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9期

我的外公孙冶方

作者:徐庆全





  徐:孙冶方的朋友后来对这次会议的情况有回忆。朋友对孙冶方说:“现在风声很紧,还是不要再讲利润问题。”他回答:“什么是风声,我不是研究气象学的。”这样掷地有声的回答,说明他对学术严重的“风派”行为是深恶痛绝的。他的老朋友、经济学家平心死后,他感念平心的风骨,发议论说:我憎恨那些文化专制主义及其卵翼下的恶霸、恶棍,但我也讨厌那种闻风而动的风派人物。这些人并不是不懂马列主义常识,而是有私心,因而东风来了唱东调,西风来了唱西调,经常变换脸谱,完全丧失了一个科学工作者起码的品质即诚实。所以,我们在反对文化专制主义的同时,也应该反对为个人私利出卖原则的恶劣学风。
  武:是啊,他不会做风派人物,仍然坚持写这方面的文章,公开刊物发表不了,他就在内部刊物发表。用当年康生的话讲,简直是“死不改悔”了。到了1964年,康生、陈伯达就根据外公在内刊上发表的文章,给他戴上“中国最大的修正主义者”的帽子。有一次他们指定他去参加会议,讨论一篇在他指导下,由几个年轻人写的有关生产价格的论文。他挺身而出,把火引向自己。他说:“不必批判年轻同志,这些观点是我的。”就这样承担了政治责任。在会上他阐发了价值规律的作用和资金利用效益的重要之后,严正声明说:“要解决几十年的疑难,是要冒点风险的。尽管人家在那里给我敲警钟,提警告,说这是修正主义观点,我今天还要在这里坚持自己的意见,以后也不准备检讨。”在重重的压力下,有的人放弃了原来的观点,有的人灰心失望准备改行。可是他在会上公开宣布接受挑战。他说:“对我来说是遭遇战,我应战。”他还说:“你们没有把我打垮,现在没有分清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不是我,而是别人!”从此对他的打击一步步升级,直到“文革”开始,1968年4月4日夜间他被带上手铐,关进秦城监狱以后,人们才再不能够听到他的声音。
  不过,他进了监狱还跟管理人员“叫板”。他对管理人员说:“死不足惜,声誉毁了也不要紧,我长期从事经济学研究所形成的观点决不能丢,我要为真理活下去,要在死前把它留下来,让人民去作公正的判决。”老头子他坐了七年的牢,在牢房中他一直坚持写他的“论战书”。这些理论经过了二十年的“反思”,因而他是有充分信心的。狱中没有纸,没有笔,他就打腹稿,反复背诵,达八十五遍之多。他长期患肝病,居然熬过了极端苦难的七年铁窗生活。真是奇迹!
  徐:老人家是靠信念活着的,要不然也不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去世了。
  武:是啊。据当年被关进秦城监狱后两三年就放出来的人到我家说,在那里是单人监禁,没有人说话,人很容易被关疯的,犯人们都盼望提审,好有说话的机会。外婆一听,就哭着对我说,老头子被关了好几年了,你说他会不会被关疯了。在一旁的徐雪寒爷爷说:你放心,老孙不会疯的,他是个有信念的人,他会好好的活下来的。的确如此。外公谈到这一点时说:“我要感谢政治经济学,是政治经济学救了我的命,我的观点是我的精神支柱。”
  把他从监狱接回家不久,他好像从迷迷瞪瞪的状况中醒过来了。他对我说,他要看书,让我到我们学校图书馆给他找书找报纸。我们图书馆也没有什么书,就把这几年报纸给他借回来,他翻看了一遍。然后,让我到学部去找他被查抄的书。我求爷爷告奶奶地费了半天劲,才知道书的下落——都放在学部的地下室了。但是,军管会的人不让我搬走。我与他们大吵大闹,他们做了让步,说,要搬也可以,但要经过检查,把反动的书留下来,不反动可以搬走。他们检查了半天,给我留下的大多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我和同学顶着大风,蹬着板车给拉回来。就是这样,外公也高兴坏了。
  徐:有书可读,他当然会很高兴了。那时候他是不是整天读书研究?
  武:也不是。那一段时间,他同时干四件事情。第一件是读书。其实,他在监狱里就把《资本论》、《马恩全集》从头到尾咀嚼到了烂熟于胸的程度,又重新读。那时候,张春桥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破除资产阶级法权》,认为价值和商品,造成资产阶级法权,引用了很多马克思、恩格斯的原话。外公读后,说,这是断章取义。他查马克思恩格斯原著,写了一篇驳斥文章。我帮他抄写后,他写上“送中国科学院学部”。我和外婆担心,要是送上去会不会又被抓进监狱啊。他坚持要送上去。后来,江青在大寨的讲话又点他的名说:“孙冶方又要翻案了。”与这事是有关系的。他不但不怕,还坦然地说:“我有什么案可翻?至于经济学问题,我可以同她争论。他们把经济搞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也是我孙冶方的罪过吗?”
  第二件事,整理他的《社会主义经济学纲要》。这是他在监狱里默诵几十遍的一部书稿。他口授我帮他记录,一部分一部分地来,也只完成了一小部分。粉碎“四人帮”以后,经济所专门安排助手帮他整理。
  第三件事,是与一些“老右派”们串联。1975年下半年,这些“老右派”们活跃起来,互相串联。外公家里常常门庭若市。陈翰笙、阳翰笙、徐雪寒、梅益、方毅、宦乡、汪道涵、张劲夫等等,我在报纸上常看到的“反革命分子”都来了。他们来,只要我在,都是我做饭。外婆常对来人夸我:沙沙能做一桌子酒席呢。他们在饭桌上什么都说。你还别说,这些人还都挺“猖狂”,议论国家大事,那真是放言无忌。我印象很深一次,这些朋友在家里议论毛泽东,外公声音特别大。他指着墙上的毛主席像说:“老毛啊,老毛,你可把我们国家害苦了。”我听了感到非常震惊。虽然“九一·三”事件后我对文革有所反思,但毛泽东的形象在我心里还是很伟大的,陡然听到外公这样说,还是有些接受不了,但那些老人们却点头称是。
  第四件事是:写各种各样的材料。外公经历比较复杂,他说,现在有很多人因为历史问题被关进监狱,遭受审查。有些事情我是知情者,一定要如实写出来,交给组织,不然,有些人会一直被冤枉下去的。他是抱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来做这件事的。他写过有关“二十八个半”的材料,江浙同乡会的材料,关于上海地下党、关于潘汉年和扬帆的一些事情。这些材料都是我帮他抄写的,由此,我也知道了很多历史上的一些事情。外公对扬帆和潘汉年遭遇不幸常常感到不平。他在材料中专门写了这个问题。后来,我陪外公到上海见过扬帆,他的眼睛都瞎了,外公和他见面就抱头痛哭。我帮外公抄写后,外公仍然要很正式的写上“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认真的报上去。“反击右倾翻案风”时,江青说“小小孙冶方胆大包天,竟敢直接攻击毛主席”,就是冲着他送上的那些材料来的。
  徐:“反击右倾翻案风”已经是1976年了,“四人帮”一伙占了优势,对孙冶方有没有实际行动?
  武:没有了,1976年的形势眼花缭乱,我想,江青他们也顾不上了,只是口头批判而已。
  徐:1976年年初总理去世,接着发生了震惊中外的“四五”事件。外公和总理感情很深。那时候,他是怎么看的?
  武:总理去世后,外公一天没吃饭,唉声叹气、烦躁不安,时不时地老泪纵横。我才知道总理在外公心中的分量。”四五“悼念总理的活动中,我真是积极的参与者。从3月底广场上开始摆放花圈开始,一直到4月5日被镇压,我都在广场。最后一个花圈是我们学校的,我扛进去的。镇压天安门事件的是首钢和长辛店的工人民兵,正好有一个带队的人是我们学校毕业的师哥。他告诉我们,已经下了镇压令了,外面封了你们出不去了,跟我们在一起吧。我就跟他们一起混出去了。
  那段时间,外公到处打听消息。来家里传消息的人也多。传邓小平的话、毛主席的话。我记得学部原来的党组书记梅益来,还跟外公开玩笑说:这次“反击右倾翻案风”跟你老孙也有关啊,江青就说过,“小小孙冶方竟然敢反毛主席,这样的右倾翻案我们不打倒行吗?”外公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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