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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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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肮脏的立场,塞特姆布里尼宣布,是愚蠢的观点,对这样的观点他几乎不屑于驳斥。因为“神圣的地位”也罢,工程师跟着别人讲的“基督教对苦难的敬重”也罢,统统都是谎言,都建立在欺骗、妄断和心理错觉上面。健康人同情生病的人,并将同情提高为敬重,是因为他简直无法设想,要是换上自己该如何才能忍受那样的苦难——这同情被严重地夸大了,跟病人毫无关系,只是一个思维和幻想的错误结果,表现在健康人把自己的体验方式强加给了生病的人,仿佛后者也是一个不得不承受病人的痛苦的健康人似的——这完完全全是个错觉。病人就是病人,有着病人的脾性和改变了的感受方式;疾病造就了病人,使他与它相安无事,谁也离不开谁;还有感知力的减弱、丧失、麻痹,以及自然的种种精神和道德的适应与缓解措施,都被健康人天真地忽略了。最好的例子就是这儿山上的一帮肺病患者,都那么轻浮,那么愚蠢,那么放荡,那么缺少恢复健康的诚意。简单地讲,只有那个敬重疾病的健康人自己病了,丧失了健康,他才会认识到,原来病人们自成一个等级,但绝不是体面的等级,而过去他自己对它是太认真了。 这当口儿,安·卡·费尔格跳了出来,反对塞特姆布里尼对肺结核病的诽谤和污蔑。怎么,什么话,对肺结核太认真了?感谢之至!请多原谅!他巨大的喉结和浓密的胡子一上一下地嚅动着,表示不允许人家对他忍受的病痛作任何蔑视。他只是普通人,一个保险公司的旅行推销员,一切高深的思想他都摸不着边际——这样的谈话已经超出了他的水平。可是,如果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把肺结核也扯进他所说的范围里——这是个弥漫着硫磺味儿的把灵魂折腾得脸青面黑、死去活来的地狱—— 那他必须请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多多包涵了。因为这里丝毫谈不上感受力的减弱、麻痹和想象的错误;那样讲是天底下最大最无耻的谎言,谁要不曾像他一样亲耳听见,谁就不可能对它的卑鄙无耻有一个…… 哎哟哟,哎哟哟!塞特姆布里尼说。费尔格先生生病的时间越久,他的病痛也将越加了不起,最后简直成了绕在他头上的灵光。他塞特姆布里尼确实不大尊重那种要求得到赞赏的病人。他自己也生着病,而且不轻;但老实说,他反倒为此感到耻辱。再者,他讲的话不是针对个人,而是作一般性的哲学探讨;至于对病人和健康人在天性和感受方式上的不同,他发表的那些见解也有根有据,各位只要想想精神病,想想幻想狂,比如说吧,在他的同行者中如果有一位,就算是工程师或者魏萨尔先生吧,他如果今天傍晚在一个屋角上看见自己已经过世的父亲,看见老人家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和他说话,这对作为当事者的先生来讲无论如何是件可怖的事,是一次极度令人震惊以至于神经错乱的经历,准保会使他马上离开房间,去要求接受精神治疗。难道不是这样吗?然而好笑就好笑在,你们两位根本不可能出这种事儿,因为你们是精神健康的人。可要是你们碰见了,那你们就不健康,就有了病,就不会像健康人似的作出反应,就是说不会惊恐不安地逃出房间,而会处之泰然,好像一切都很正常,并且跟那幻影交谈起来,就像幻想狂患者常做的一样;认为他们这时也会产生健康人似的恐惧,正是没患病的人容易产生的想当然的错误。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在讲屋角上的父亲时既滑稽又绘声绘色,大伙儿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连费尔格也不例外,虽然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对他的可怕病痛表示轻蔑,使他觉得深受侮辱。意大利作家呢却利用大家的好情绪,继续探讨和阐述幻想狂患者以及诸如此类的所有病人都不值得尊重的论点。这种人,他说,放任自己到了不可容忍的程度,据他有时候去参观疯人院所见,他们常常原本有能力控制自己的行为。每当有一位医生或生人出现在门口,幻想狂患者多半马上会停止装鬼脸,停止自言自语和嘟嘟囔囔,而是表现得规规矩矩,一直要等到不再有人观察他了,才又发作起来。要知道,在很多情况下,他无疑是在装疯卖傻,以此要么逃避巨大的苦闷,要么作为软弱的天性抵御过分沉重的命运打击的保护措施;像这样一个弱者,是不会有勇气神志清醒地承受命运的打击的。 如上所说,任何人都可以去试一试;他,塞特姆布里尼,仅仅用他的目光,仅仅通过以毫不含糊的理性的姿态去对付他们的胡言乱语,就使好些疯人至少是暂时神志清醒了…… 汉斯·卡斯托普发誓说,刚才塞特姆布里尼讲的情况他一字一句都相信。这时,纳夫塔冷笑一声道,如果他能想象出塞特姆布里尼是怎么笑嘻嘻地以不屈不挠的理性去正视那些疯子,那么他也能理解,这些可怜虫将怎么不得不振作起来,乖乖儿恢复神志,因为他们自然会感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的出现是个极值得欢迎的消遣……不过,纳夫塔他也参观过一些疯人院,能想起曾在疯人院的一座“重患者楼”里呆过。在那儿,他见到了一些场面和情景,对它们,我亲爱的主啊,塞特姆布里尼先生充满理性的目光和富有震慑力的影响恐怕是毫无作用的:但丁《地狱篇》中描写的场景,令人恐怖而又难受的荒诞画面,疯人们精赤条条地蹲在水里,摆着各式各样恐怖和僵硬麻木的姿势,有的大哭大叫,有的高举着胳膊,大张着嘴巴,发出一阵阵狂笑,全都搀和着地狱的气味…… “啊哈。”费尔格先生说道,随后又突然闭住嘴巴,险些笑了起来。 简言之,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面对那“不安之楼”里的情景,只好把他无情的教育理论统统收拾起来,纳夫塔继续说,倒是基督教对它们表现的敬畏,是一种更合乎人道的反应,而傲慢的理性道德说教则不然,只有我们这儿这位天马行空的太阳骑士和所罗门王的摄政才爱用它去对付癫狂。 汉斯·卡斯托普没工夫细想纳夫塔加给塞特姆布里尼的新头衔是什么意思。他匆匆决定,一有机会就提出带根本性的问题。可是,眼下进行着的讨论把他的注意力全部吸引住了;因为纳夫塔正在深刻地分析人文主义者的一般倾向,认为是这些倾向决定了他们推崇健康,而尽可能地贬低和诽谤疾病——不过在塞特姆布里尼先生采取的同一立场中,却表现出了某种值得注意乃至赞赏的忘我精神,因为他自己也是位肺病患者。但是,他的态度尽管光明磊落,却并不因此变得正确了一点儿。它产生的根源在于对肉体的尊重和崇拜;这种尊重和崇拜,只有在肉体尚处于上帝创造世界时的原始状态,才可能是正确的,可现在事实上肉体已经处于堕落状态——堕落状态。须知,肉体初创时是不朽的,后来因犯原罪而败坏了天性,终致遭受唾弃和厌恶,成为一具会死亡和腐烂的躯壳,不啻是灵魂的监狱和囚笼,正如圣伊格纳提乌斯说的,只能唤起我们的羞愧和迷惘之情罢了,羞愧和迷惘之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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