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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韩绛 绛为荆公所汲引,代陈升之领条例司,未几参知政事,又继荆公为相,一守成法,时号传法沙门,以故本传极丑诋之。然考神宗初立,韩琦即荐绛有公辅器,是其材德之优,非独荆公知之也。其早年决狱廉明,抚民周浃,政绩历历可观,为谏官屡论列宫廷积弊,尤为人所难能。庆州羌乱,一举平之,可见其优于军略。知成都府开封府,屡折豪强以苏民困。

  仁宗叹曰:众方姑息,卿独能不徇时邪。内诸司数千恩泽,绛执不可,为英宗言身犯众怒,惧有飞语。帝曰:朕在藩邸日,颇闻有司以国事为人情,卿所守固善,何惮于谗?是其刚方之气,实朝列所罕见。又尝言富国当尽地力,又首请改差役法,是为治极知大体者,而又数荐司马光,则绝无党同伐异之见,尤可敬佩。(以上皆据本传。)由此言之,荆公之举绛自代,实为得人。而以绛之贤,独心悦诚服荆公,守其法不变,则新法之善,亦可见矣。而宋史绛传,徒以此故,于其入相后,则附以种种丑诋之词,不顾其与前半篇相矛盾,吾是以益知宋史之不可信也。

  韩宗师 绛之子,荆公荐为度支判官提举河北常平,史称其孝,此亦足见荆公之不滥举也。

  元绛 绛以荆公荐,参知政事,神宗眷顾甚隆。

  其生平政绩太优,宋史本传,不能加以诬诋,惟于传末云:“绛所至有威名,而无特操少仪矩,谄事王安石及其子弟,时论鄙之。”其传后论云:“王安石为政,一时士大夫之素知名者,变其所守而从之,比比皆然。元绛所莅,咸有异政,亦谄事之陋矣!”若是夫,凡不肯攻安石之人,虽有百千美德,而皆得以一谄字抹杀之,遂成为无特操之人矣。则凡为安石所用者,安得不尽为小人也哉?史于韩绛传亦称其贤,而末缀二语云:“终以党王安石得政,是以清议少之。”

  与此传正同一笔法,此种清议,此种时论,其价值可见矣。

  吕惠卿 惠卿,宋史列诸奸臣传者也。惠卿之必非君子人,无待言。然荆公之知惠卿,实欧阳文忠介之,其书见欧集。嘉祐六年欧公又有举惠卿充馆职札子,其文曰:吕惠卿材识明敏,文艺优通,好古饬躬,可谓端雅之士。夫以欧公素称知人,其所荐举,皆一世佳士,而于惠卿称之曰饬躬,曰端雅,则其人谅不止才学之优美而已。据宋史本传所载罪状,大半指其奉行新法者。然吾以此为不特非罪状,且可作功状矣。

  本传又记其绍圣中知延州,夏人入寇,将以全师围延安,惠卿修米脂诸砦以备。寇至,欲攻则城不可近,欲掠则野无所得,欲战则诸将按兵不动,欲南则惧腹背受敌,留二日遁去。据此,则不独有政事才,且能军矣。(本传中记其治军者三处,所策皆中肯。)惠卿之果为奸邪与否,当于其曾叛荆公与否一事决之。

  据元祐初苏辙弹文,谓其势力相轧,化为敌仇,发安石私书云云,后之史家,指为荆公初次罢相时事。今考元丰三年,荆公有答吕吉甫书云:(惠卿来书称特进相公,公以是年始授特进,故知当在是年或在其后也。)与公同心,以至异意,皆缘国事,岂有他哉?同朝纷纷,公独助我,则我何憾于公?人或言公,吾无与焉,则公何尤于我?趣时便事,吾不知其说焉;考实论情,公宜昭其如此。开喻重悉,览之怅然。昔之在我者,诚无细故之可疑;则今之在公者,尚何旧恶之足念?(下略)(按惠卿来书有云:内省凉薄,尚无细故之嫌,仰惟高明,夫何旧恶之念?故公答书云云。)观此则荆公与惠卿始合终睽,诚属事实。然其睽也,缘公事乎?缘私怨乎?尚未可知。据荆公书则谓皆缘国事,今徵诸史,亦有可考见者焉。荆公初罢政,惠卿继之,创为手实法,及鬻祠法,皆厉民之政,非荆公意。公复相,即罢之,夫惠卿敢于乱荆公之法,虽谓之叛荆公焉可也,然此尚出于其学识之不足耳,犹有可原。而惠卿自言内省凉薄,不知别有所指否,或荆公大度包之而不复与校耶?窃意惠卿当时必深愤于沮挠新法者,思有以惩治之,常为荆公所折。观荆公罢政数月中,而即有窜逐郑侠之事,可见也。坐是之故,沮挠者之恨惠卿,更甚于荆公,又因其与荆公隙末,更授人以口实,于是史家言其为人,曾狗彘之不若矣。吾以为惠卿诚非佳士,然窃疑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考异十六)《宋史惠卿传》引司马光言,谓惠卿为之谋主,而安石力行之,一若一切新法,皆出惠卿,而安石不过一傀儡然。吾以为此必非温公之言,果为温公之言,亦诞妄之甚者也。安石之新法,怀抱于平日者已久,观其平昔之诗文及上仁宗书可见也。

  答吕吉甫书云:举朝纷纷,公独助我。惠卿助安石耳,岂安石助惠卿哉?

  (考异十七)宋史记王吕相攻之事甚多,其言皆鄙俚无状,似如所言,则非徒惠卿为奸邪,而安石亦奸邪之尤也。蔡氏上翔辨之甚悉,今避繁不复引。但观答吕吉甫一书,其德量何等宏远,以荆公之为人,岂有肯为此卑劣之事者哉?读者如信公为言行一致之人,则观此一书已足,若犹不信,则吾更哓哓,亦无益也,故不复辨也。

  曾布 布为曾巩弟,其佐荆公行新法,功与惠卿埒。宋史亦以入奸臣传,吾以本传之文考之,不能得其所谓奸者何在。当时诸新法虽由荆公发其大纲,而斟酌条目,编为法典,半成于布之手。廷臣有难新法者,布一一解之,《文献通考》犹载其一二,则其文理密察之才,与纵横奥博之辩,必有大过人者。本传记其初召见时,上疏请神宗推赤心,奋威断,使四方晓然知主不可抗,法不可侮,此正知本之论,可以匡荆公不逮者也。其于新法事事皆赞助,独于吕嘉问办市易之不善,则严劾之,谓官自为兼并,卒以此得罪吕惠卿,出知饶州,所谓和而不同者非耶?司马光执政,谕令增损役法,布辞曰:免役一事,法令纤悉,皆出己手,若令遽自改易,义不可为。斯可谓不变塞焉强哉矫矣!其后崇宁间以得罪蔡京,京诬以贼贿,使吕嘉问逮捕其诸子,锻炼讯鞫诱左证使自诬,则亦由不肯附京故也。(以上所据皆宋史本传。)夫以宋史恶布之甚,至列诸奸臣,然记其行谊乃如此,其他嘉言懿行削而勿载者,何可胜道!其所指为奸状者,不过绍圣间建中靖国间两次倡绍述之论而已。此而曰奸,则何不并荆公而入诸奸臣传也?吾谓曾子宣者,千古骨鲠之士,而其学其才,皆足以辅之,南丰可云有弟。而荆公之得士,亦一夔而已足者也。荆公之冤,数百年来为之昭雪者,尚有十数人,而子宣之冤,乃万古如长夜,吾安得不表而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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