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的传统。
  武:1979年9月,外公检查身体,发现胆囊附近有黑影,医生从他腰部抽出了淤血,于是立即剖腹检查,发现是晚期肝癌。他开刀不久,就支撑着伤口未痊愈的病体,为多年未得彻底平反的老战友沙文汉向中央写报告。这报告是他用两条长纱布拴在床上,拉着纱布强坐起来写成的。
  动手术后,外公休养了一个时期,又开始各种活动了。他照常读书写作,参加会议,不断地发表自己的学术见解。用他的话来说,是“放炮”。在一次中央经济工作会议上,他的讲话很尖锐,引起一些人的震惊。会后,他遇见李先念就问:“我是不是有些过了?”李先念说:“孙老你又放炮了,不是过了而是轻了一点,要多放几炮支持一下小平。”外公这些人是全力支持邓小平的。
  外公尽管身体虚弱,但他还是继承三十年代的传统,搞调查研究。他经常拖着病弱的身体,到处走。他到四川时,我陪同他一起去。赵紫阳热情地接待他,并和他就一些经济问题进行探讨。此外,他还到云南、山东等地考察,写了大量的文章,论述改革开放政策。
  徐:其实,你外公不仅关注经济问题,还常常“管闲事”,对文艺界的事情也不平则鸣。王元化先生生前我曾采访过他,他与孙冶方在上海沦陷时期就在一起工作。他提到你外公为电影《天云山传奇》写文章的事。
  武:对这件事,我也认为他在“管闲事”。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好像是1982年放映的,放映不久就被某些报刊斥为“完全歪曲了反右斗争的真相”,认为它是“资产阶级自由化在文化上的反映”。外公在医院里看到这些评价后,就对我说:想办法给我找来看看。我费了半天劲才找到一个录像机和带子,在病房里放给他看。看完后,他说,这种指责完全没有道理:第一,反右派题材的东西不能禁止;第二,和资产阶级自由化也不沾边。我要写文章对这种无理的指摘进行抗争。他给夏衍和张光年打电话,说要写文章。夏衍和张光年虽然对外公的支持表示感谢,但都不同意他写文章,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也反对,要他爱惜自己的身体。但他还是坚持要写,以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爱憎,投入了这场论争中去。文章发表后,反响很大,对这部片子基本上肯定了。
  
  临终前仍念念不忘自己的使命
  徐:你1979年到蛇口去工作了,与外公的接触也就少了吧?
  武:我1979年到蛇口,只是短期考察。1980年才正式到蛇口工作。蛇口是“特区”,一切都在试验。我虽然见外公的时间少了,但我们经常联系。对于蛇口特区这个新生事物,外公极为关注,经常写信或打电话给我,要我告诉他蛇口的情况。1981年,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时,刚上马的特区就被攻击为是资产阶级的温床。有些所谓的理论家,还酝酿写了一篇《租界的由来》,广为散发,挑起了姓资姓社的争论。外公很关注。他特意给我写信,要我把对香港经济发展的看法,我在蛇口的感受,实事求是写给他。我给外公写了一封长信,谈到蛇口生气勃勃的景象,对那些挑起姓资姓社争论的理论家们表示了自己的不满。这封信外公修改后,变成了我写的一篇文章。外公送给了胡耀邦。耀邦批示给有关部门参照,并将附件给了外公。后来,我才知道,这篇文章还起过一些作用的。
  也是在这次争论中,原来派我们到蛇口的交通部,担心又犯路线错误,把我们全部调回来,规定:全部干部撤回,一个不留,谁留下党员开除党籍、科技人员开除工职。两百多干部都撤回,等于让蛇口这个新生事物陷入困境。我对此坚决反对,我坚持要留下来。我和外公谈了自己的想法,外公坚决支持我,并鼓励我在那里作出一番事业。这样,在北京,交通部找我谈话时,我明确表示:留在蛇口,在哪儿都是为党工作。结果,交通部就留下我们三个人。我告诉外公后,外公很高兴,并鼓励我,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风浪,一定要坚持住。
  徐:我看到有关蛇口特区的著述中,多处提到了你。后来,你还当官了。看来你没有辜负外公对你的期望。
  武:是的。1984年,我被提为蛇口区的副区长,我来北京公干时,我的交通部的老领导苏宁见到我说:“鼻子一犟还犟出名堂来了,如果留在交科院你还当副局级?连课题组长都通不过。”不过,那时外公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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