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梁启超 > 王安石传 > | 上一页 下一页 |
五〇 | |
|
|
后人执此以为安石罪,而此两公全集皆不一寓目何也? 今按蔡氏之文,辨证确鉴,无待更赞。欧公之去,不缘荆公,而叙之于此者,凡以辨荆公排斥忠良之诬也。欧公如此,则凡杂史述荆公诋他人之言,又岂可尽信耶?荆公祭欧公文,实中国有数文字,今录入第二十章,可参观。 七月,御史中丞杨绘,监察御史里行刘挚上疏论免役法之害,出绘知郑州,挚监衡州盐仓。 五年三月,判汝州富弼上书,言新法臣所不晓,不可以治郡,愿归洛养疾,许之。授司空武守节度使致仕。 六年四月,枢密使文彦博求去,授司空河东节度使,判河阳。 七年二月,监安上门郑侠进流民图,言大旱为新法所致,未几以擅发马递罪付御史鞫治。八年正月,窜之于英州。 以上所述,皆当时阻挠新政之大概情形也。岩岩元老,梗之于上;岳岳台谏,哄之于下;而荆公以孑然一身,挺立于其间,天下之艰危,莫过是矣!公于熙宁三年有答手诏慰抚札子云:“窃观天锡陛下聪明睿智,诚不难兴尧舜之治,故不量才力之分,时事之宜,敢以不肖之身任天下怨诽,欲以奉承圣志。自与闻政事以来,遂及期年,未能有所施为,而内外交构,合为沮议,专欲诬民以惑圣听,流俗波荡,一至如此! 陛下又若不能无惑,恐臣区区,终不克胜。”其危苦之情,百世下读者犹将哀之。非坚忍不拔如公者,其何一事之能就耶!后世之恶公者,不必道矣,其好公者,亦不免以任用小人为公惜。夫公所任用者,果皆为小人与否,吾将别论之,而当时阻挠新政之人,岂非世所称为君子耶?若程明道,若苏子由,皆公所最初特拔以为僚佐者也。其余韩富文吕诸元老,与公共事者,或一年,或二三年,或四五年,公自始何尝欲排挤之者?而诸贤动以去就争新法,公将以慰留僚友之故而枉所学,隳所志乎?抑以行其学,行其志之故而得罪于僚友乎?二者不得不出于一,故公于熙宁三年,尝上疏乞罢政事,亦以所志既不能行,则奉身以退耳。而神宗既信之愈笃,任之愈专,有君如此,公何忍负?则鞠躬尽瘁,以求大业之克终。诸贤既不肯苟同,誓不与并立夫本朝,亦惟有听其去而已。我辈生今日,为公设身处地以计之,果有何道得以两全者?夫公当时所立之法,非不善也,其所革之弊,则皆诸贤所蹙额而言之者也。其后此之成绩,或不能如初之所期,则亦以奉行者非其人已尔。使诸贤能与公和衷共济,时复相补助而去其泰甚,安见其成效之不更著耶?而乃不问是非可否,凡一新更之法,必出死力以攻之,明知攻之而必不能回上意也,则投劾而去以自成其名而已。甚或身为方面。而戒州县勿得奉行朝令,其人既属巨室,为士庶所具瞻,则夫不利于新法者,皆得所趋附,以簧鼓天下之耳目,使人民疑所适从。譬之一手画圆,而十手画方,虽有良法美意,而终不能以推进,有固然矣。然则使新法之利不偿其弊者,谁之罪也?逼荆公以不得不用小人者,谁之罪也?虽然,荆公之所以待异己者,抑可谓尽其道矣。其于诸元老,则皆自乞居外,犹再三慰留,不获已然后许之也。其于诸小臣,亦不过左迁外补,未尝有一人焉削其官秩,而治罪更无论也。 其间惟郑侠一人,下吏远窜,则荆公罢相归江宁一年间之事也。(公以熙宁七年六月罢相,以八年二月复相,而郑侠之窜英州,则熙宁八年正月间事也。)以视子产商鞅之待贵族何如?以视张江陵之待台谏何如? 以视孔子之诛少正卯何如?吾友南海潘氏(博)尝论荆公,谓惜其纯任儒术,而乏法家之精神,可谓笃论。而世之论者,咸谓荆公行申商之术,以峻法绳百僚,何其与当时情实,适相反对耶?荆公之待士大夫也以礼,虽其法缘是不能尽行,然大臣之度,足以模范千古,而元兴诸贤之所以待熙丰大臣者则何如?吾论至此而不禁有茫茫之感也! 章氏(衮)王临川文集序云: (前略)熙宁之政,君以尧舜其民之心,坚主于上,臣以尧舜其君之心,力赞之于下,要皆以为天下而非私己也。诸臣若能原其心以议其法,因其得以救其失,推广以究未明之义,损益以矫偏胜之情,务在协心一德,博求贤才以行新法,宋室未必不尚有利也。 而乃一令方下,一谤随之,今日哄然而攻者安石也,明日哗然而议者新法也。台谏借此以贾敢言之名,公卿藉此以徼恤民之誉,远方下吏,随声附和,以自托于廷臣之党,而政事之堂,几为交恶之地。且当时下则未有不逞之民,借新法以为倡乱之端,远则未有二虏之使,因新法而出不逊之语,而缙绅之士,先自交构,横溃汹汹,如狂人挟胜心,牢不可破。祖宗之法概以为善,其果皆善乎?新创之法,概诋为恶,其果皆恶乎?抑其为议,有一人之口而自相抵牾者,如苏颖滨尝言官自借贷之便,而乃力诋青苗钱之非;司马公在英宗时,尝言农民租税之外,当无所与,衙前无募民为之,而乃力诋雇役之非;苏东坡尝言不取灵武,则无以通西域,西域不通,则契丹之强未有艾,而乃力诋熙河之役之非;又如已非雇役不可行,而他日又力争雇役不可罢之类是也。有事体相类,自来行之则以为是,公行之则以为非者,如河北弓箭社,实与保甲相表裹;苏东坡请增修社约,并加存恤,而独深恶保甲法之类是也。(中略)似此之类,既非真知是非之定论,亦非曲尽利害之讠于谟,宜公概谓流俗,而主之益坚,行之益力也。一时议论,既如此矣,而左右记注之官,异时记载之笔,又皆务为巧诋,至或离析文义,单摭数语而张皇之。然则当时所以攻新法者,非实攻新法也,攻公而及其法耳。(中略)彼管仲子产商鞅之数子者,诸侯之贵臣耳,然皆以其计数之审,果敢坚忍,大得逞于其国。而公以世不常有之材,当四海为家之日,君臣相契,有如鱼水,乃顾落落如彼者,时势异而娼忌众故也。夫国内多故,四竟多敌,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惟才与智,众必归之,此管仲之人所以得志也。宋之治体,本涉优柔,真仁而降,此风浸盛。士大夫竞以含糊为宽厚,因循为老成,又或高谈雅望,不肯破觚解挛以就功名。而其小人晏然如终岁在闲之马,虽或刍豆不足,一旦圉人剪拂而烧剔之,必然蹄而断然啮。当此时而欲顿改前辙以行新法,无惑乎其骇且谤矣。公之所以不理于口者,此其一也。贾谊年少美才,疏远之臣慨然欲为国家改制立法,当时绛灌之徒,虽残害之,而未至若是之甚者,以谊未尝得政,而文帝直以众人待之也,公令闻广誉倾一世,既已为人所忌,加以南人骤贵,父子兄弟,蝉联禁近,神宗又动以圣人目之,而寄以心膂,及横议蜂起,公又悍然以身任天下之怨,力与之抗而不顾,公之所以不理于口者,此又其一也。(后略)章氏此论,言公所以见沮之故,可谓洞见症结。 其言以南人骤贵,娼嫉者众,尤为得问。呜呼!以公洁白之质,旷远之胸,方如凰皇翔于千仞,岂省有宛雏腐鼠于其下者耶!而公之失败,竟坐是矣。庄子曰: 中国之人,明于礼义,而昧于知人心。又曰: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荆公惟昧于知人心也。故以遇世之所谓小人者而失败,以遇世之所谓君子者而亦失败。 论荆公之所短,盖莫此为甚矣!虽然,使公而明于知人心乎?则且随俗波靡,非之无非,刺之无举,非徒得徼容悦之一时,而且将有令誉于后世,又安肯以国家之故,而牺牲一身之安乐闻誉,丛万诟而不悔也! 呜呼,吾中国数千年来之士君子,其明于知人心者则多矣,而昧焉者几人哉! | |
|
|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