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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将在啜饮之前先把他们吓死。好丢脸呀!我一迳是这么漂亮的小妖魔,现在却是这副德性!

  偶尔,好像尼克和我,正沈湎在最美妙的聊天里。“我已远远超过所有的罪恶与痛苦了。”他对我说;“你感觉到什么了吗?”我问道:“这是不是就是自由的意思,就是你不再有任何感觉?”没有悲惨、没有渴望、也没有狂喜的感觉吗?有趣的是,在此刻,我们观念中的天堂是狂喜的,天堂之喜乐!我们观念中的地狱是痛苦的,地狱之烈焰。所以我们并不认为没有任何感觉就是美好,是不是呢?

  你能放弃吗?黎斯特。或许你宁可抵抗渴念,抵抗地狱般的折磨,而不愿死去,不愿一无感觉。至少你还渴望着鲜血,那种火热的,可口的,能填满你身躯每一部分的鲜血。

  这些凡人将在这里多久?在我荒芜的园子上面待一晚?待两晚?我把小提琴留在租来的房子里了,我非去拿不可,好送给年轻的凡人音乐家,一个肯……

  值得欣慰的静寂。可惜偏偏有人在拉小提琴。尼克白皙的手指在拨弦,弓在亮光中疾驰,那些不死幽灵木偶的脸,一半儿迷惑,一半儿逗乐。一百年以前,巴黎的人一定会捉了他,他根本用不着自焚;也许会捉了我,不过,我很怀疑。

  不,绝不可能有任何女巫广场是为我而设的。

  他永远活在我心里。哎,纯粹凡人的陈腔滥调。那是怎么样的生活?我自己就不喜欢这么活着,活在别人的记忆里是什么意思!我想,什么都没有,你根本不可能真的活在别人的记忆里,不是吗?

  猫在花园里。猫的血腥味道。

  谢谢你。亲爱的猫。不过,我宁愿受苦,我宁愿是一具带牙齿的干壳。

  夜晚有了声响,那像是什么呢?

  低音鼓声。儿时在家乡小村镇,当义大利小型剧团来了,满街招徕说戏就要上演,就要在随行车厢搭成的舞台演出,巨大的低音鼓就满街咚咚敲打着。这样的巨大低音鼓,我自己也亲自敲打过;正当我离家出走,跟着剧团巡回小镇,那些珍贵的日子,我也是剧团中之一员时。

  不过,这个声音比鼓声更大多了,是炮弹轰过小村庄,穿山越岭的回响吗?我的感觉已渗入骨子里面,在黝黑中,我张开眼睛,我知道声音越来越近了。

  那是脚步声,不,或者那只是心跳声?这个世界本来就充溢各种声音。

  嘈杂声音这么逐渐逼近,是一大凶兆呀!某部份的我,却知道其实没有什么真正的声音,没有凡人听得见的声音,不是瓷器在架子上卡喳响的声音,不是玻璃吱吱嘎嘎响的声音,也不是猫在墙头奔驰的声音。

  埃及在岑寂中沈睡。岑寂笼罩沙漠,笼罩河的两岸。这里甚至没有小羊咩咩声,小牛眸眸声,也没有妇女饮泣声。

  然而,我听到的声音硬是震耳欲聋。

  有那么一秒锺,我感到惊恐。我在抓土,强迫自己的手指伸向地面,失明的,失重的,我在泥主昊浮游,我突然不能呼吸,不能叫喊!好像一旦我能喊叫,我一定会叫得天动地摇,几哩方圆以内的玻璃全都震碎,水晶瓶子全都破裂,窗子全都爆裂开来。

  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近。我试图翻滚身子,可是我吸不到空气。

  好像我看到东西,好像有身影接近,黝黑中摇曳闪烁的一片红。

  是有谁来了,这个声音,某一个强而有力的生物。纵然在阗寂中,所有的树、花和空气都感觉到了,地上所有暗哑的生物都感觉到了。

  也许这就是死亡吧,我想。

  也许在某种庄严崇高的奇迹里,死亡是活的,它把我抱在怀里,它不是吸血鬼,它是天堂美妙的化身。

  我们冉冉飞升,一直升到和星星在一起。我们穿过天使和圣哲,穿过光亮,进入神圣的黝暗;穿越存在,进入无限的虚空;在遗志之中,我们的一切过失全都宽恕了。

  尼克的毁灭,变成只是消失的一点点小光亮,哥哥的死亡,分解融入必然的伟大安谧里。

  我推着泥土,我踢腾着,偏偏手软脚弱,我的嘴巴尝到泥土的味道。我知道自己非起身不可,那个声音也正在叫我起身。

  我又一次感觉那像是炮火轰隆;炮弹引爆了。

  十分清楚的,我知道那是在找我,这个声音是在找我出去,它像光线四处探照,我不能再躺着了,我必须回应。

  我送出最热烈欢迎的气流,我告诉它说我是在这里。我挣扎着想移动嘴,却只听到自己可怜的喘息。而呼唤的声音已大到穿透我每一根纤维,连周围的土地也跟着声音在转动。

  不管它是什么,它来自烧毁已成废墟的房子里。

  门撞开了,好像门上的锁链不是铁而是灰泥。我在地下闭着眼睛,上面的事却看得一清二楚。我看见它在橄榄树下走动,它在花园里了。

  再一次我疯狂的伸出爪子,伸向空中,此刻我听见低沈普通的声响,那是在我上面挖土的声音。

  我感到某种柔软似天鹅绒的东西,轻刷着我的脸,我仰头朝上,看到幽暗的天空闪着亮光,看到云轻轻飘浮,好像面纱一般遮住了星星。仅仅一片明净单纯的天空,就能带给我如此的愉悦幸福,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

  我的肺吸满清新空气。

  我快乐的舒了一口大气。然而所有的激情早已超越了快乐。我能呼吸,能看见光亮,这已是奇迹;而打鼓的声音,震耳欲聋的炮轰声,岂不正是最完美的伴奏吗?

  他,找我的这一位!声音发自他的这一位,就站在我的上面。

  声音融化了,分解了,只变成低微一如琴弦的馀音。我起身,好像我被轻轻举起来,轻轻举出地面上,尽管站在那里的身影,手还好好垂在他身边。

  终于,他伸出手臂拥住我,我所看的脸容,远远超过任何领域的可能性。我们之间有谁可能拥有如此的脸容?我们知道什么是耐心?什么是仁慈?什么是同情呢?不,他不是我们当中之一员,绝不可能的。然而他确实是的,超自然的肉和血跟我很像,彩虹的眼眸,自四面八方吸收光亮,微细的睫毛,有如最细的笔描绘出来的金丝。

  这一个怪物,这一个威风凛凛的吸血鬼,直直挺立的抓着我,双目炯炯的望着我。我相信自己喃喃说了些疯狂的事,传达了些狂热的思潮,那就是我现在已明白、水恒的玄秘。

  “告诉我吧!”他轻语着,微笑着,那是一种最最纯粹充满人性的爱。

  “哦,上帝保佑我,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吧!”这是我发出的声音,我无颜面对这样的美好。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只剩骨头,双手如鸟的爪子,像我这个样子的鬼魂,是不可能活下去的;我低头再看看自己的腿,它们只是手杖;衣服滑落而下。我不能站立也不能移动,魂销魄荡的血的记忆,在我的嘴里满溢着,猛然之间,击垮了我。

  我看到他的红色天鹅绒衣服,在我面前有如一团火,披风长及地面,握住我的手戴着深红手套,他的头发浓密,白色混杂着金色波浪发缯,蓬松的垂落在脸和宽阔的额头边。蓝色的眼睛上,是浓粗的金眉!如果眼睛不是那么大,不是那么温柔的充满了感情,不免会被粗眉压得看起来抑郁愁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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