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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虽生平交游往来书牍,未尝流露,无论对君也。其前此辞试馆职,辞集贤校理,辞同修起居注,则皆有故,见于集中,班班可考也。

  至治平四年九月除翰林学士,自是不闻固辞者,徒以无必须辞之理由耳。前此嘉兴六年除知制诰,固亦未尝辞矣。知制诰与翰林学士,相去几何?此而谓其前慢后恭,见利忘义,何深文之甚也!其第三事以安石主坐讲谓为要君取名,古者三公,坐而论道,自汉迄唐,未之或废。自宋艺祖篡周,而范质以前朝旧相,自居嫌疑,不敢就坐,自此沿为成例。人主之前,无复臣下坐位,人臣始以奴隶自居,而忘其为与天子共供天职矣。荆公之请复坐讲,非徒法古,且实合于至道。似此而曰要君取名,则唐以前无一纯臣矣。考叶梦得《石林燕语》,称熙宁初侍讲官建议复坐讲者,吕申公、王荆公、吴冲卿,同时韩持国、刁景纯、胡宇夫皆是申公等言,苏子容、龚鼎臣、周孟阳、王汾、刘攽、韩忠彦,以为讲读官曰侍,盖侍天子,非师道也。申公等议遂格,是主坐讲者非一人,何得以安石独见弹章?且其事已格何其罪犹不可逭也?其后元兴初,程颐为崇政殿说书,疏请坐讲殿上甚力,其时给事中顾临以为不可,颐遂复上太皇太后书,辨顾临非是,至千五百余言之多,此与安石前后一辙者,安石为要君取名,伊川得勿亦要君取名耶?后此通鉴纲目,只载颐经筵讲读疏,言豫养君德,而不及坐讲一事,岂以向时吕诲攻安石太过,不得不为伊川讳欤?且自是讲学之徒,亦无复以坐讲议安石者,岂其既为伊川讳,而安石亦遂得从末减欤?甚矣宋人是非之无定也!

  其第四事言是则掠美于己,非则敛怨于君云云。自新法行,举朝归过于安石,有恶而无美,有非而无是。

  若曰掠美于己,不知此时更有何美可掠,诲能实指其所掠之美乎?若曰敛怨于君,则众所攻者新法,所怨者安石,不知更有何非可独敛怨于君者,诲亦能实指其事否也?其第五事为登州阿芸之狱,议自许遵,而安石主之。即谓不免失出,亦观过可以知仁。乃猥指为徇私报怨,试问案中之人,果谁为安石所私?而谁又为安石所怨耶?且此事亦琐末极矣,而哓哓言之,何不惮烦也!其六事以王安国之及第为安石罪。考王氏之登进士榜者,真宗咸平三年有王贯之,安石从祖也。祥符八年有王益,安石父也。仁宗庆历二年则安石,六年则有王沆,安石从弟也。皇兴二年有王安仁则安石兄也。嘉兴六年有王安礼,则安石弟也。英宗治平四年有王安石子。六十年中,祖孙父子兄弟皆进士者七人,则科名亦其家所固有,区区此何物,岂必以奥援而始得之者?安石兄弟,皆有声当世,而安国实与兄齐名。前此吴孝宗上张江东书,言称道安国之贤,欲举之者甚众,而嘉兴五年,欧阳公有送平甫下第诗云:自惭知子不能荐,白首胡为侍从官。则安国之贤可知矣。熙宁元年,安国由韩绛邵亢所荐,召试赐进士及第,于安石何与?而以此见诬耶!幸而安石子先一年成进士,否则又为诲之弹章增一资料矣。其第七事言安石专权,如其所言,似有可议。然考诸宋史,言当时中书除目,数日不决,帝辄谕问安石,然则此出神宗之意,不可以专云也。其八事言唐介愤死云云。考宋史介传,言介数与安石争论,安石强辩,而帝主其说,介不胜愤,疽发于背薨,年六十。而诲云尝与唐介争论刑名,则又专为阿芸事言之。人死于病疽,常也。介年六十而死,尤常也。介尝与文彦博以灯笼锦事争论于帝前,至遭远窜,不死,而死于争论失出之一妇人,信其然也,则可谓轻于鸿毛者矣。

  以同列死一人而列为罪状,谁则无罪也?其第九事言章辟光请岐王居外云云。自古专制之国,以兄弟争位致乱者,史不绝书。故后世诸王分封,必使出居于外,以为与其地近而逼,不若疏远而可长保无虞也。岐嘉二王,为神宗同母兄弟,亲爱莫加焉。熙宁初,著作佐郎章辟光以迁居外邸为请,则与阴邪小人私行离间者异矣。神宗欲罪辟光,固亲亲之道宜然。安石独违众议,不欲以深罪罪辟光,要亦大臣谋国大公之义。

  且岐嘉二王本贤王,熙宁以来,岐王屡请居外,章上辄却,是岐王之以礼自处也。元丰八年,神宗不豫,先时二王日问起居,及既降制立延安郡王傭为太子,即令母辄入。夫以宣仁太后母子至亲,神宗二十年友爱,何嫌何疑?然犹若此者,是又宣仁之以礼处二王也。元兴初,始赐颢亲贤坊与弟君页对邸,且下制曰:

  “先皇帝笃兄弟之好,以恩胜义,不许二王出居于外。

  盖武王待周公之意,太皇太后严朝廷之礼,以义制恩,始从其请,出居外宅,得孔子远其子之意。二圣不同,同归于道。”由是言之,则辟光之请,律以同归于道之旨,其不可以离间深罪罪之益明矣。而安石更无论也。其第十事攻三司条例,始为议及新法。夫当时之财政,不可不整理,而整理财政必须有一机关,则条例不可不立,前既详论之矣。至遣使巡行诸路,则又先以调查,乃立法制,诚得治事之次序者也。其所遣八人中,则有若刘彝、谢卿材、侯叔献、程颢,当时所号为贤者皆在焉。原则初心,岂有意于任用小人以败坏天下事哉?当时均输、保甲、青苗、免役诸制,尚未施行,荆公之怀抱,尚未一试,而诲何由即见其为误天下苍生也?考《宋史》诲传云:章辟光上言岐王颢宜迁居外邸,皇太后怒,帝令治其离间之罪,安石谓无罪,诲请下辟光吏,不得,遂上疏劾安石。然则诲实因争辟光事不得,激于意气,而不惜重诬安石,与前此因争濮议不得,激于意气,而不惜重诬韩琦欧阳修,事同一辙。若此辈者,就令宽以律之,已不免孔子所谓好直不好学;苟严以绳之,则直帝尧所谓谗说殄行震惊朕师也。史称诲将入对,司马光遇之朝,密问今日所言何事,诲曰:袖中弹文,乃新参也。光愕然曰:众喜得人,奈何论之?是可见当时之贤士大夫,无一人不信荆公之为人。其诋及私德者,实一吕诲耳。此与蒋之奇彭思永之以帷薄事诬欧阳公者无以异,而后人莫或申理焉,吾故不惮词费,辨之如石。

  (上所辨者半采蔡氏上翔之言,以间参己说,故不著蔡名,附注于此。)(考异十三)《宋史吕诲传》又云:辟光之谋,本安石吕惠卿所导。辟光扬言,朝廷若深罪我,我终不置此二人。据此以谈,则王吕实为此案罪魁,且又扬言于外,诲尤必备闻之,不难据情直指。而此疏不言何也?岂诲犹有所爱于安石耶?然则此必后之恶安石者,困诲言而加厉焉,而史乃采之,致与原疏全然不合,亦厚诬之一端也。

  今将当时以争议新法去官者,胪举于下:

  熙宁二年五月,翰林学士权开封府郑獬以断谋杀狱,不依新法,出知杭州。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知制诰钱公辅皆以与安石议新法不合,拱辰出判应天府,公辅出知江宁府。

  六月,御史中丞吕诲劾安石,帝还其章,诲遂求去,出知郑州。

  八月,知谏院范纯仁言安石变祖宗法度,掊克财利,民心不宁。帝不听,纯仁力求去,出知河中府。

  寻徙成都转运使。以新法不便,戒州县不得遽行,安石怒其沮格,左迁知和州。

  同月,侍御使刘述、刘琦、钱岂页连章劾安石,出述知江州,琦监处州盐酒务,岂页监衢州盐税。

  同月,条例司检详文字苏辙,以与吕惠卿论新法不合,出为河南推官。

  十月,同平章事富弼称疾求退,出判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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