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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二 章 仗势欺人

  一年,张自新的个子长得更高了,镖局里差不多全是大个儿。他虽只十五岁,却只比黑煞神方天霸矮半个头,比起其他人绝无逊色,一身壮健的筋肉像个小公牛,只有脸上还未脱稚气而已。

  这一天,是姥姥死了一周年的忌辰,刘金泰没在家,李歪嘴给弄了几样菜,提了一罐子酒买了香烛钱纸,陪他去上坟。李歪嘴还是骑了那头酱色的雄骡,却把海龙神刘奎的白灰色大马给他骑上了,因为刘奎上汝州接刘金泰的女儿回来度岁,准备从水路回来,没有骑马去。

  张自新在打杂的闲活中最喜欢的是遛马,趁着遛马的机会,他可以过一下驰骋草原的瘾,虽然那片草原太小了,只能遛两个小圈子,他还是把骑术学得很精。

  镖局里的几匹马也跟他结上了交情,那是因为他有爱马的天性,从来不鞭打它们,没事还跟它们喃喃聊天,把它们当做了知心的朋友,畜生也通人性,跟他都生了很深的感情。

  蹄声嘚嘚,迎着寒翦翦的秋风,穿着天素色的夹袍,跨在鞍上,神气十足地款款而行,街上的人对他也很注意,因为他的样子不像个十五岁的小孩儿,浓眉、大眼,黑黑的脸膛,长长的头发梳了条辫子盘了起来,颇有点英气勃勃的神概。个儿不矮,骑着高头大马,跟在李歪嘴后面,与同道在骡背上的李歪嘴一比,更显得精神,李歪嘴倒成了他的佣仆似的。

  李歪嘴在镖行里掌厨十几年了,认得他的人倒不少,张自新在城里也卖了几年的柴,可是在镖局里碓屯一年后,大家竟然不记得他了。

  有人好奇地望着他,向前面的李歪嘴打招呼,还有人问他道:“李爷,后面那位是您局子里新来的镖头吗?”

  李歪嘴笑笑应付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大伙对这小伙子越发注意了,等他们走过后,还在窃窃私语着。

  这是张自新第一次受人如此注意,在他的心里是很高兴的,嘴巴也浮起浅浅的微笑。

  只是偶一触及别在腰间的那半截断去的拐杖,才使他记起姥姥的惨死,把高兴的情绪压了下去。

  慢慢走近从前居住的山坡了,烧毁的茅屋还留着一些黑的残架,却有许多野草在残址上生长着,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在他人不识愁的心灵上,居然也浸染了淡淡的哀愁,走过山坡终于到达姥姥的坟地了。

  使他觉得奇怪的是坟前有一堆灰与袅袅的残香,李歪嘴下骡,诧然道:“怎么先有人来过了?”

  张自新也觉得奇怪,但想了一下道:“也许是从前的乡邻,他们虽然住得远一点,但时常还上我家来探问一下,姥姥死的时候我来不及告诉他们,可是他们经过看见屋子不在了,很容易就会找到姥姥的坟。”

  李歪嘴点点头,从篮子里把卤肉三牲拿出来,供在坟前,斟上酒,点好香烛,先叫张自新磕了头,他自己也恭恭敬敬地作了几个揖,然后就在坟前席地坐下,撤下酒菜,给张自新也倒了一杯酒道:,你年纪轻,照理不该叫你喝酒,但是先学学也好,将来你总会上江湖去闯的,不会喝酒有很多不便,只要不成为酒鬼就好。”

  张自新自出世至今,从没有喝过酒,姥姥滴酒不沾,他当然没机会,在镖局时虽然看见别人喝得很有劲儿,不过他的伙食向来分单另开,李歪嘴从没有给他酒喝,他也只好瞧着干咽口水。

  今天好容易挨到这个机会,不加思索,举起碗来,一口就灌了下去,李歪嘴带的是很烈的烧刀子,点上火都能烧起来,猛然灌上这一下,那滋味可够受的呢!

  先是肚子里热辣辣的一股火劲儿,接着喉咙里也像用火烧着似的,呛得他连声直咳,连眼泪都流了出来。

  李歪嘴连忙叫他吃两口菜,然后才道:“你这小子也是个冒失鬼,这玩意儿能这么灌吗?

  你喝过酒没有?”

  张自新苦着脸道:“没有,以后我也不要喝了,这鬼东西真不知有什么好处,简直像是毒药。”

  李歪嘴倒是被他引笑了道:“那就难怪了。”

  说着又给他倒了一碗道:“慢慢来,一点一点的喝,也许一时你领略不到其中的好处,等你到了这份年岁,就知道这有多妙了!”

  张自新摇头道:“我恐怕永远不会!”

  李歪嘴忽地轻叹一声道:“我也希望你不会,英雄末路,才想到借酒浇愁,其实真正的忧愁哪里是酒能解得了的,只有愁上加愁……”

  张自新瞪大了眼,不懂他的话。

  李歪嘴忽地又笑了道:“跟你讲这些可真是废话,你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根本就无愁可浇!”

  张自新道:“不!大叔,我也有愁,有时愁得连觉都睡不着……”

  李歪嘴笑道:“你这小子还会发愁,有时我半夜来看你,你睡得像头死猪……”

  张自新不好意思地道:“那是我白天太累了,不过我有时也会睡不着,睁着眼儿等天亮,您来给我盖被子我也知道,我怕你骂,闭着眼装睡!”

  李歪嘴一怔道:“那你这小子倒是真的不简单了,你有什么心事?”

  张自新道:“我在发愁将来的事!”

  李歪嘴大笑道:“将来有什么可愁的,你在局子里有饭吃,有衣服穿,饿不着,冻不着。”

  张自新道:“可是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呀!我不能靠人养活我一辈子!”

  李歪嘴笑道:“你没有靠人养活,你在镖局没有吃闲饭,你干的活儿比谁都多,凭力气混饭吃,快别这么想了,年纪轻轻的,绝不能养成这种自卑的心理!”

  张自新道:“大叔,我不是这意思,我到镖局里打杂,虽说是为了报恩,但也想学点真本事,图个出人头地,可是一年来,什么都没学到……”

  李歪嘴连忙训斥他道:“你是埋怨总镖头不教你武功?”

  张自新低下头道:“我不敢埋怨他老人家,不过这样下去总不是事!”

  李歪嘴笑道:“你别想歪了念头,总镖头答应栽培你,绝不会骗你的,只是他自觉能力有限,怕糟蹋了你这块好材料,才不敢轻易着手,只好先给你打底子!”

  张自新不解道:“挑水、跑街、放马、扫院子,这就是打底子吗?”

  李歪嘴道:“是的,这个底子比什么都重要,学武功是很危险的事,因为练会了武功可以伤人,可以杀人,必须要先磨去你的火气,才能教你功夫,否则你学会了功夫,仗着功夫去欺负人,做坏事,那不仅是害了你,也害了别人,江湖上有许多恶人,并不是生来就坏的,就因为他们的武功学得太容易。”

  张自新还是不太明白,可是李歪嘴已经不耐烦地道:“总镖头在考验你,因为你天资很高,学起武功来很容易,所以必须叫你受点磨难,杀杀火气,然后才不会动不动就出手伤人,你必须明白他的苦心!”

  张自新道:“我自然明白,所以老马他们那样欺负我,我都不计较,如果论打架,我真不怕他们……”

  李歪嘴笑道:“你说这话就是火性未灭,他们欺负你我都看见了,你只是怕总镖头责骂才忍气吞声,其实心里恨透他们了,对不对?”

  张自新道:“恨透他们倒不至于,只是受不了他们的窝囊气,他们实在不够资格欺负我。”

  李歪嘴正色道:“这是最坏的毛病,如果你不能彻底变好,总镖头永远也不会教你武功。”

  张自新低头道:“要怎么样才算彻底变好呢?”

  李歪嘴道:“要等到不如你的人欺负到你头上,你也能心平气和地受下来,那才算合格,否则你学了武功,一旦失去管束,反而成为江湖之害……”

  刚说到这里,远处来了两个人。

  李歪嘴道:“有人来了,瞧瞧是谁?”

  张自新瞧了半天,等人走到眼前不远之处,才道:“是东村的王寡妇跟他的儿子玉桂儿。”

  李歪嘴像是放下了心道:“那没关系……”

  王寡妇母子来到临近,手中也提着钱纸,玉桂儿叫道:“张大哥,你也来了……”

  王寡妇气吁吁地过来,眼眶红红的,哽咽地道:“张哥儿!怎么老太太好好地就过去了,你也不通知一声,今天还是玉桂儿看见有人上坟,才知道老太太安顿在这儿,我赶紧买点纸烧烧,老太太过世多久了?”

  张自新鼻子也有点酸酸地道:“一年了,去年的今天……姥姥被人害死了……”

  李歪嘴连忙道:,“张老太太在一年前生了点小病,大夫抓错了药,就这么过去了……”

  王寡妇抹着眼泪道:“真是的,哪个混账大夫?该送到官府里去……”

  李歪嘴笑道:“那也不能全怪大夫,老太太不过是闹肚子,我这大侄儿不懂事,急着去请大夫抓药,也没告诉大夫是谁生病,大夫还以为是他自己呢,年轻人闹肚子总不外贪嘴,开点泻药,肚子拉清了自然会好,药下得重一点,老年人是感受风寒,药不对症,才一病不起。”

  王寡妇这才眼儿红红地道:“那倒怪不得大夫,张哥儿,你怎么不说说清楚呢?”。

  张白新低头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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