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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丁婉卿顿了一顿才道:“孩子,做咱们这一行的,只宜谈风花雪月,不是咱们应该知道的事,最好不闻不问。”

  意哥道:“娘,女儿不是喜欢多管闲事,只是有很多事却不可不知,知道了才晓得如何避忌,免得糊里糊涂地开口问上一句,捅出大漏子,像前两天,在本城兵马司胡大人的家里,李么儿就出了个大漏子,弄得胡大人当时变了颜色,准备要驱逐她出境呢……”

  丁婉卿愕然道:“么儿一向很谨慎的,怎么会说错话呢,她捅了什么漏子?”

  意哥道:“其实她是言者无心,胡大人却是听者有意,前天不是胡大人的五十大寿吗,大家都去贺喜,正在热闹的时候,李么儿就问胡大人说他的府第这么大,官儿也做得够显赫了,为什么不把夫人接来一起住着呢。”

  “这是好话呀!平时胡大人为人挺和气的,难道就为了这句话生么儿的气了?”

  “原来娘也不知道,这位胡大人虽是武官,却根本不懂兵法,也没学过武艺,他只是命好,娶了个好妻子。”

  “夫因妻贵,在官场上并不是稀奇事,也不值得生气。”

  “可是胡大人的情形不一样,他的妻子足足比他小了二十六岁,原是走江湖的绳技跑马卖解的女子,而胡大人早先是在京师一位王爷府里做管家的,他的那个妻子不但具有可人的姿色,而且狐谗工媚,一下子把王爷给迷住了,留在身边侍候看,一刻也离不开,才找了个差使,把他打发到长沙来,免得在眼前惹人闲话。”

  丁婉卿哦了一声道:“敢情是这么回事呀,那胡奇升也是的,干脆就断了那头姻事另娶好了。”

  意哥道:“不行的,京里的王爷不肯,那个女的也不肯,因为王爷已经六十多岁了,自己儿女俱已成人,身边弄个人,儿女们不反对,正式地弄进门,大家都会反对,因为那就要关系到日后承嗣析产的纠纷了。那个女的在京里养了两个儿子,都是算在胡大人的名下。”

  “过些日子,还要着人送来呢,而那个女的则想跟着王爷混上几年,替胡奇升打点一下,再弄个肥缺,等王爷上了岁数,或是归了天之后,好跟胡大人享享一品夫人的福呢。”

  丁婉卿叹了口气:“所以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有些显赫的大人老爷,论私德私行,还不如咱们呢。”

  谭意哥笑了一笑道:“李么儿看见胡大人脸上变了色,有几个知道内情的赶紧用话岔开了,我看见情形不对,只有去问及老爷子,才知内情。”

  丁婉卿道:“这下子么儿倒真是惹祸了,胡奇升心里有鬼,还以为是在故意讥讽他哩,后来又怎么了结的?”

  谭意哥道:“我只好求及老爷子去说项,才算打消了胡大人的驱逐出境之意。所以女儿认为不闻不问还不足以避免出错的,倒是知道了,反而可以自己留心……”

  丁婉卿轻叹道:“说来也没什么,周公权从各地府县里徵来的钱谷,都是实数在册,本来是没什么可玩手法的,可是人只要去动脑筋,那情形就会不同了,比如说每一石谷子里少个三四升是不容易看得出的,只要在平准的时候,平准面稍稍低凹一点就行了!一石落下三升吧,一百石就能有三石的盈余,一次解缴之数,总在千万石之上,你算算该是多少谷吧。这些粮食足够整个长沙城的人吃一年的,谁都没法子把这么多的谷子堆在仓里慢慢吃的,自然就只有耀卖出去,但是官方的人总不能开了米粮行来卖米吧,那就必须要通过粮商……”

  “这不是明显的官商勾结吗,难道他们不怕被人看出形迹而起疑?”

  丁婉卿道:“你对这些外务太隔膜了,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的,三湘两湖为鱼米之乡,除了官方徵收的米粮之外,还需要向当地粮户购买若干米稻,作为其他不足地区的军用粮秣,这当然是另有专司经手,可是把这些官价折购的粮食运到别处去,还是要动用官漕,在这上面,漕运使的好处并不多,但是必须有许多接触,互惠的条件就很多了,历来的漕运使都是一等一的肥缺,运使大人根本不需要去费心张罗,规规矩短地照成例收取回扣,轨足可养得脑满肠肥了,如果能稍微动点手脚,就更是一本万利,现在你总该明白了。”

  谭意哥吐了口气:“明白了,所以运使大人必须要跟一些大粮户打通交道,而那些大粮户也必须要走通运使的门路,才能够有钜利。”

  丁婉卿一笑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官奸商鬼,做生意的人总是比做官的要精一点,尤其是长沙的粮商,多少总也有点后台门路的。……”

  “总之,就要看各人的神通了,谁的靠山硬,门路广,谁就主动去巴结谁,这位新任运使周公权周大人是两榜进士出身,可能背后的靠山软一点,所以他要讨好那些粮商,才在他的私邸里先行宴请那些粮商,等他在任上做久了,宦囊充裕,能够走通更强更硬的靠山门路,就要轮到那些粮户去巴结他了。”

  “原来是这么一个关系,娘,幸亏我先问清楚了,否则到了那儿,弄不清孰轻孰重,或是问了一两句不得体的话,那岂不是大糟特糟了。”

  丁婉卿笑笑道:“说的是,曲巷中的姑娘们承召应值,红与不红,能否吃得开,固然是靠姿色与技艺为主,但人情通达,也占了个重要的因素,以我而言,在长沙曲巷中,姿容不是绝顶,技艺也没有过人之处,就是靠着人情通达而一直站在人上。”

  谭意哥道:“今天我算是真正懂得娘何以能在娥眉班里,高踞魁首的道理了,娘是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的?”

  丁婉卿轻轻一叹道:“没有别的窍门,多听少开口,那一类的客人都不得罪,客人们说什么,听在肚子里,不搬弄口舌再传出去,久而久之,客人们知道我的嘴靠得住,就喜欢跟我聊聊天,人人都有一本苦经,也都有一肚子的委曲,需要找个没有关系的人吐露一下,我们这种女人的用处,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我发现有很多人上这儿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欢笑,而是为了发苦闷。”

  “娘是在聊天中听来这些的?”

  丁婉卿道:“不完全是,像这种秘密的事,没有人会告诉我的,我是从很多人的一点一滴累积起来,自己再加以分析、思考,最后得到的结论,这个结论很正确,很详细,往往比告诉我的人知道得还多,所以有些人到了后来,反而会向我讨个计较了。”

  “也只有像这样用心的人,才能如此细心思索。”

  丁婉卿知道她心中的感触,笑看道:“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些官场上的内幕感到很厌恶,但是也没办法,这些都是由来已久了,纵使本官不爱钱,那些底下的人也不肯放过的,朝廷俸禄,连肚子都填不饱,要是没有外财,谁还肯来干这份差使?一个衙门,恐怕除了大老爷外,没半个衙役了!这位周大人是两榜出身,听说也还颇有些才思,倒不是不学无术之徒。所以你去应酬一下,他倒是颇为敬重斯文的。”

  谭意哥微带怨懑地道:“他就是不敬斯文,是个一字不识的伧夫,我还不是要去,这跟他们吃粮当差的应卯似的,一卯都不能误。”

  丁婉卿怜惜地拍拍她道:“孩子!别再使性子了,快去吧,既然入了官籍,就得受这种约束。”

  “娘!我真不懂,为什么你要给我报官籍呢,我看咱们巷里,没有入籍的还有好几个,她们就轻松多了。”

  丁婉卿笑道:“你这叫人在福中不知福,她们是想入籍而不可得,你以为一个官籍是易得的?名额限制就是这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非得等出了一个缺,才能补上个人呢,所以我必须出籍,才能把你补上去……”

  谭意哥道:“娘,虽然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有好一些日子了,却从来没想到这个问题,官籍有些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第一是容易出名,因为官方的酬酢,必须要有官籍的曲女才准参加,第二,落了籍的可以公开地立户,没有籍的只有搭在别人的门户里了。”

  谭意哥又道:“咱们无粮无俸,有局却非到不可,要是误了局,还要捉进官里去,真是算那一门子!”

  丁婉卿道:“小泵奶奶,你是眼界高了,才瞧不起这一个籍,别的藉藉无名的人却不这样想了,少了这一籍,就与富贵中人无缘,只能接一些俗客了!泵奶奶,赶快去吧,别再拿

  了,周大人是新任,不像那些旧任,跟你有相识之情,迟一会儿可以原谅你,要是他认为你是故意扫他的面子,那可没意思了。”

  谭意哥也知道这一些关节人情的,只是因为心情不佳,身子也有点不舒服,所以才在丁婉卿面前撒撒娇,忸怩作态一番而已,真到出了门,她还是不敢延误的,连声地催着那两名抬轿的轿夫快走。

  她的气派很大,虽然限于身份;她只能乘坐两人的青衣小轿,可是轿围子都是新的,而且还有两名预备的轿夫在后面跟着,所以她不怕赶急路累着了抬轿子的力夫,把一乘轿子抬得飞跑。

  运使周大人刚刚履任,还没有携眷前来,住在运使署衙后进的官署里。

  他宴客的场所,也就借用了运署的会客花厅。这虽是私人的聚宴,也有一半是为了公务,所以这是半官方式的,在长沙,这种宴会最流行,也最受人欢迎。

  因为是非正式的,可以谈笑自如,可以召妓侑酒助兴,却又因为是在官署中,承值打杂,自有官方的漕丁衙役们,赴宴的人,就无须给下人的打赏了,如若是在私邸,这就不能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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