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二十三年的春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二月刚至,一场春风便吹解了封住整个上京已经上京以外的数千里大卫国土的冰雪。永安渠和清明渠里的冰也渐渐的薄了,到了后来,便只剩下了一块一块的浮在水面上的薄冰。偶而微风拂过,浮冰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令人心旷神怡。
永安渠侧的垂柳也不甘寂寞,嫩黄的柳芽似乎是在一夜之间爬满了枝头,随风轻扬。上京城里的儿童脱去了厚重的冬衣,换上了色彩鲜亮的春衣,在满是嫩黄柳芽的柳树下喧闹嬉戏,更让人真切感受到,明昭二十三年的春天,真正的来到了。
“公子,咱们回去吧。”西市永安渠侧,一名奴仆打扮的少年愁眉苦脸的紧紧随在一名锦衣公子后面,哀求道。
“偏生你会扫兴,这天色还早,就回去干吗。”那锦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顶上黑发以一个金冠高高束起,眉目俊朗,一股勃勃英气含而不发,行在永安渠侧,惹得不少浣衣女抛以爱慕的眼光。
那奴仆打扮的少年低眉顺目,道:“可是申时太傅不是要考教公子您的么,这要再不回去,可就来不及了。”
“怕什么,咱们不回去,承庆殿里的人难道连这点借口都找不出来。”那锦衣公子笑着接住了一名大胆的浣衣女扔过来的香囊,微笑着嗅了一嗅,却又扔了回去:“说我生病了也好怎么了也好,丁香儿可不像你这么没脑子。”
这锦衣公子正是当今皇帝明昭的第二个儿子,皇次子君绍朗,明昭六年生人,今年十七岁,为人洒脱超逸,深有其父平王沐风之风,且武艺非凡,急公好义,虽未封王,却在民间及百官口中得了个“侠王”的称号。今日他见春光大好,不愿束缚在崇文馆读书,便带了随身侍奉的小太监万象溜出了宫,出城踏青。偏生回程之时又见永安渠一带风景如画,又停住了脚步顺着永安渠缓缓而行。这一闹,竟是连中饭都没赶得及回宫吃。
君绍朗本是个洒脱人,见已经误了午膳,干脆带了万象到了西市,拣了家最大的酒楼去吃了一顿,在楼上又遇上了几个五陵少年,谈得投契,一直闹到未时方才出了那酒楼,可是君绍朗还是不紧不慢的悠闲无比。他不紧不慢倒不如何,却急坏了跟在他身后的小太监万象。
万象见主子如此不紧不慢的优游自在,又想起宫里一定是心急火燎的到处寻人,心里不由一阵发急,却也知道自己这个主子的禀性,你劝他这样,他定要那样,也只能把满肚子的话压了下去。寻着了话头再劝谏一番便是。
如此默默行了一阵,行出了西市,却见群贤坊方向开道锣声响,四扇赤金龙旗随风招展,竟是皇子仪仗。万象眼尖,见了那仪仗眼睛一转,笑道:“公子,您瞧,是大皇子殿下的仪仗吧,你不去见见。”
大皇子乃是指皇长子君绍真。当今育有三子一女,皇长子君绍真,元鼎二十八年生,今年二十四岁、次子君绍朗,明昭七年生,今年十七岁,三子君绍仪与长女永平公主乃是双生子,明昭十年生,今年方才十四岁。明昭虽有三子一女,却是不曾立储,朝中大臣上了不少折子请明昭“早立储君以安天下心”,却被明昭扣了折子留中不发,还让君绍真和君绍朗二人一起参知政事,因卫朝惯例,并不依那嫡长子继承制的,而是以帝王心意而立或是立贤。因此便有惯于揣摩上意的,在私底下说,这是皇上考教两位皇子,谁更能担当储君之位呢。
“见什么。”不知为什么,君绍朗面容之上笼上了一层阴霾之色,混不似平常飞扬跳脱的“侠王”,冷冷说道:“牵我的马来,回去。”
可是万象并没有听从君绍朗的命令去牵马,只是垂着头不言语亦不动作。过了一阵,见万象没有去牵马,不由焦躁了起来,提高了声音道:“还楞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去牵马。你是不是在找打。”
“主子。”万象小心的看着君绍朗,低声哝咕道:“您不是在酒楼那里见人家的鹰好,拿马换了那只鹰么,怎么现在……”
万象声音虽低,但是君绍朗还是听清楚了,皱起了眉,哼道:“那鹰呢,怎么不见了鹰。”
“那鹰……”万象迟疑了一下,道:“那畜生照您手上挖了一爪子,您一生气给放了,您不记得了么。”
经万象这么一说,君绍朗这才想了起来,不由失声一笑,道:“算了,咱们走吧,皇兄管着今年的科举,出来巡查一番也是应该的。你不记得你家主子是溜出来的,想把你家主子送到皇兄那里遭训斥不成,没了马咱就走,反正也不远了,快点。”
两人正说话间,皇长子君绍真的仪仗也行了过来,君绍朗和万象被开路的兵士给挤到了路旁,又因为看热闹的人不少,暂时走不动,只得立住脚等着仪仗过去。
君绍朗一边跟万象说话,一边向仪仗队伍望去,不想却跟骑马跟随在君绍真马车后的一名三十余岁的八品文官对上了眼,那文官望见了君绍朗,身躯微震,想是认出了君绍朗。君绍朗低下了头,微微一叹,脸色一凝,但是随即又抬起了头,哈哈一笑,竟举步向街心行了去。
此时君绍真的皇子仪仗尚未过去,君绍朗又有武艺,轻易的便挤出了人群,脚步也不停,直直行了过去。扈从兵士立刻便反应了过来,立时便有数人靠到了君绍朗面前,想把他推回人群中去。
君绍朗的这一番举动,那八品文官都看在眼中,眼见那几名军士要上前驱赶君绍朗,脸色顿时一变,慌忙喊道:“不可。”随即勒住了马,滚鞍下马快步行到了君绍朗面前,挥手让那几名军士退开,躬身道:“臣安青扬见过二皇子殿下。”这安青扬官居八品,为通事舍人,却是当今天子第一得力之人,尚书令安无忌之子,也是大皇子君绍真的伴读,自然认识君绍朗。
二皇子,扈从军士没有想到这锦衣少年竟然是二皇子,吃安青扬这么一喊,立时呼啦啦的跪倒了一片:“给殿下请安。”
这么一闹,坐在车中的君绍真也被惊动了,车驾也停了下来。一名内侍小跑了过来,说是大皇子有请。君绍朗听了,哈哈一笑,扶住了安青扬,道:“青扬也忒多礼了,明日你来我承庆殿,我请你喝酒,可不许不到啊。”
安青扬不动声色的把君绍朗的手自自己身上移开,并不答话,只是说道:“二殿下快去罢,大殿下在车驾里等着您呢。”
君绍朗望着恭谨有礼的安青杨,眼中一道锐利目光一闪而过,随即叹道:“又要遭皇兄训斥了。”言罢一抱拳,向君绍真车驾行了过去,再也不提请安青扬喝酒之事。万象此时也从人群之中挤了出来,跟在君绍朗身后行了过去。
卫朝法制,皇子车驾同藩王并一品官员,辕用银螭头,凉棚杆子、月板并许以银装饰,明昭性好朴素,宫中风气亦随之如此,所以君绍朗的车驾除了比寻常人的车驾大上一些之外,从外观上来看,并无出奇之处,许用银装饰的一些地方也去掉了修饰。
“给皇兄请安了。”君绍朗行到了车驾前,躬身行了一礼,笑嘻嘻的说道。
“二弟进来吧。”车内传出低沉的男声,君绍朗咧嘴一笑,也不用人扶,轻轻一跳,便上了车。
君绍真今年二十四岁,面目和君绍朗并不像——他们乃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君绍真相貌又不肖似明昭,且他气质与飞扬跳脱的君绍朗大有不同,他为人沉稳,生性冷峭严峻,不苟言笑。因此这两兄弟竟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给皇兄请安。”君绍朗笑嘻嘻的弓身进了车,再一拱手,也不等君绍真回话,自顾自的寻了个地方坐下,道:“我因拿了马换了只鹰,竟没了坐骑,要走着回宫呢,遇见了皇兄正好,让我搭个便车罢。”
君绍真虽然是一人坐在马车里,却依旧是端端正正的坐着,皇子华服一丝不苟的穿在身上,头发也是一缕不乱,收拾得干干净净,爽爽利利的。见君绍朗这番行为,也不变色,眉毛只轻轻一挑,道:“午膳时母皇问起了你了。”
“问起了我。”君绍朗讶然道。
“嗯。”君绍真应了一声,道:“母皇见春色好,便在命在望云亭进午膳,把我们都叫去了,只有你久久不来,再去承庆殿催时,却说你不舒服,不能来伺候母皇。”
“嘿嘿。”君绍朗干笑一声,道:“母皇没亲自驾临承庆殿吧。”
君绍真斜了他一眼,目光似乎在说,“你也有怕的时候?”顿了一顿,最终还是说道:“母皇还不知道你,见你殿里来禀告的那人都快哭了,也不为难他,只应了声知道了,吩咐他下去。吃完之后却让人去你殿里传旨,说明日要考察你的学问,叫你好好准备。”
“啊……”君绍朗惊呼出声,他不是笨人,学习东西也学得极快,一般的考查自是不怕。但是明昭亲自考察却又是大不相同,明昭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博览群书,见识极问广博,考问起来,君绍朗恐怕……
果然,君绍朗立时便苦着脸道:“我倒情愿母皇揭穿我的谎话。”
纵使君绍生性严峻冷峭,见君绍朗这样样子,还是忍不住轻笑道:“看你还溜出宫来不。也就母皇能管得住你了。”
苦恼了一阵,君绍朗最终还是把明日明昭要查问他的学问之事放开了,毕竟苦恼也没有用,便换了个话题:“皇兄,你这次主管科举之事,方才是去巡查考场吧。”
“是。”君绍真淡淡应道:“也顺路去群贤坊看了下,科举还朝廷大事,可不能等闲视之。”
“是啊,听说睿王爷就是母皇第一次主持科举之时的文武双状元,后来却被先皇看中了,招……”君绍朗说了一半,却想起他说的这个睿王爷虽是眼前这位兄长的父亲,但是宫中极少有人提起,似乎有些什么忌讳,而母皇明昭,对那个早逝的睿王,更是绝口不提,有是不小心提及,不是立刻转了话题便是起身拂袖而走,宫中人都说这是皇上思念睿王,怕提起伤心。因此君绍朗便住了口。
君绍真却依旧还是淡淡的,似乎君绍朗刚才什么都没说,道:“科举乃是为国求贤,这次科举,若真的能选出几个人才,那也算我对大卫,为朝廷尽了一份力,母皇交代了这个差使给我,我定要妥帖办好。”
“那是那是。”君绍朗赔笑道:“皇兄的能力,朝廷上下皆知,有什么办不好的。母皇也是放心你,才把这事交给你的,像我,每天除了看节略之外,什么差事都没有,那是母皇看我还太毛躁了,不放心把事情交给我。”
君绍真侧目望了他一眼,似是想在这张脸上找出些什么,最终还是收回了目光,平视着前方,淡然道:“三弟和四妹也要开始参知政事了。”君绍真所说的三弟与四妹乃是今年还只有十四岁的皇三子君绍仪与皇长女永平公主。
“三弟和四妹。”君绍朗有些被吓到了,道:“他们才十四岁啊,我也是去年才开始参知政事的,母皇……”
“是午膳时候的事。”君绍真脸上神色依旧不便,继续道:“是永平要求的 。”
“那母皇也答应了?”
“母皇本不答应,永平却以母皇当年为例,说了出来,母皇笑了一阵,却答应了永平。”君绍真缓缓说道。
君绍朗心一沉,明昭有三子一女,他和君绍真不必说,三弟君绍仪也就罢了,生性软弱,只爱读书,倒算得上是个书呆子。四妹永平公主却又不同了,他这个妹妹,心是极大的,处处效仿母皇明昭,年纪虽不大,却有几份手段。现在她也来参知政事,而母皇也未立储,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