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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殿下不介意我的一个下属进来说点事情吧?”梅长苏原本打算不理会童路,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微笑着询问。

  靖王也是个很识趣的人,立即起身道:“苏先生忙吧,我先告辞了。”

  “请殿下再稍待片刻,我觉得他所说的事情最好让殿下也知道。”梅长苏欠起身子,也不管靖王如何反应,径自扬声对外道,“童路,你进来。”

  童路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跳,但立刻就镇定了下来,快步走上台阶,推开房门,还未抱拳施礼,梅长苏已经以目示意,“见过靖王殿下。”

  “童路见过殿下!”年轻人甚是聪明,一听见客人的身份,立即撩起衣衫下摆,拜倒在地。

  “免礼。”靖王微抬了抬手,向梅长苏道,“是贵盟中的人吗?果然一派英气。”

  “殿下谬赞了。”梅长苏随口客气了一句,便问童路,“你来见我,是回报火药的事吗?”

  “是。”童路起身站着回话。

  “殿下不太清楚这件事,你从头再细说一遍。”

  “是。”虽然面对的是皇子,但童路仍是一派落落大方,毫无畏缩之态,“事情的起因是运河青舵和脚行帮的兄弟们,发现有人把数百斤的火药分批小量地夹带在各类杂货中,运送进了京城……”

  只这开始的第一句,靖王的表情就有些怔忡。梅长苏一笑,甚是体贴地解释道:“殿下少涉江湖,所以不太知道。这运河青舵和脚行帮,都是由跑船或是拉货的苦力兄弟们结成的江湖帮派,一个走水路,一个走旱路,彼此之间关系极好。虽然位低人卑,却极讲义气,他们的首领,也都是耿直爽快的好汉。”

  靖王一面点着头,一面看了梅长苏一眼。虽然早就知道这位书生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宗主,但因为他本人一派书卷气息,外形也生得清秀文弱,常常让人忘记他的江湖身份。此时谈到了这些事情,心中方才有了一点点觉悟,意识到了他在三教九流中的影响力。

  “因为是大批量的火药,如果用起来杀伤力会很大。为了确保宗主的安全,我们追查了一下火药的去处。”童路在梅长苏的示意下继续道,“没想到几经转折之后,居然毫无所获。之后我们又奉宗主之命,特意去查了最近漕运直达的官船,发现果然也有曾夹运过火药的痕迹。这批官船载的都是鲜果、香料、南绢之类贵宦之家新年用的物品,去向极杂,很多府第都有预定,所以一时也看不出哪家嫌疑最大。”

  “但能上官船,普通江湖人做不到,一定与朝中贵官有关。”靖王皱着眉插言道,“你们确认不是两家官运的吗?”

  靖王口中的两家官运,在场的人都听得懂。按大梁法度,朝廷对火药监管极严。只有兵部直属的江南霹雳堂官制火器,户部下属的制炮坊制作烟花炮竹,其他人一律不得染指火药。所谓两家官运,就是挂着霹雳堂或制炮坊牌子的火药运输与交易,除此以外,均是违禁。

  “绝对不是,官运名录里,根本没有这批火药的存在。”童路肯定地道,“官船货品的去向几乎满布全城,本是漫无头绪,一时间还真的让人拘手无策,没想到无巧不成书,居然遇到……”

  “童路,你直接说结果好了,”梅长苏温和地道,“殿下哪有工夫听你说书。”

  “是。”童路红着脸抓抓头,“我们查到,这批火药最终运到了北门边上一个被圈起来的大院子里,那里有一家私炮坊……”

  “私炮?”

  “殿下可能不知道,年关将近时,炮竹的价钱猛涨,制炮售买可获暴利。但官属制炮坊卖炮竹的收入都要入库,户部留不下来。所以原来的尚书楼之敬悄悄开了这个私炮坊,偷运火药进来制炮,所有的收入……他自己昧了一点儿,大头都是太子的……”

  “你是说,太子与户部串通,开私炮坊来牟取暴利?”靖王气得站了起来,“这都是些什么东西!”

  “殿下何必动怒呢?”梅长苏淡淡道,“楼之敬已经倒台,沈追代职之后必会严查。这个私炮坊,也留不了多久了。”

  靖王默然了片刻,道:“我也知道没必要动气,对太子原本我也没报什么期望,只是一时有些忍耐不住罢了。苏先生叫我留下来听,就是想让我更明白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吧?”

  “这倒不是,”梅长苏稍稍愣了一下,失笑道,“童路进来之前我也不知道他们竟然查到了这个。我只是想让殿下知道有批下落不明的火药在京城,外出到任何地方时都要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还打算顺便把小灵给你……”

  “小灵?”

  “一只灵貂,嗅到火药味会乱动示警。我原想在火药的去处没查明之前,让小灵跟着殿下的……没想到他们动作这么快,还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呢。”梅长苏说着,从怀里捉出一个小小圆圆胖嘟嘟的小貂,递到了童路手上,“拿去还给旧主吧,没必要让它跟着了,我又没时间照管。”

  靖王神色微动,问道:“这小貂不是你的?”

  “不是,是我们盟里一位姑娘的。”

  靖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什么。梅长苏也当没看见,做了个手势让童路退下,转头看了靖王一眼,低声道:“殿下,你是不是跟静嫔娘娘说了什么?”

  靖王一怔,随即点头道:“我决定选择的路,必须要告诉母亲,让她好作准备。不过你放心,她是绝对不会劝阻我的。”

  “我知道……”梅长苏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自言了一句,又抬起头来,“请殿下转告娘娘,她在宫里力量实在太过薄弱,所以请她千万不要试图帮助殿下。有些事,她看在眼里即可,不要去查,不要去问。我在宫里大约还可以启动些力量,过一阵子,会想办法调到静嫔娘娘身边去保护她,请殿下放心。”

  “你在宫里也有人?”靖王毫不掩饰自己惊诧的表情,“苏先生的实力我还真是小瞧了。”

  “殿下不必惊奇,”梅长苏静静地回视着他,“天下的苦命人到处都是,要想以恩惠收买几个,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比如刚才你见到的童路,就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时被江左收留的,从此便忠心赤胆,只为我用。”

  “所以你才如此信任他,居然让他直接见我吗?”

  “我信任他,倒也不单单是信任他的人品,”梅长苏的眸中渐渐浮上冰寒之色,“童路的母亲和妹妹,现在都在廊州居住,由江左盟照管。”

  靖王看了他片刻,突然明白过来,不由眉睫一跳。

  “对童路坦然相待,用人不疑,这就是我的诚心;留他母、妹在手,以防万一,这就是我的手腕。”梅长苏冷冷道,“并非人人都要这样麻烦,但对某些相对比较重要的人,诚心与手腕,缺一不可。我刚才跟殿下讨论的,也就是这样的一个观点。”

  靖王摇头叹息道:“你一定要把自己做的事,都说得如此狠绝吗?”

  “我原本就是这样的人,”梅长苏面无表情地道,“人只会被朋友背叛,敌人是永远都没有‘出卖’和‘背叛’的机会的。哪怕是恩同骨肉,哪怕是亲如兄弟,也无法把握那薄薄一层皮囊之下,藏的是怎样的一个心肠。”

  靖王目光一凝,浮光往事瞬间掠过脑海,勾起心中一阵疼痛,咬牙道:“我承认你说得对,但你若如此待人,人必如此待你,这道理先生不明白吗?”

  “我明白,但我不在乎。”梅长苏看着火盆里窜动的红焰,让那光影在自己脸上乍明乍暗,“殿下尽可以用任何手腕来考验我、试探我,我都无所谓。因为我知道自己想要忠于的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叛。”

  他这句话语调清淡,语意却甚是狠绝。靖王听在耳中,一时胸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室内顿时一片静默,两人相对而坐,都似心思百转,又似什么也没想,只是在发呆。

  就这样枯坐了一盅茶的工夫,靖王站了起来,缓缓道:“先生好生休养,我告辞了。”

  梅长苏淡淡点头,将身子稍稍坐起来了一些,扶着床沿道:“殿下慢走,恕不远送。”

  靖王的身影刚刚消失,飞流就出现在床边,手里仍然拿着个柑橘,歪着头仔细察看梅长苏的神情,看了半晌,又低头剥开手中柑橘的皮,掰下一瓣递到梅长苏的嘴边。

  “太凉了,苏哥哥不吃,飞流自己吃吧。”梅长苏微笑,“去开两扇窗户透透气。”

  飞流依言跑到窗边,很聪明地打开了目前有阳光可以射进来的西窗,室内的空气也随之流动了起来。

  “宗主,这样会冷的。”守在院中的黎纲跑了进来,有些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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