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重释鲁迅所经历的幻灯片事件
作者:索良柱
在鲁迅的文本中,对“吃人”目光之恐怖的精彩描写还有两个不得不提的例子,一处是《药》中康大叔的“眼光正像两把刀,刺得老栓缩小了一半。”另一处则是在《阿Q正传》中,临刑游街的阿Q起先似乎不怕死,但那些喝彩的看客的目光使他想起了狼眼睛,四年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地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远是不远不近地跟他走。”看客们的眼睛比狼眼睛更可怕,“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阿Q想喊“救命”,然而还没喊出来,“他早就两眼发黑,耳朵里嗡的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迸散了。”“吃人”的眼光比行刑本身还要恐怖,鲁迅这种对“被看”的恐惧的描写可谓达到了极致。结合鲁迅文本中“看/被看”模式,我们可以推定:鲁迅对于“被看”有很特殊的难以割舍的情结,仅从启蒙角度加以解释是难以令人信服的。“幻灯片事件”中民族国家层面上的“被看”之辱与鲁迅的这一特殊情结并不相称,因此,笔者认为,“幻灯片事件”是鲁迅故意使用的障眼法,以掩饰他抨击“看客”的真正动机。为了更有效地解释“幻灯片事件”,我们需要暂时绕开“幻灯片事件”本身。
四
在“幻灯片事件”发生之前,鲁迅的生命其实早已与看客发生了让他一生难以释怀的关联:“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质铺和药店里,年纪却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的柜台正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上送上衣服或首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这段文字凝结着一种“被看”的创伤。“在侮蔑里接了钱”,这“侮蔑”中最难以让敏感的少年鲁迅承受的,是那侮蔑的目光,然而却是四年多,几乎每天都得去承受。这种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被看”,是家境尚好时的少爷鲁迅从未有过的际遇。
鲁迅年幼时,他的一家还有四五十亩水田和少许店面房子,“是一个小康人家”。当他随母亲到外祖母家玩时,不仅受到外祖母的钟爱,且颇受村人的优待。许多小朋友,都因他之到来而得到父母减少工作的允许,一同伴他游戏。此时,“正是一个少爷”的鲁迅处于高高在上的看者的地位上:要么被人仰视,要么俯视他人。
然而,鲁迅十三岁那年,家中发生了一次巨大变故,本来做官的祖父因科场案被捕入狱。家里每年要卖房田换银两去官府上下打点。本来有四五十亩水田的家庭,最终弄得“几乎什么也没有了。”一家分散,鲁迅和弟弟们寄居在大舅父家里,虽然同是住在外家,但再也得不到以前的优待了,反而受尽奚落,有时还被称为“乞食者”了。从高高在上的少爷到乞食者,这鲜明的落差极大地刺伤了鲁迅的幼小的心灵。这时的“被看”已成了一种令人屈辱的创伤。鲁迅不顾家境的艰难,毅然回到自己家去。不料回家之后,他父亲又患重病。父亲病逝时,鲁迅只有十六岁。曾祖母逝世,祖父下狱,父亲早逝,这一连串的不幸接着发生于四五年之中,使鲁迅受尽了白眼,“被看”的创伤不停地堆积起来——这些积淀起来的创伤成了此后鲁迅心灵深处一个再也化不开的心结。
父亲病逝后,祖父还在狱中,鲁迅是长子,别无可以支持或重振家庭的人,生活更加穷困,更坏的是,邻居中还传着鲁迅“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的流言,这使鲁迅“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便连自己也仿佛觉得犯了罪,怕遇见人们的眼睛,”便急于要离开绍兴城了,“我要到N进K学堂去了,仿佛是想去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然以时人的眼光看,读书应试才是正路,学洋务,便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受奚落。但鲁迅终于去进了K学堂,毕竟,避开那些熟悉而恐怖的目光,对于自家庭变故以来一直处于“被看”的屈辱之中的鲁迅而言便是一种相对的解放。
五
但是,鲁迅转赴日本留学后,他以前心中积淀下来的“被看”的创伤要面临新的危险。
“上野的樱花烂熳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然而鲁迅没有看樱花的兴致,因为弱国子民的身份,难免要成为日本人眼中的看点。“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辩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这些“清国留学生”在看樱花时,他们自己的丑态却同时成为日本人眼中的“风景”,但是他们对于自己的“被看”却浑然不觉,所以遭到鲁迅的辛辣嘲讽。
鲁迅不仅为他们之“被看”而焦虑,更为自己焦虑。这些“清国留学生”会牵连到鲁迅,虽然鲁迅自己已经把辫子剪掉,但在日本人眼中,鲁迅和这些“清国留学生”无异,都是“支那”人,太抵是可以同等看待的。对此,鲁迅颇为焦虑,对这些“清国留学生”有一种分离感,故而一边辛辣地讽刺他们,一边想避开他们了,“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随后,鲁迅从东京来到仙台,进了医学专门学校。按鲁迅的记述,那时仙台还没有中国的学生,所以鲁迅自然要沦为被看物:“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是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以弱国子民的身份及稀有之缘故受优待,让鲁迅很不是滋味。在调侃和自嘲中,鲁迅无奈地承受着“被看”的屈辱及因之而牵出的心中的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