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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考异十九)周麟之孙氏春秋传后序云:荆公欲释春秋以行于天下,而莘老此传已出,一见而有心,自知不能复出其右,遂诋圣经而废之,曰:此断烂朝报也,不列于学官。不用于贡举。李穆堂驳之云:荆公欲释春秋,尚未著书,他人何由知之?见孙传而生忌,诋其传足矣,何至因传而诋经?诋传易,诋经难,舍其易,为其难,愚者不为,而谓荆公为之乎?且据邵辑序文,谓公晚患诸儒之凿,始为之传,则莘老此传,成于晚年可知。荆公卒于元兴元年,年六十有八。

  莘老以元兴元年始拜谏议大夫,而卒于绍圣间,年止六十三,是莘老之年,小于荆公十余岁。其晚年所著之书,荆公盖未尝见,而忌之说从何而来?麟之妄造鄙言,后人信之,其陋亦无异于麟之矣。又云:断烂朝报之说,尝闻之先达,谓见之临汝闲书,盖病解经者,非诋经也。荆公高第弟子陆农师佃龚深父原,并治春秋,陆著春秋后传,龚著春秋解,遇疑难者辄目为阙文。公笑曰阙文如此之多,则春秋乃断烂朝报矣。

  盖病治经者不得经说,不当以阙文置之,意实尊经非诋经也。今案孙莘老之春秋传,不特周麟之有跋,而杨龟山亦有序。龟山之言曰:“熙宁之初,崇儒尊经,训迪多士,以为三传异同,无所考正,于六经尤为难知,故春秋不列于学官,非废而不用也。而士方急于科举之习遂阙焉不讲。”此正与尹和靖说同。龟山平昔,最好诋王氏学者,而其言如此,何后人不一称道,而惟麟之之言是信耶?

  公平生所著术,有《临川集》一百卷,后集八十卷(今所传者为元金谿危素搜辑而成,凡一百卷,而后集亦在其中,非其旧也。),《周官义》二十二卷(今《四库》所辑《永乐大典》本为十六卷。),《易义》二十卷,(见《宋史艺文志》,然据尹和靖言则此非荆公书。)《洪范传》一卷(今存集中),《诗经新义》三十卷,《春秋左氏解》十卷,《礼记要义》二卷,《孝经义》一卷,《论语解》十卷,《孟子解》十卷,《老子注》二卷,《字说》二十四卷。

  公生平于书靡所不窥,老而弥笃,其晚年有与曾子固书云:

  (前略)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致其知而后读,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惟其不能乱,故能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沈没利欲,以言相尚,不知自治而已,子固以为如何?(案子固来书盖规公之治佛学,故答书云云。)公晚年益覃精哲理以求道本,以佛老二氏之学,皆有所得,而其要归于用世。有读《老子》一篇云:

  道有本有末,本者万物之所以生也,末者万物之所成也。本者出之自然,故不假乎人之力,而万物以生也。末者涉乎形器,故待人力而万物以成也,夫其不假人之力而万物以生,则是圣人可以无言也无为也;至乎有待于人力而万物以成,则是圣人之所以不能无言也无为也。故昔圣人之在上而以万物为己任者,必制四术焉。四术者,礼乐刑政是也。所以成万物者也。

  故圣人唯务修其成万物者,不言其生万物者,盖生者尸之于自然,非人力之所得与矣。老子者独不然。以为涉乎形器者,皆不足言也,不足为也,故抵去礼乐刑政,而唯道之称焉,是不察于理而务高之过矣。夫道之自然者又何预乎?唯其涉乎形器,是以必待于人之言也,人之为也。其书曰: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夫毂辐之用,固在于车之无用,然工之琢削未尝及于无者,盖无出于自然之力,可以无与也。

  今之治车者,知治其毂辐,而未尝及于无也,然而车以成者,盖毂辐具则无必为用矣。如其知无为用而不治毂辐,则为车之术固已疏矣。今知无之为车用无之为天下用,然不知所以不用也。故无之所以为车用者,以有毂辐也;无之所以为天下用者,以有礼乐刑政也。

  如其废毂辐于车,废礼乐刑政于天下,而坐求其无之为用也,则亦近于愚矣。

  今世泰西学者之言哲学而以推诸社会学国家学也。

  其言繁多,要其指归,不外两说:其一则曰,宇宙一切事物,皆出天演,有自然必至之符也。驳之者则曰,优胜劣败,天无容心,优劣惟人所自择也。由前之说,则尊命者也;由后之说,则尊力者也。尊命而不知力,则畸于放任而世治因以不进矣;尊力而不知命,则畸于干涉而世治亦因以不进矣。明夫力与命之相须为用,其庶几于中道乎!荆公此伦,盖有所见矣。二千年学者之论老氏,末有如公之精者也。

  第二十一章 荆公之文学(上)文后世于荆公之政术学术,纷纷集矢,独于其文学,犹知尊之。固由文学之为物,与人无争,抑亦道难知而艺易见也。顾即以文学论,则荆公于中国数千年文学史中,固已占最高之位置矣。

  吴草庐(澄)临川王文公集序云:“唐之文能变八代之弊,追先汉之踪者,昌黎韩氏而已,河东柳氏亚之。宋文人视唐为盛,唯庐陵欧阳氏、眉山二苏氏、南丰曾氏、临川王氏、五家与唐二子相伯仲。夫自汉东都以逮于今,八百余年,而合唐宋之文,可称者仅七人焉,则文之一事,诚难矣哉!”后人因草庐所举七人益以苏子由而为八,于是有唐宋八家之称。夫八家者非必能尽文之美也,而自东汉以迄中唐,未闻有文人焉能迈此八家者,自南宋以迄今日,又未闻有文人焉能媲此八家者,则八家之得名也亦宜。虽然,荆公之文有以异于其它七家者一焉,彼七家者,皆文人之文,而荆公则学人之文也。彼七家者非不学,若乃荆公之湛深于经术,而餍饫于九流百家,则遂非七子者之所能望也。故夫其理之博大而精辟,其气之渊懿而朴茂,实临川之特色,而遂非七子者之所能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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