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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王班头摇摇他昀白头道:“四老爷若是在世,他可能会是最高兴的人……现在只能在泉下含笑了。”

  “什麽?四叔公已经过世了?”

  “走了四年多了!韩大人,你已经离家有十年了吧!这十年人事沧桑,变化可大著呢!

  老一代的,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现在你们韩家的宗祠是祥大官人做族长。”

  “祥大官人又是谁?”

  “您不记得了?是村子头,韩家大院二房里的,论辈份该跟您同一辈,比您大上二十来岁。”

  “喔!我记起来了,他不是小名叫大宝的吗?他最讨厌别人叫他小名,我叫了他一声,还挨了他一巴掌呢!怎麽轮到他当族长了呢?上一代的人都没了?”

  “有自然是有,可是没他有钱,韩大人,你们韩家虽是大族,村里有一半的人家都是姓韩,可是公产并不丰,几亩祭田收成,连付给看祠堂的人都不够,自然也谈不上去修缮祠堂了,每年屋顶补瓦防漏,粉墙挡风,以及春秋两祭的供品,都得族长掏腰包,因此只有谁有钱谁作主了。”

  韩宏摇头叹息,其实家里的情形他很清楚,他要入京赶考,本来想卖掉那几亩薄田作为路费,但那时的族长四叔公不答应,在族中召集了一些花得起的同宗长辈,照会大家公摊,凑了一笔不算少的钱给他。

  大部份的人都是心甘情愿地拿了出来,因为他是韩家唯一的希望,百多年来,一直传到君字辈才算有了一个人能叩开科举之门中了府试举人。

  自然也有人并不愿意,但最多也只是说两句风凉话,最後还是乖乖的拿了出来。因为韩家有人能出头,是全族的大事,谁若是不支持,必将成为家族的罪人。因为在一般人的观念中,做官仍是光耀祖宗青云之途。

  族中有了一个官儿,全族的女儿嫁到外姓去也都有了面子与地位,夫家就不敢轻慢或欺负了,白丁之家,衣冠之族,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是两个世界。

  因此,韩宏才承载了太多的人情压力,一第不中,流落京师,不敢回家来。既无颜见那些殷切期盼的父老,也没勇气去接受那些风言风语的奚落!

  现在总算争了口气回来,然而,面对著故园父老,他竟有著近乡情怯的感受。因为他毕竟是迟了十年才回来,有一大半支持他、爱护他的人都已作古,无法面见到他的荣归了。韩翎忽然感到十分自疚,觉得愧对泉下父老太多,因为他所旷废的十年中,他并没有在努力奋斗……

  王班头在府衙当差,对京师消息较为灵通,韩宏在一兄师的状况,自然是有所风闻的。

  因此

  他从韩宏的脸上,也了解到一个浪子的忏悔心情,忙又岔开话题笑著道:“老汉真是上了岁数,说话也没了章次,刚才还在要大人猜猜最高兴的人是谁,一打岔又把话题给扯远了。”

  韩宏也好奇地问道:“大叔,到底是谁呢?”

  “是村里教塾馆的严老夫子。”

  韩宏倒是一怔道:“会是他!”

  这位严老夫子人很古板,教村塾有十多年了,不过韩宏并未在他门下受业,甚至於极少往来。

  因为韩宏少有神童之誉,才气纵横,行动举止不免有点狂妄,使得那位严老夫子很不顺眼,私下被人时批评几句。因此,韩宏怎麽也想不到这个人身上。因为说什麽也扯不上一点关系。

  王班头笑笑道:“不错!正是他,因为自从大人上京赴考,几年没消息,家里的人对读书的兴趣大减,都认为费时费钱费力,给小孩子读了书没多大的用处。”

  韩宏轻叹道:

  “他们功利之心太切了,读书可以明理,可以变化气质,这才是最大的用处,至於说到功名,那倒不是太重要了。”

  王班头笑道:

  “大人,这些话等您回去说或许还有用,别的人却难以叫人听得进,因此很多人都把子弟从塾中抽回来,改行去学做生意。”

  韩宏道:“不读书没关系,家中现成有田地,务农也是正途,怎麽会一窝蜂去学做生意呢?”

  “那是由於贵族长的关系,他从小傻呼呼的。也不识多少字,偏是运气好,讨了个有钱的老婆,陪嫁过来有两家粮号,他当了几年掌柜,居然又赚又发,摇身一变,成为百万富翁了,大家自然认为读书不如学贾了。”

  韩宏只有叹息了,接下去问道:“那位严老夫子如何?”

  王班头笑头:“我把喜讯带回去後,他欣喜若狂,带著塾中的几个小学生,老远跑到韩氏宗祠,在门外叩了三个头,口中直叫皇天有眼!皇天有眼!”

  韩宏又是一怔道:“这又是怎麽个说法?他教的学生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是韩姓的子弟。”

  王班头道:

  “本来还有三四个,後来都退了,去年一个都没有,甚至连沾点亲的别姓子弟,也被说走了不少。”

  “那他到韩氏宗祠前磕头干嘛?”

  “他是感谢韩氏祖宗庇佑,毕竟出了一名进士,证明了读书并非无用,一举成名,富贵立致,那比做生意赚几个钱又光采得多,现在家乡韩氏父老已经集了一笔钱,准备等您回来後,把宗祠大大的修缮一番。”

  韩宏道:

  “这笔钱我已经备下了,那有叫他们出的?”

  “大人!别说笑话了,您已经为族中争足了光彩,那有再让您破费的,钱是公摊和认捐的,您只要出个名,那一个大家族都是如此,修缮宗祠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韩宏对此倒是不清楚,忙问道:“难道家中没人做官,就不能修宗祠了吗?”

  “修是能修的,只不过自己悄悄地修,不公开而已。”

  韩宏对此的确不太明白,因此问道:“整修祖祠,乃是後世子孙的孝思,这又有什麽公开与悄悄的区别?”

  “大人不知道,这里面讲究很大,祖祠虽是奉祀祖先的地方,但也是一个家族盛衰的象徵,子孙荣显,祖祠辉煌,子孙没落,祖祠也跟著凋零,这倒不是做子孙的小气,舍不得花钱,而是没有什麽值得庆祝的大事,整修祖祠就没有多大意思。

  只有广发帖子,把地面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请了来,风风光光地上祭,祖宗才有面子,若是没什麽值得夸耀的事,最多找几个匠人,修修墙破,补补瓦漏,那就很凄凉了。”

  韩宏道:“怎麽才能算是荣显之事呢?”

  王班头道:

  “那总是特殊的荣典,最好的便是子孙中有了功名,奉旨祭祖,这是最光采的了,像大人这次高中一样,韩家的人,一直就在等候大人请回这一道旌表了。”

  朝廷为了奖励读书,对考中进士的士子,都颁有进士及第一方御书,用上御宝。供那些高中的士人拿回家供在祖祠中,而後再题在匾额上,以资荣显。

  韩宏有一方,因为一直没回去,一直由柳青儿收著,这次自然是带了来,原意是放在祠堂中算是对祖宗有个交代,没想到居然有这麽大的作用。

  王班头又道:“有此一纸御宝,地方州府都要来参拜请安应酬一番,这是何等光采,那可是有钱都请不来的,所以那家有了值得庆贺的事,全族人就是卖了田地来修祖祠,也是心甘情愿的。反之,若是拿不出什麽光采的事,不管那家子孙多有钱,也宁可让祖祠破旧而不去修茸。”

  韩宏只有摇头苦笑,没想到势利之见,如此之深。因为他的家乡中几代俱无功名,因此听不见这些事,而祖祠敝旧,却没有整修,他以为是大家没钱,所以也就没对这件事多作思考。

  朝廷有祭祖省亲的例行假期,他以为这是教取得功名的人回家一尽孝思,想到自己家的祖祠确是该修了,因此还准备了一笔钱带回家去。没想到其中还有这麽多的周折。由此,他才明白当初离家赴考时,那些父老在祖祠中设饯送行,族长领著他在祖宗神主前叩首上香,语重心长地说:

  “君平!今後祖宗能否光采,全看你身上了。目前我们韩家只出了你一个举人,下一次热闹,最少也要在你十年之後,君平,你是任重而道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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