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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则太甲之颠覆典刑,为天实祚商;而汉惠帝之与曹参辈,守画一而清静焉,为天不祚汉矣王氏(夫之)宋论云:

  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亲政以还,凡六年。绍圣改元以后,其进小人,复苛政,为天下病者,勿论矣。元兴之政,抑有难于覆理者焉。绍圣之所为,反元兴而实效之也,则元兴之所为,矫熙丰而抑未尝不效之,且启绍圣而使可效者也。呜呼,宋之不乱以危亡者几何哉!天子进士以图吾国,君子出身以图吾君,岂借朝廷为定流品分清浊之场哉?必将有其事矣。事者,国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图边疆也。其施于民者,视其所勤而休养之,视其所废而修明之,拯其天灾,惩其吏虐,以实措之安也。其登进夫士者,养其恬静之心,用其方新之气,拔之衡茅,而相劝以君子之实也。

  岂徒绍圣哉?元兴诸公之能此者几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独至之忱,超出于纷纭争论之外,而以入告者,刘器之谏觅乳媪,而以伊川请就崇政延和讲读,勿以暑废而已,范淳夫劝帝以好学而已。自是而外,皆与王安石已死之灰争是非寥寥焉无一实政之见于设施,其进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惟熙丰所贬斥之人,皇皇然力为起用,若将不及,岂新进之士,遂无一人可推毂以大任之,树百年之屏翰者,而徒为岭海迁客,伸久郁之气,遂可无旷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频年岂无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岂无冤民,而清问不及;督行新法之外,岂无渔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触忤安石之余,岂无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败孔棘,不闻择一将以捍其侵陵;契丹之岁币屡增,不闻建一谋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则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兴诸公扬眉舒愤之区宇而已矣。马吕两公,非无忧国之诚也,而刚大之气,一泄而无余。一时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于蛮烟瘴雨之中,暗暗自得,出不知有志未定之冲人,内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难仰诉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疆敌,一举而委之梦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为宗主,而日进改图之说。

  二公且目眩耳荧,以为惟罢此政,黜此党,召还此人,复行此法,则社稷生民,巩固无疆之术,不越乎此。

  呜呼!是岂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对皇天,质先祖,慰四海之孤茕,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称大臣之职者哉!

  吾诚养君德于正,则邪自不得而窥;吾诚修政事以实,则妄自无从而进;吾诚慎简干城之将,以固吾圉,则徼功生事之说自息;吾诚厘剔中饱之弊,以裕吾用,则掊克毒民之计自消;吾诚育士以醇静之风,拔贤于难进之侣,为国家储才于百年,则奸佞之觊觎自戢,而善类之濯磨自宏。曾不出此,而夜以继日,如追亡子。进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退也;退一人,则曰此熙丰之所进也;兴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革也;革一法,则曰此熙丰之所兴也。然则使元兴诸公,处仁英之世,遂将一无所言,一无所行,优游而聊以卒岁乎?

  未见其有所谓理也,气而已矣。气一动而不可止,于是吕范不协于黄扉,雒蜀朔党不协于群署,一人茕立于上,百尹类从于下,尚恶得谓元兴之犹有君,宋之犹有国也?而绍圣诸奸,驾驷马,骋康庄以进,莫之能御矣。反其所为者,固师其所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无一日而不为乱媒,无一日而不为危亡地,不徒绍圣无然矣。当其时,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孙,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祸,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汉宣北折匈奴之时会,乃恣通国之精神,敝之于一役一此之短长,而弗能自振。呜呼!岂徒宋之存亡哉?

  无穷之祸,自此贻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为,其言洋溢于名册,以实求之,无一是当人心者。苟明于得失之理,安能与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称庆快邪?

  案船山此文有‘为岭海迁客伸久郁之气’及‘拂拭于峦烟瘴雨之中’二语,此失考也。荆公当国时,未尝窜逐一人,据前表所列,已较然甚明。即荆公罢政后,八年间,亦未闻有谪廷臣于岭海之事。故元兴时窜蔡确于新州,而范淳夫言此路荆棘近七十年,此可证也。

  章氏(衮)王临川文集序云:

  元丰之末,公既罢相,神宗相继殂落,群议既息,事体亦安。元兴若能守而不变,循习日久,膏泽自润,孰谓非继述之善也?乃毅然追怼,必欲尽罢熙丰之法,公以瞑眩之药攻治之于先,司马公又以瞑眩之药溃乱之于后,遂使国论屡摇,民心再扰。夷想当时言新法不可罢者,当不止于范纯仁李清臣数子,特史氏排公不已,不欲备存其说尔。不然,哲宗非汉献晋惠比也,何杨畏一言,而章惇即相,章惇一来,而党人尽逐新法复行哉?悲夫!始也群臣共为一党为抗君,终也君子小人各自为党以求胜,纠纷决裂,费时失事,至于易世,而犹不知止,从古以来,如是而不祸且败者,有是理哉?公昔言于仁宗,谓晋武帝因循苟且,不为子孙长远之谋,当时在位,亦皆偷合苟容,弃礼义捐法度,后果海内大扰,中国沦于夷狄者二百余年。又谓可以有为之时,莫急于今日,过此则恐有无及之悔。

  由此观之,则靖康之祸,公已逆知其然,所以苦心戮力,不畏艰难,不避谤议,而每事必为者,固公旦天未阴雨绸缪牖户之心也。而古今议者,乃以靖康之祸归于公,毋亦秦人枭参夷之习未亡乎?

  陈氏章氏,固平昔崇拜荆公者也,其言或不免与余同病,阿其所好。若王氏之诋荆公,盖无以异于俗儒,而其论元兴之政也若此,彼尧舜宣仁而皋夔马吕者,其可一省矣。且元兴诸人之可议者,犹不止此。

  宋人王氏明清玉照新志云:(原书未见,据蔡氏荆公年谱引。)元兴党人,天下后世莫不推尊之。绍圣所定,止三十二人,至蔡元长当国,凡背己者皆著焉,殆至二百九人,然而祸根实基于元兴嫉恶太甚焉。吕汲公梁况之刘器之,定王介甫亲党吕吉甫章子厚而下三十人,蔡持正亲党安厚卿曾子宣而下十人。榜之朝堂,范淳父上疏以为歼厥渠魁胁从罔治,范忠宣太息语同列曰:

  吾辈将不免矣!后来时事既变,章子厚建元兴党,果如忠宣之言,大抵皆出于士大夫报复,而卒使国家受其咎悲夫!

  章蔡之兴党狱,至今稍有识者,皆深恶而痛绝之。

  夫章蔡之宜恶绝无论也,庸讵知肇造此孽者,不在章蔡,而在天下后世所推尊之元兴诸贤,苟非有玉照新志偶为记述则四十人榜于朝堂之事,迄今无复知之者矣。夫党籍榜与党籍碑则何以异,况泐碑颁诸天下,乃崇宁间事,其在绍圣时,亦不过榜之而已。(《宋史李清臣传》云:惇既逐,诸臣并籍吕公著文彦博以下三十人,将悉窜岭表,清臣曰:更先帝法度不为无过,然皆累朝元老,若从惇言必骇物听,帝曰:是岂无中道耶?合揭榜朝堂置余人不问。)由此观之,则作俑者实吕梁刘诸人,而章蔡乃尤而效之,其罪反得从末减也。而党籍碑为万世唾骂之资,党籍榜则无人齿及,岂有幸有不幸耶?亦史家赋之以幸不幸而已。

  蔡确之既贬也,台谏犹论之不已,谏议大夫范祖禹亦言确之罪恶,天下不容。执政将诛确,范纯仁王存独以为不可,力争之。文彦博欲贬确岭峤,纯仁闻之,谓吕大防曰:此路自乾兴以来,荆棘近七十年,吾辈闻之,恐不自免。大防遂不敢言。越六日,竟窜确于新州今广东肇庆府新兴县即岭峤也。)。纯仁又言于太后曰:圣朝宜务宽厚,不可以语言文字之间,暧昧不明之语,诛窜大臣。

  今举动宜为将来法,此事甚不可开端也。不听,确遂死于窜所。呜呼!此以视荆公执政时所以待异己者何如?而荆公蒙峻刻之名,元兴诸贤,论者或犹咎其除恶不尽,天下尚有是非乎哉!

  陈氏汝锜又曰:“杨中立当靖康之初,谓今日之事,虽成于蔡京,实酿于安石。此语既倡,口实翩翩,以熙宁为祸败靖康之始基,以安石为鼓舞蔡京之前茅,其诬甚矣。今史牒具在,凡京所逢迎,如虚无是溺,土木是崇,脂膏盘剥于下,而宫闱盘乐于上,蠹国害民者非一政,然何者为熙宁之政?凡京所交结,如内侍则童贯李彦梁师成,佞幸则冲勔父子,执政则王黼白时中李邦彦辈,挑衅召乱非一人,然何者为熙宁之人?虽京弟卞馆甥介甫,而京不以卞故,受知介甫,用事于熙宁元丰之间也,何与介甫事,而以为致有今日之祸者王安石乎?推尊配享,特借此欺君盗宠之地,而庶几弥缝其不肖之心耳。如篡汉为魏者,未尝不藉口于舜禹之事;造作苻命弄孺子婴于股掌者,未尝不以周公之居摄为解,岂可谓三让登坛,厉阶于让德稽首,而负于南面,乃教后世以称假皇帝成即真之谋哉?”

  其言可谓隽快。窃尝论之,绍圣间章惇用事,尚颇有意于绍述荆公,犹未至于祸宋也。祸宋者实惟蔡京,而蔡京之得跻显要,汲引之者谁乎?非荆公而温公也。

  温公欲废募役法,复行差役,群僚颇以为难,京五日而了之,温公赏其才,遂加委任。若援举主连坐之律,则温公得毋亦有不得辞其咎者耶?夫温公亦贤者也,吾固不敢学史家深文周内之技,以京之祸宋,府罪于温公;独奈何山膏善骂者流,乃反以府罪于与京风马牛不相及之荆公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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