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8期

论孔子学说

作者:吴 江





  我以为,从这场争论可以引出关于孔子学说的主旨或中心内容究竟是什么。孔子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大政论家和大伦理家,也是大教育家。他的学说以政治和伦理为主,是积极用世的,竭力为统治者立言。他的学说,礼、乐、仁、义均包含于其中。礼、乐属于制度、名分范畴,仁、义属于伦理、道德范畴。礼、乐、仁、义四者当中,孔子究竟以何者为重,即以何者为其学说的中心内容呢?对这个问题,现代学者看法各异,取舍不一。郭沫若取“仁”,范文澜取“礼”。其他学者也是非“仁”即“礼”,或者如蔡尚思昨日取“礼”今日取“仁”,昨日取“仁”今日又取“礼”。有人甚至说,孔曰“仁者人也”——这就是“人的发现”,这个发现要早于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人道主义者云云。此外,关于孔子学说的主旨,还有“仁礼统一”说,“忠君”说、“仁恕”说等等。
  若问我的看法如何,我的看法是:孔子之学以礼为首。孔子本人的论述甚广泛,针对不同问题所说的话,其侧重点往往不同,“贵仁”也是事实。但是,就孔子在他那个特定时代所采取的立场和态度来说,我以为,提出孔子本人的学说的着重点在“礼”,孔学主要是礼学这个看法,是比较符合实际的。下面我就来谈谈为什么说孔学主要是礼学,并说明孔子如何处理礼与仁的关系。
  
  三
  首先,当然需要弄清关于“礼”的含义。据查,“礼”在《诗》、《书》中并不多见。礼字从从,大概从祭器出来,最早是古代宗教的一处仪式。所以,《礼运》说:“礼所以傧鬼神。”后来逐渐衍变成一种行为规范了。这种行为规范又是根据名分即宗法等级来确定的。统治者将这种行为规范编成一代的礼,就出现所谓“夏礼”、“商礼”、“周礼”等。三种“礼”不相同:夏“礼”已难考订;殷人是“先鬼后礼”,即先鬼神后人事;周人则“以礼为先”,先重人事,对鬼神则敬而远之。《左传·隐公十一年》引孔子的话说:“礼,经国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后嗣者也。”这可以认为是“礼”的质的规定性。所谓“经国家,定社稷”,就是维护凭血缘宗法关系建立起来的国家及其制度;“序民人”,就是分等级,别尊卑贵贱;“利后嗣”,就是维护世袭制。所以,“礼”是指社会制度(主要指宗法等级制度)、各等人的行为规范(即名分)、社会秩序等上层建筑而言,其含义要比作为伦理道德观念的“仁”宽广得多。君臣、父子、夫妇以及“上”“下”之分,“君子”(统治者)“小人”(被统治者)之分,都在“礼”内。下面关于“礼”的话都摘自《左传》:“夫礼,所以整民也”;“礼,国之干也,礼不行则上下昏”;“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利也”;礼是“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使“民不迁,农不移,工贾不变”等等。概括说来,礼是为了分别贵贱尊卑,各守其分,不得逾越。这种“礼”的法度,藏在尊爵彝器的神物中,名曰“宗庙社稷之重器”,亦称“宗礼”。“礼”只属于统治者。《仪礼》中说:庶人见君不行什么礼,因为“礼不下庶人”,礼不为庶人而设,统治者对庶人只用刑。《荀子·礼论篇》也说到,“恃手而食”的劳动者“不得立宗庙”,因此用不着行“宗庙之礼”。周代还用“礼”来区分夷夏:华夏地区称周礼地区,亦即所谓“礼仪之邦”;不行周礼的少数民族,则称夷、蛮、戎、狄等等。
  如果我们不把孔子的学说看成单纯的伦理道德学说,而首先是一种社会政治学说,其伦理道德也是为了挽救礼废乐坏的颓势。那么,承认孔子的学说以礼为首,他是以礼治或德治为经世之道,我想是没有什么困难的。
  孔子学说的实质归根结底是维护宗法等级制度,其理论基础是中庸之道。中庸就是“允执其中”,就是要抓住两端之“中”,要“适中”,既不可过,亦不可不及。这个“中”当然是指行为的“度”,或行为的“标准”。那么,这个“度”或“标准”又是什么呢?《礼记》载子贡问孔子,怎样可以称为“中”?孔子答:“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也。”(《礼记·仲尼燕居》)。就是说,礼是一切行为的度。仁、孝、忠、治国、外交、军事、经济、教育、音乐、敬神事鬼等,都要以礼为标准。人的一举一动,饮食、衣饰、乘车、谈话、交友、见贵夫人等,都要合乎礼。《礼记》还记载孔子下面这些话:“非礼无以节事天地之神也,非礼无以辨君臣上下长幼之位也,非礼无以别男女父子兄弟之亲,婚姻疏数之交也”(《哀公问》);“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曲礼》);“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哀公问》。请注意:在孔子看来,道德仁义也要以礼为标准)。孔子有时讲“道”,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这个“道”,据冯友兰解释,就是“中”,也就是“礼”。我看这一解释是对的。总之,孔子讲的“礼”是千古不易之道,是“天下之正道”“天下之定理”(朱熹语)。孔子对他的独生子孔鲤说过两句话:“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孔子自称“三十而立”,是说他到三十岁才“立于礼”,才有了“立身之本”。
  孔子认为周礼是最完美的礼,“周监于二代(按:指周借鉴夏商二代的礼以制定自己的礼),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论语·八佾》)。“从周”即从周礼。孔子生当灭礼僭乐之世,以复礼即恢复西周之礼为己任。他认为,夏殷周三代的礼是相沿袭的,虽各有所损益,但根本的东西是百世不变的。孔子说过他希望“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也就是,他希望当时已比鲁国进步的齐国向落后保守的鲁国看齐,而又希望已够保守了的鲁国再恢复到文武周公那个时候的状况。由此看来,我们实在很难说孔子不是在搞倒退。孔子修《春秋》,其目的也在此。孔子说:“吾志在春秋。”就是说其志在复礼,即复西周之古,复文武周公之道。
  礼学为孔学的要旨,这一点也为孔学的反对者墨子所紧紧抓住。墨子生于孔子卒后十多年,是鲁国人。少时也曾“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淮南子·要略》)。墨子对孔学的了解,大概要比两千年后的我们多得多。墨子认为,孔学“其礼烦扰,伤生害事,糜财贪民”(同上)。墨子集中反对孔学的等差森严,亲亲为大,礼节繁缛,久丧为害等,都是针对孔子的礼教而发的。墨子非礼,亦为封建统治者所不容,这是墨学后来过早终绝的一个重要原因。
  总起来说,孔子为维护宗法等级制度所创设的关于礼的学说,以及孔子之后许多儒学大师发挥的礼论(首先是荀子的礼论),为中国数千年的封建礼教打下了基础,其影响之大、之深是人所共知的。
  
  四
  在孔子那里,不论礼、乐、仁、义这四者在哪一场合被强调,都是围绕着礼,并最终服从于礼。关于礼和乐,孔子认为,礼不能离开乐,以乐配礼,礼才易于为人所遵守。因为,乐是从感情上协调人与人的关系,有求和、求同的作用;而乐、感情也必须受礼的节制,要合于礼、止于礼,做到“思无邪”。《孝经·广要道》引孔子的话:“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孔子津津乐道的乐经早已亡佚,一说《周礼·大司乐章》就是儒家所传的乐经。仁义属于伦理道德范畴。孔子所说“道(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这里的“德”广义而言便是指仁义。孔子讲义,是要求人们的行动合乎礼。“义者,宜也”,要合乎礼方算是宜。所以,孔子说“仁近于乐,义近于礼”(《礼记·乐记篇》)。对以上所说,我想大概不会有什么争议,有争议的还是仁与礼的关系。因此,对这个问题我不免要多说几句。
  我谈中国古代社会的深层结构时,特别对殷周奴隶社会为什么产生“仁”的概念作了一点探讨。“仁”只有“君子”,即统治者才能有,只有他们才能做“仁者”。“小人”是没有份的。“君子”、统治者互相间要按照礼的标准,对别人表现出一定的真情实感、忠恕之道,“知礼贵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按:如果离开时代,这几句话是颇有伦理价值的),以安定统治者内部,这就是所谓“仁”道。但此外,“君子”也要对“小人”表现出一定的“仁心”,即从宗族立场,晓谕“小人”们要懂得“亲亲为大”,对主人的侍奉要尽心竭力,畏天命,畏大人,畏祖宗,畏刑罚,知尊卑贵贱之大防,遵“礼不下庶人”之至理,决不做一点逾越规矩的事。这就是孔子关于“仁”的立场。至少在孔子的时代,在孔子本人,“仁”作为最高的道德规范,是服务于礼的,并被礼所规定。礼义不可以无仁。但“仁”的实质内容是“礼”。《论语·颜渊》有一段:“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左传·昭公十二年》也记载孔子的话:“古也有志(按:古代也有记载),克己复礼,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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