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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附近这十来家,没有一家不认识,没有一家不熟悉,这十来家,没人交得这种朋友。所以,走来这么个人,可就稀罕了。

  来的,是个读书相公,一身雪白儒衫穿在那颀长的身躯上,人显得既潇洒,又俊逸,更儒雅。只可惜,这位读书相公的一副尊容不大好看,黄黄的一张脸,没一丝儿血色,要不然,准能胜过那大相国寺唱小生的戏子。(这中年妇人她可不懂什么潘安、宋玉,她只认为谁要是长得像那大相国寺里唱那出红娘的小生,谁就俊的迷人。)她眼看着这位读书相公脸色怔了一怔,她眼看着这位读书相公停了步,她更看着这位相公眼望着荒宅发了呆。她打心底直嘀咕,一座荒宅破院有什么好看的?这读书人也真是……八民儿,他是来……想是那么想,她可不好走过去问问。

  而突然,书生转过了头,一双眼睛向她望了过来,那是一双明朗如明星般的目光,亮得怕人。中年妇人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头一低,又要往里走。

  适时,书生竟忽地冲着她一拱手:“请问这位大嫂……”

  余话虽没出口,但人家总是彬彬有礼的问话,这一来,中年妇人倒不好走了,下意识地举手理了理那蓬乱的头发,连忙福了一福,笑得好不自然:“好说,这位相公有什么事儿……”到底读书人见过世面,书生他从容泰然,带笑说道:“我想请问大嫂,这家人家……”他是指的那荒宅。

  中年妇人接口说道:“相公问的,可是甄家?”

  书生点了点头,一连应了好几声是。

  中年妇人道:“这个我不大清楚,须得问我爹爹……”

  书生哦了一声,尚未答话。

  中年妇人已然向着门内高声叫道:“爹呀,你出来一下吧,有客人来了!”只听门内有个苍老声音应了一声,好半天才从里边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出个一身粗布衣裤,须发斑白的瘦弱老人,中年妇人连忙上前搀扶,老人却一翻老眼,道:“什么事呀,顺子的妈!”中年妇人在他耳朵旁大声说道:“爹,有人打听甄家呢!”

  转过脸向着书生羞涩地笑了笑,道:“这是我爹,上了年纪,耳朵有点不中用了。”老人四顾着道:“是谁打听甄家呀?”

  书生趁势举手一拱,含笑说道:“老人家,就是晚生。”

  中年妇人也道:“就是这位相公!”

  老人噢了一声,吃力地点了点头,半睁着老眼,由头至脚,打了书生好一会儿,才道:“原来是这位相公,屋里坐坐吧!”

  那年头儿,别看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合起来没有四两力气,由于“士”为四民之首,读书人清高,读的是圣贤之书,却到那儿都受人尊敬。

  书生忙摇头笑道:“不了,老人家,晚生还要赶路,不打扰了!”

  老人似是没听清楚,“啊!”一声,中年妇人忙把书生的话重说了一遍。

  老人点了点头,也没多让,道:“相公打那儿来的呀?”

  书生忙道:“晚生来自贵州。”

  老人一双老眼猛地——睁,惊声说道:“地无三尺平,那地方远得很呢!相公大老远的从贵州跑到开封来干什么?”这个他也要问。

  书生没在意,道:“老人家,晚生是来投亲的。”

  老人道:“相公在开封有亲戚?”

  书生抬手一指荒宅,道:“就是这甄家,甄员外是晚生姑丈。”

  老人噢了一声,道:“原来甄老爷就是相公姑丈,老汉失敬了!”

  说着,向书生拱了拱手,书生连忙还了他一礼。

  老人顿了顿,摇头说道:“相公来得不巧,甄老爷五年前就搬了!”

  “搬了?”书生问了—句,松了一口气。

  “其实,”老人道:“那不能叫搬,那叫……”叹了口气,接道:“相公。老汉我不敢说,说了怕惹你相公难过。

  书生神情微微一紧,忙道:“晚生远道而来,投亲不遇,天大的事儿也该让晚生知道一下,老人家放心只管说,晚生挺得住。”

  老人犹豫了半天,忽地又是一叹,道:“好吧,要不是因为你相公是甄家的表亲,又是远路来的,老汉我说什么也不会说,其实,好几年的事,你相公也不必难过了,甄老爷跟老夫人,都是菩

  萨转世,开封城里的大好人,这条街上,那一家没受他二位周济过?可惜老天爷瞎了眼,好人不长命……”

  书生心头一震,激声道:“老人家,莫非他二位老人家已经过……”

  老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这年头人心太坏,甄老爷跟老夫人不是别的,是那一年,夜里遭了强盗,遇了害……”

  书生那双眼中,突然闪现两道比电还亮的寒芒,还好对面父女俩没瞧见,要不然,准定不敢再往下说了。

  书生敛去威态,呆了好半天,才开了口,那话声,已经带着点儿颤抖:“老人家,莫非晚生那表妹也……”

  老人一双老眼泪光隐现,有点模糊,抬了抬眼,道:“相公是问那位玉霜姑娘?”

  书生木木然点了点头。

  老人一叹道:“总算老天爷还有眼,强盗临走放了—把火,听说玉霜姑娘躲在后院里,没让强盗找着,后来被人救走了。”

  书生身形陡起一阵轻颤,久久方道:“这总算不幸中之大幸,老人家可知道,晚生那表妹是被谁救走了?”

  老人摇了摇头,道:“这个老汉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说是京里来的做官的。”京里来的做官的?书生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可知道那做官的姓什么,是什么官?”

  老人摇头说道:“相公,那谁敢问,谁敢打听?”

  这话不错,那年头儿,百姓们畏官如虎,别说打听别说问,老远的瞧见,躲都只恐怕来不及。书生又沉吟了一下,道:“老人家,那位做官的,是京里来的,没错么?”老人这回点了头:“这个老汉没听错。”

  书生没再问下去,他知道,这位老人就只知道那么多,再问下去也是枉然,当下自袖底摸出一物,双手奉过:“多谢老人家相告之情。区区俗物不成敬意,只是聊表晚生一点谢忱!”那区区俗物是一颗拇指般大小的明珠。

  贫苦人家那见过这个,这父女刚一怔,书生已把那颗明珠塞人老人怀中,径自转身而去。这是区区俗物?这区区俗物足够一个八口之家过上大半辈子的,这父女俩可作梦也想不到几句话博得这么一笔重酬,更想不到一个读书人这么豪阔,这么大方,说不出是什么感受,刹时间愕住了,等到定过神来再看时,书生已经走得没了影儿。中年妇人惊喜欲绝地叫了一声“爹”。

  老人以颤抖的手探入怀中,张了张嘴,可没能说出话来,紧接着老眼一合,扑簌簌落下两行老泪。片刻之后,书生出现在大相国寺前。

  大相国寺本是战国“四公子”信陵君魏公子无忌的故宅,北齐时建“建国寺”,隋废。唐睿宗加以复建,时适睿宗以开封相王即帝位,故赐名曰相国寺。

  虽然历代屡废屡建,大相国寺的庄严,肃穆,可丝毫无损,提起大相国寺,天下没人不知道的。它的名望跟热闹,是代代不衰,朝朝鼎盛。

  每值庙会之期,更必然是人山人海,万头钻动,那份儿盛况,可就不用提了,打个譬喻,人缝里直能挤死蚂蚁。大相国寺前,吃的,喝的,玩的,看的,那是应有尽有,无所不备,瞧罢,东边敲锣,西边打鼓,说书的,卖唱的,练把式的,卖膏药的,杂耍……三天三夜也数不完。这其中,最有名的,围的人最多的,是那卖大力丸的胖老头听摆的药摊子。胖老头儿人顶和气,永远笑眯眯的对人。

  他常这么说,谁吃了他祖传秘方大力丸,一巴掌能打死一条牛犊子,他还说,当年楚霸王项羽,就是常吃他祖上的大力丸,所以力拔山兮气盖世。

  说是这么说,买的人照买,可从没人去试过。

  大家心里明白,这牛未免吹得太大了点,可也怪,尽管大伙儿明白,可就爱听他翘着胡子吹,瞪着眼说瞎话。

  那没别的,和气生财,胖老头儿讨人喜欢,而他练的也是不含糊的真功夫,就凭这,硬招牌,谁都爱瞧不骗人的真玩艺。

  说起这大相国寺,北京的护国寺在气派上有点儿像它,天桥的闹热也有点像它,但却没它这么大、这么热闹。

  凡是热闹的地方,晶流也最杂,是既有龙也有蛇,上自豪富巨绅,下至贩夫走卒,行行皆有。

  甚至要饭的花子也都往这种地方钻,瞧!那大相国寺前,那排长长的石阶上,可不正坐着十几个在那儿曝日扪虱子。

  本来是,要饭花子凭两条腿,一张嘴,行万里,吃十方,那儿热闹就往那儿跑,绝不会跑到荒郊旷野喝西北风去。

  书生来到大相国寺,对那到处皆是的热闹玩艺儿,他连看都没看一眼,背着手儿,登上大相国寺前石阶。

  那本难怪,投亲不遇,亲戚家破人亡,他那有心情?

  要饭的花子人人眼睛雪亮,—-眼能看穿人的腰包,一见书生上了石阶,一窝蜂般涌了过来,那数不清的肮脏手,直往书生眼前伸,也不怕弄脏了人家那袭雪白儒衫。

  这个说:“这位相公您行行好,明年考场得意,包准您中个头名状元,骑白马,插金花,游三宫六院,然后……”

  那个说:“新科状元招驸马,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大小二登科!”

  前一句,书生没怎么,后一句,却听得书生皱了眉,皱眉归皱眉,到底是有了赏,一番腕,不知塞过去一个什么东西,接过这东西,花子们立刻就散了,散得可真快。

  花子们个个脸上神色是惊讶,想必那施舍的赏头儿不小,有可能脱手又是一颗明珠吧?

  书生可没留意这些,收回手,走进了大雄宝殿。

  这边书生走进了大雄宝殿,那边要饭花子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起来,只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没一会儿,书生又负手走了出来,一望见书生出来,要饭花子们立即停止了议论,数十道目光一起望了过去。

  书生却是连停都未停地潇洒迈步,直下石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寺前广场,缓缓行去。

  望着书生远去,石阶上,站起—名中年花子,倒提着打狗棒,—头钻人人丛中没了影儿。

  片刻之后,书生出现在城西,而在他后面,却远远地跟着一个人,正是那大相国寺前的中年花子。

  花子钉上书生,难不成是见财起意,看中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读书人好欺?很难说,这年头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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