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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永州八记》看柳宗元的山水散文
作者:顾 盼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欲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作者以丰富多变的手法,空灵的笔法,精妙的构思,清新流畅、富有节奏的语言,在寥寥一百四十多字中,青山绿水无不见于笔底,将富春江秀美的自然风光描绘得淋漓尽致。虽为书信,但历来被当作独立成篇的山水佳作来欣赏。与以前的山水记之不同者是,本文除了刻画富春江的山山水水外,还抒发了作者对政治的失意厌倦和企图寄情山水的思想感情。
最后,我们再来北朝郦道元的《三峡·江水》: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巘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
这几段尽管只有百余字,却写出了三峡七百里中的万千气象。山川草木,峡谷深涧,悬泉瀑布,急流绿潭,春夏秋冬,各具风姿。字数之少,容量之大,写得又如此从容不迫,舒卷自如,真令人啧啧赞叹。可见,就刻画山水来说,《水经注》的成就是非常杰出的。
《水经注》以后,柳宗元的山水记,在写作技巧上有很大发展,在具体刻划山水方面成就很高,正像他在《愚溪诗序》里说的那样:“漱涤万物,牢笼百态。”明人茅坤说:“夫古之善记山川,莫如柳子厚。”这样评价应该说是非常中肯的。柳宗元描绘山水的作品的一个重要艺术特征是“文有诗情。”(林纾《柳文研究法》)而“六朝山水文学的一个特点,也是艺术上不够成熟的标志,就是景物描绘与作者的主观感受还没有融为一体。这样,在对自然美的态度上,往往是站在客观的角度玩赏、观察;而在表现到作品中的时候,有明显的雕琢、描摹的痕迹,往往要在景物之外写主观的体验。作品中的自然还不完全是作者主观感受中的自然,这在自然美的表现上还是处在比较低级、粗糙的阶段。到了柳宗元的山水记里,作者带着强烈的主观感情去观察自然,他写的自然山水已不是客观存在的景物,而是经过作者的眼睛和心灵过滤过、加工过的艺术创造。这就不只表现了人的审美感,进而展现了作者的思想感情。所以,这些作品可以看作是一首首诗。……在他描写的南国山川的秀丽画面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对美好事物被弃置的愤慨,他对压抑的社会环境的不满以及他努力发现和创造美好事物的热情。这里通过一个被压抑的才智之士对于自然山水的感受,写出了这个被拒于现实斗争之外而又不甘消沉的灵魂。这就使这些作品所写的自然不是宁静闲适的洞天福地,而满篇洋溢着作者的感情,浮现着苦难社会的影子,文中的‘诗情’就是从这里来的。”(载孙昌武《柳宗元传论》;转引自《中国散文学通论》482~483页)徐安怀先生也这样评价:“《永州八记》虽受到《水经注》和南朝山水小品的直接影响,但却融入了屈原辞赋的精神。它们已不是客观地模山范水,而是在精细传神的景物描写中言志抒怀,寄寓身世之感和怨愤之情。作者的高洁情怀与屈原是相通的,虽然作者的幽愤在‘八记’中表现为峻峭精丽,不像屈原骚体之阔大壮观,然而这种峻峭的形象和意境,则显然更能体现作者的艺术个性,更能突出作者的人格特征,从而为游记散文的发展奠定了稳固的基础。”(徐安怀《中国古代散文研究》213页)由此,我们可以这样说:柳宗元以《永州八记》为代表的山水散文,与他之前的山水游记相比较,其更加闪光、更具魅力之处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完美结合,这也是柳宗元对游记散文创作的一大突破及发展。
那么,柳宗元为什么会有如此成就呢?试想:在封建社会里,一个地主阶级知识分子,如果平步青云,坐享高官厚禄,终生浮在社会的上层,趾高气扬,志得意满,他可能了解民间疾苦,深刻地体察广阔的社会生活吗?他又可能写出极富思想性和艺术性的作品,在文学上取得辉煌的成就吗?回答是否定的。所以,我们有必要来追溯一下柳宗元坎坷的生活之路。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于长安一个中下层官僚家庭。父亲柳镇先后做过录事参军、长安主簿、殿中侍御等中下级官吏,他为人正直,富有学识,并结交朋友,曾经屡次向横暴的军阀和陷害贤良的大官僚提出批评,因此被迫害,被贬官,但不屈服,还创作了一些诗歌来表达自己的坚强意志。柳宗元的母亲卢氏,是一个慈爱勤恳而有学问的妇女。这样的家庭,对柳宗元性格和学业的成长有相当影响。柳宗元幼年时随父到过陕西、河南、湖北、湖南、江西等地,4岁由母亲教授诗赋,13岁时,他已具有比较丰富的知识,能够写出相当不错的文章,在文坛上颇有一点名声了。公元793年,与刘禹锡等人考中进士,时年21岁。几年后,又登博学鸿词科,其后仕途可称顺利,先授集贤殿正字,改调蓝田尉,31岁时任监察御史里行。这一时期他用事之心很急切,自称“唯以中正信义为志,以兴尧、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为务。”(《寄许京兆孟容书》)希望有所作为。在结识了王叔文、刘禹锡、凌准等人后,由于共同的政治主张,加上接近东宫的机缘,形成了以王叔文为首的试图改革政治的集团,柳宗元是该集团的主要成员。王叔文等人于贞元21年(八月改永贞元年)二月执政,进行改革,其主要内容是:抑制藩镇割据势力;打击宦官势力;严惩贪官暴吏,推行“用人为贤”路线;减轻剥削,释放宫女,取消宫市等。史称“永贞革新”。王叔文集团的政治改革在历史上是有进步意义的,也在一定程度上符合人民的利益。因支持改革的顺宗此时已病重,反对革新的宦官、显贵们借此矫诏逼其退位,拥立宪宗。只存在一百四十六天的“永贞革新”失败了。之后,王叔文被杀,柳宗元等八人贬为偏远之州的司马。柳宗元从此被远弃荒州,先做了十年的永州(今属湖南)司马,此间写了不少诗文,《永州八记》就创作于此时。元和十年被召回京,又被打发到更远的柳州(今属广西)任刺史。险恶的政治和自然环境,愁苦的心情加上多病的身体,终使柳宗元以46岁的盛年病逝于柳州。一生所作诗文,由刘禹锡编次为《柳河东集》。“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是柳宗元诗中名句,也是他自己坎坷一生的写照。
由以上可知,柳宗元的一生都与政治密切相关,也始终对人生抱着积极的态度。他的思想中突出地存在着三种进步因素:宇宙观方面的唯物倾向;政治上的民主倾向;人生观中的积极入世倾向。正因为如此,他的最初抱负并不在记游山水,而在政治。但他政治上失意了。柳宗元在永州所担任的司马的职位,名义上是个小官,实则是个“罪犯”(朝廷这样认为)。他借山水游记书写忧愤,渗透在山水游记中的主要是他的身世之感,政治上的抑郁不平之情。柳宗元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他将这种追求及失意曲折地表现于山水记中——寄情山水总可以吧!“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古之著书者皆是也。宗元近欲务此。”(《寄许京兆孟容书》)这就是柳宗元山水游记的思想性和艺术性能完美结合的根本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