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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抑八家者,其地位固自有高下。柳州惟纪行文最胜,不足以备诸体。南丰体虽备而规模稍狭,老泉颖滨,皆附东坡而显者耳。此四家者,不过宋郑鲁卫之比,求其如齐晋秦楚势力足相颉颃者,惟昌黎、庐陵、东坡、临川四人而已。则试取而比较之。东坡之文美矣。虽然,纵横家之言也,词往往胜于理,其说理虽透达,然每乞灵于比喻,已足征其笔力之不足。其气虽盛,然一泄而无余,少含蓄纡郁之态。荆公则皆反是,故以东坡文比荆公文,则犹野狐禅之与正法也。

  试取荆公上仁宗书与东坡上神宗书合读之,其品格立判矣。若昌黎则荆公所自出也,庐陵则与荆公同学昌黎,而公待之在师友之间者也。庐陵赠公诗曰: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公酬之云:欲传道义心虽壮,强学文章力已穷,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是庐陵深许公能追迹昌黎,而公不敢以自居也。夫以吾向者所论学人之文与文人之文,则虽谓公文轶过昌黎可也;若徒以文言文,则昌黎固如萧何造未央宫,蔑以复加,公亦其继体之肖子而已。公与欧公同学韩,而皆能尽韩之技而自成一家。欧公与公,又各自成一家。

  欧公则用韩之法度改变其面目而自成一家者也,公则用韩之面目损益其法度而自成一家者也。李光弼入郭子仪军,号令不改,而旌旗壁垒一新,公之学韩,正若是也。曾文正谓学荆公文,当学其倔强之气,此最能知公文者也。公论事说理之文,其刻入峭厉似韩非子,其弼聒肫执似墨子,就此点论之,虽韩欧不如也。

  东坡学庄列,而无一文能似庄列;荆公学韩墨,则乎韩、墨也。

  人皆知尊荆公议论之文,而不知记述之文,尤集中之上乘也。集中碑志之类,殆二百篇,而结构无一同者,或如长江大河,或如层峦叠嶂,或拓芥子为须弥,或笼东海于袖石,无体不备,无美不搜,昌黎而外,一人而已。

  曾文正云:“为文全在气盛,欲气盛全在段落清。

  每段分束之际,似断不断,似咽非咽,似吞非吞,似吐非吐,古人无限妙境,难于领取。每段张起之际,似承非承,似提非提,似突非突,似纾非纾,古人无限妙用,亦难领取。”此深于文者之言也。余谓欲领取之,惟熟诵半山文,其庶几矣。

  公之文其录入前诸章者,已二十余首,凡以明其政术学术,意不在文也。

  然如上仁宗皇帝言事书、国家百年无事札子,材论、答司马谏议书、周官义序、诗义序、洪范传书后、读老子诸篇。皆藏山之文,可永为世模范者也。今更录数篇以备诸体。夫行山阴道上者,则目疲于其所接,吾论公文,吾恨不能手写公全集也。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尝特鸡鸣狗盗之雄耳!

  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读刺客传:

  曹沫将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时可也。予独怪智伯国士豫让,岂雇不用其策耶?让诚国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晋,救智伯之亡,一死区区,尚足校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聂政售于严仲子,荆轲豢于燕太子丹,此两人者,隐困约之时,自贵其身,不妄愿知,亦曰有待焉。彼挟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答韶州张殿丞书: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颂,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吏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耶?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否,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粟,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妤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耶?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馀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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