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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但是,我不想动。

  在冷寂中,我想象自己正在开罗大街小巷寻找她,呼唤她,叫她回来。好像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去了;出丑露乖地追在她后面,我想告诉她有关命运之事;我命中注定会失去她,正如尼克注定会失去双手。所以无论如何,我们必须破坏命盘,战胜命运行。

  不合逻辑没有道理。而去我也没有去追她,只是去猎食,过后便回来。此刻她离开开罗已好几哩外了,她之从我处走掉,正如一颗细沙掉在空中,哪里还找得到?

  似乎已过了很久,我转过头,花园上面的天空一片腥红,腥红的光更已笼罩在远远的屋顶。太阳就要出来了,温暖也随而即来,紧接着,开罗的大街小巷,成千上万的声音将此起彼落。恍惚之间,我听到一个声音,那声音似是从沙地,从树丛,从那片草地传来。

  正当我还在聆听这些声息,正当我还看着耀目的光在屋顶移动,我察觉一个凡人靠近了。

  他站在花园敞开的大门,正往空荡的屋里探头谈脑。一个年轻金发的欧洲人,身穿阿拉伯式宽袍,长得相当俊帅。在微曦中,他看到我,一个欧洲伙伴,躺在一个被弃屋顶的地板上。

  当他走进荒芜的花园,我躺着呆呆瞪他。天空的亮光照热我的眼睛,柔软的眼眶四周已开始灼烧,他穿罩着干净的白袍于白头巾,好像披着白布的鬼魂。

  我知道我得快跑,得赶快跑远躲开冉冉升起的太阳。此刻已来不及跑在地板下的地窖,这个凡人已进入我的巢穴,来不及杀他并摆脱他了。可怜不幸的凡人!

  然而我仍动也不动,他走近了,整个天空在他背后明灭不定,他的身影变长变黑了。

  “先生!”关怀的轻语,就像好多好多年前,圣母院的那个女人,曾经试着帮忙,我却让她跟她无辜的孩子双双受害。“先生,你怎么了?我帮得上忙吗?”

  白色头巾下有一张晒黑的脸,金色眉毛闪亮,灰色眼眸如我。

  尽管大非我愿,我知道自己正在爬起来,自己的正在往下卷,毒蛇似的牙正往外冒,我看到对方瞠目结舌。

  “瞧,”我嘶嘶作响,獠牙已经尽露:“你看见了没?”

  冲向他,我抓住他的手腕,强迫他摊开的手放在我脸上。

  “你以为我是人类?”我恫吓着,把身子举起来,他的脚离地,徒劳的踢腾挣扎。“你以为我是你的弟兄?”我大叫。他的嘴大张,先是发出粗嘎的干嚎,然后凄厉尖叫。

  我将他往上投掷,他的身躯如球般旋转,穿过花园,穿过闪光的屋顶,不见了。

  天空似在焚火,我的双眼已睁不开。

  我跑出花园门外,钻进小巷,在小拱门下跑,穿过陌生的街道,打碎迎面而来的门,抛掷迎面而来的人,钻穿迎面而来的墙;墙的灰梗住我,我冲出一堆的墙,进入赃兮兮的小巷,闻到空气中的臭味;光就在我背后如影随形,好像什么东西在追逐我似的。

  我终于找到一幢烧毁的房屋,废墟里还留下格子门窗。冲进花园,就在园里的土地上挖着,我用双手死命挖土,越挖越深,深到再也挖不动为止。

  我总算藏身在黑暗里。

  我总算安全了。

  我想自己快死了,我已算不清有多少夜晚溜走。我必须起身,必须到亚力山大港,必须远渡重洋。不过这也表示我必须活动,必须在地里翻身,必须屈服于渴念渴望。

  我无意屈服。

  渴念来了又去了,那是煎熬与炙烤,我的脑渴,我的心也渴;我的心越胀越大,心越跳越快,但是我不屈服。

  也许地上的凡人已经听到我的心跳声,我偶尔会看到他们,在黑暗中喷出火焰,听到他们的声音,咕囔着外国话语。更多的时候,我只看到黑暗,只听到黑暗。

  我终于只是渴望躺在地理,眼睛充血入睡,充血的做梦。我渐渐体认出自己,不,也许能想象到,现在已太软弱,不可能推开柔软的沙土;太软弱,不可能转动我生命的轮轴。

  不错,即使我要,我也起不来动不了;我仍在呼吸,一直在呼吸,一直在呼吸,只不过是那种凡人式的呼吸;我的心跳声在耳边轰响。

  然而我并没有死,只是在虚掷生命。就像那些圣婴公墓墙里备受折磨的幽魂,被遗弃在悲惨地狱,那里是全然的无所见,无所知,无所用,也无所记录。

  我的手已枯干成爪,血肉已萎缩成皮包骨,双目在眼窝处凸起。有趣的是我们竟能就如此、水生下去,纵使不喝,不降服于甘美致命的快感,我们仍能、永生下去。这还真是有趣得很!哎,只要每一次心跳不要这么痛苦,该多么好!

  只要我能停止思想:尼古拉斯走了,我的哥哥们走了,美酒的甘醴,掌声的醺醉;只要我能不再去想,该多么好!

  你为什么不这样想呢?不管在那里,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我们使人快乐,那就是美好的。

  美好?你在谈什么?美好?

  那是美好!至少有些美好,这其中是有美好。敬爱的上帝,即使这个世界了无意义:它总还是存在着美好。可以吃,可以喝,可以笑……可以长相守……!这不就是美好?……

  笑声,那种疯狂的音乐,那种喧闹嘈杂,那种不调和,那种没完没了假情假意的尖锐语声:…

  我清醒吗?我沈睡吗?有一件事倒确切无疑,我是妖魔鬼怪;我正躺在地里备受煎熬,而人类在险难重重的人生里,无疑却能平安无事。

  卡布瑞现在恐怕已到非洲丛林了。

  偶尔有凡人走进烧毁之屋上,是小偷来躲藏吧,外国话叽叽喳喳。我只要让自己的、心情更加低落,从冰凉的沙土退缩,就完全可以听而不闻了。

  我真的已是陷阱中的困兽?

  上面有血腥之味。

  也许他们是最后的希望,这两个在荒废花园野宿的家伙,他们的血将会吸引我上去,他们的血将会引诱让我翻身,伸出可怕的爪子去挖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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