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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人文主义者普罗提努斯也曾表达过这种感情,众所周知,汉斯·卡斯托普高声插话道。可塞特姆布里尼将胳膊往脑顶上一甩,要求他别混淆不同的观点,最好还是悄悄呆着听人家讲。

  接着,纳夫塔指出,基督教中世纪对肉体苦难表示的敬畏,乃产生于对肉体疾患的外在表现的肯定。因为身体的脓疮不只使人对其本身的败坏沉沦一目了然,而且也以一种令人头脑清醒和精神满足的方式,暗示着灵魂一样会腐败沦落——反之,身强力壮却是一个使人误入歧途的欺侮良知的假象,人最好用推崇病痛的办法将这假象消除。谁能拯救我,使我脱离这死亡的躯体?这是神灵的呼声,也永远是人类的呼声。

  不,这是黑夜的呼声,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激动地指出,是一个理性和人性的太阳不曾照临的世界的呼声。是的,他本人尽管体弱多病,却保持着精神的健康和纯洁,以便在肉体问题上好好地给纳夫塔教士以驳斥,并且拿灵魂开开心。说到兴头上,他竟至将人的身体抬高为上帝的真正的庙堂。纳夫塔反唇相讥,称这肌体只不过是隔在我们人类与永恒之间的一道帘子而已。这又引起塞特姆布里尼的异议,要求纳夫塔从此永远别再滥用“人类”这个词,等等等等。

  一行人冻得脸上木无表情,光着脑袋,穿着橡胶套鞋一会儿踩在撒了炭灰、使人行道比平时高出一截的雪壳子上喳喳作响,一会儿又像犁地一样,行进在车路上疏松而厚实的积雪里,在身后留下道道深沟。塞特姆布里尼穿着冬大衣,海狸皮的领子和袖口有些地方脱了毛,显得挺寒伧,好在他知道怎样穿它而不失体面。纳夫塔的黑大衣长齐脚背,扣子一直扣到脖根下,只是以皮毛做衬里而外边丝毫不露痕迹。两人争论着那些原则,大有誓不两立之势,但讲话时面孔常常不是朝着对手,而是朝着汉斯·卡斯托普,正在发言的一位总是向他阐明自己的看法,朝真正的对手充其量不过歪一歪脑袋,或者用拇指指一指。他们把卡斯托普夹在中间,使他脑袋不住地转来转去,一会儿对这个表示赞成,一会儿对那个表示同意,或者停下来仰面朝天,用戴着山羊皮手套的手比划着,发表一点自己自然还极不成熟的观点。至于费尔格和魏萨尔,他们俩则总是围着三个人转,时而在他们前边,时而在他们后边,时而又和他们走成一排,直至过往行人再次将他们的阵线打乱。

  受了插话的影响,争论一下子转到更实在的题目上,众人的情绪也随之高涨起来,先后谈到了火葬、体罚、刑讯和死刑的问题。提出体罚来谈的是斐迪南·魏萨尔;照汉斯·卡斯托普看,由他来作这个动议再合适不过。一点不使人感到意外,塞特姆布里尼先生提高嗓门,以维护人的尊严为理由,从教育的观点乃至司法的观点等两个方面,反对体罚这种野蛮行径——同样不使人感到意外,但却由于冷酷放肆得过了分而令人惊讶,纳夫塔又出来替体罚涂脂抹粉。依他的看法,在这儿胡诌什么人类的尊严实属荒谬,因为我们真正的尊严存在于精神中,而不存在于肉体里;人的心灵太过分倾向于从肉体中吸取整个生命之乐,给肉体一些疼痛因而就成了绝对值得提倡的手段,用它可以败坏感官享乐的胃口,就像将乐趣从肉体中赶出来,让它回到精神中去,以便精神重新取得统治地位。把笞刑指责为尤其可鄙的手段,是很愚蠢的。圣女伊利莎白就让她的忏悔神父——马尔堡的康拉德抽打得鲜血淋漓,结果“她的灵魂”便如传说中讲的“兴奋起来,一直到开始第三次合唱”;她自己也鞭打过一个穷老婆子,就因为老人在忏悔时瞌睡。还有一些教团和教派的成员乃至一般的信仰诚笃者,他们为增加内心对精神原则的信念而自己对自己施以鞭笞,你当真敢讲这是野蛮的、不人道的吗?一些自诩高贵的国家以立法的形式取缔了体罚,有人相信这是真正的进步;其实这信念越是坚定不移,就越加滑稽可笑。

  嗯,汉斯·卡斯托普认为,到此已绝对可以肯定,在肉体与精神这一对矛盾中,肉体无疑体现着邪恶的、魔鬼的方面……哈哈,只是体现,因为当肉体还保持着自然本性——自然的本性时,它也不坏!——而当其本性与精神和理性相反,彻底变坏了以后,肉体就是邪恶的了,要是容许他不揣自己教养和知识的浅鄙斗胆地说的话。基于这个观点,给肉体以相应的对待,对它实行纪律的强制,就顺理成章。这种强制手段,要是容许他斗胆地讲,也同样可以称为邪恶的。塞特姆布里尼先生不是由于身体虚弱而未能去巴塞罗那出席世界进步大会吗?要是当时他身边有一位圣女伊利莎白就好啦……

  大伙儿一齐笑了起来。意大利作家眼看就要发火,汉斯·卡斯托普赶紧开始讲他自己挨打的故事:在他念的那所人文中学里,低年级还部分地施行体罚,因此班上总备有马鞭在那里;尽管考虑到他的社会出身,老师没亲自动手,让班上一个有力气的大个子同学把他揍了一顿;那有弹性的棍儿抽在他大腿和仅仅穿着薄袜子的小腿肚上,痛得钻心、要命,叫人永远忘不了,简直难以想象。一阵剧烈的抽泣,愤怒和屈辱的眼泪——请魏萨尔先生千万原谅我用这个词——便夺眶而出。难怪汉斯·卡斯托普曾在书上读到过,在监狱中受笞刑时,就连最强壮死硬的杀人越货的盗匪也会号啕大哭,跟小孩儿似的。

  塞特姆布里尼先生用套在脱毛的皮袖筒中的双手蒙住脸,纳夫塔却以一位政治家的冷峻问道,除了用鞭子和棍子,用这些与监狱绝对般配的东西,还能用什么别的办法去制服那些桀骜不驯的罪犯呢?一所施行人道主义的监狱从美学上讲不伦不类,是妥协折中;塞特姆布里尼尽管口口声声讲美,却根本不懂得美,至于说到学校教育嘛,纳夫塔讲,那些想把体罚排除出去的人所谓的人类尊严这个概念,实际上是植根于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时代的自由个人主义,植根于自我的开明专制主义,这种专制主义正趋于灭亡,正让位于一些新兴的更坚强的社会思想,让位于约束、制服、强迫和服从的思想。遵循这些思想,没有神圣的残忍精神不行;而对于体罚,人们便得另眼相看。

  “于是便有了死尸般的盲从一说!”塞特姆布里尼讥讽道。纳夫塔马上回敬他,说既然上帝为了惩罚肉体的罪孽而让它可耻地腐烂,那么对同一个肉体施以鞭笞,最终也算不上大逆不道吧——由此,话头马上转到了尸体火化问题上。

  塞特姆布里尼赞成火化。这样可以免除腐烂的耻辱,他高兴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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