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扛锄头的女人

作者:何玉茹




  有时想想,自个儿是不是太过分了?可要是依了他,这菜地不也成了阳台成了书房了吗?我想我不能一退再退了,平房搬楼房的事我挡不了,菜地变“阳台”变“书房”我是一定要挡的,我要记住,菜地是我的,是我自个儿的,不属于他们任何人。
  我知道我种的这些菜们,远不如市场上的好看,可就像养孩子一样,好歹也是自个儿的,丑也觉得亲。有一回把几根又细又弯的黄瓜拿回家,李永志不放过地说,看看,要听了我的就不会长成这样子。我说,长成什么样我也不嫌。李永志说,可我嫌。李小星也跟了说,我也嫌。我不由地抬手就打了李小星一个嘴巴。李小星跑回房间哇哇大哭。我也哭了。李永志谁也没哄,一个人跑到阳台上唱“耳边厢”去了。
  我猜,他们要我把地给别人种,大约也是把我看死了,觉得我注定种不出什么名堂了。可他们不懂,名堂不名堂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需要种它。只要种着,茄子小不小黄瓜弯不弯我就顾不得了。其实,我也挺恨自个儿,生产队集体劳动那会儿,我总是最好的,到这会儿,咋就成了最差的了?
  我坐在地头上,想的时间大约是太长了,就听那边的西红柿地里有噗、噗的声音。我明白这是西红柿们等得不耐烦了,要我快些去照看它们呢。
  沿了中间的一条垄沟往里走,两边高的矮的,红的绿的,清香的刺鼻的,平淡的惹眼的,一股脑地簇拥着我。我就像在接受着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我看到,架上的豆角们挨在一起,你碰我我碰你的,打着欢迎的拍子;一根根的黄瓜从叶子后面钻出来,抢了要我看见;纤细的香菜们挤在一起,摇头摆尾地向我打招呼;原本安静的青椒棵子此时也有些闹腾,趁了一股风呼呼涌涌地往我身边挤,其中一棵还绊住了我的一条腿。我不住地走着,不住地被绊得停下来。忽然,刺啦一声,不知被谁拽了一下,衣袖还被扯开了口子,正有些恼火,却见是竹竿搭起的西红柿架,还有两个红亮亮的西红柿躺在架下。我便明白,是它们在对我作提醒呢。
  我一手一个地捡起它们,用衣襟擦拭着它们身上的泥土。我的衣襟经常带有菜们的泥土,为此李小星多次指责我不讲卫生。我说,你不懂,卫生是卫生,亲是亲,两码事。李小星就更不懂地说,什么亲不亲的,谁跟谁亲呀?
  不远处有个正在浇地的女人,扛了铁锨,在她的菜地里走来走去。她喜欢读书,因为读书想往城市,因为想往城市嫁到了城里,最近退休了,就又回来种地了。她的菜种得也不好,可村里许多人都羡慕她,说,看人家闲在的,种起菜来了。人们对我,就没一个人这么说,就像不同人家的两个孩子,富人家的孩子,人们就可劲地夸。
  女人的不远处是一片果树,果树下有个撅了屁股锄草的男人,这男人干过数不清的行当,木匠、瓦匠、糊裱匠、修鞋匠、菜贩子……可没一样干成过。如今,他又开始种果树了。据说他是最不屑种菜的,因为生产队那会儿他当过蔬菜技术员,干腻了。也许这辈子他最有希望干好的就是种菜了,可他偏偏不干。人们对他是愈来愈耷拉眼皮了,都说他这样的人,种果树也一准儿成不了。唉,人们就是这样地势利。
  我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也正看着我,刺得我立刻把眼睛眯起来了。但这也让我喜欢,至少它不会对我耷拉下眼皮。太阳下是一片灰白的云彩,云彩下面是一片楼房和几根烟囱,烟囱里冒出的黑烟,很快就升到云彩里去了。我知道那楼房和烟囱就是李小星所在的工厂,因为那个工厂的存在,李小星才可以不必下地,才可以每月拿到1000多元,才可以不屑自个儿的不识字的亲妈。此刻,我不愿去想李小星,倒更关心天上的太阳,我想要是那片云彩愈来愈多,愈来愈黑,把太阳挡住了可咋办?
  接着,我开始为喜欢喝水的黄瓜浇水。我发现,从机井里抽出的水量是愈来愈小了,流到我的垄沟里,只剩了浅浅的一个沟底。谁都知道,这些年工厂建得多,喝的水也多,比蔬菜喝的水多多了,听说,多少年之后,人喝水都难了呢。可是,没有一家工厂因为水少了就停建或者少喝一点。建工厂的那些人,一准儿比李永志还有知识吧,却还不如我一个不识字的人呢,我给菜们喝水的时候,都能约束自个儿,只要湿遍了地皮,就再不会多给一点。我跟菜们亲,跟水们也一样亲。
  水流得是太慢了,这边浇着黄瓜,我那边就去掰茄棵上的疯权和疯尖,掰完了,又去摘了几个熟透的西红柿。回来再看,黄瓜地湿了一半还不到。我抬起头,见太阳都快到头顶上了。我想自个儿不回也得回了,该做午饭了,不回去,李永志和李小星又要进厨房去了。想到他们进厨房,我心里不由得就一阵发慌。
  回到家里,果然见李永志和李小星已在厨房里了。
  李永志和李小星,一人占了个水池,一个淘米,一个洗菜,之间的水龙头被他们拨过来拨过去的,哗哗的水量,浇两个畦子的黄瓜都够了。
  我的出现,仿佛把他们吓了一跳,就像被大人发现的正做坏事的孩子,他们脸上都有些惊慌。
  若是这惊慌继续下去,我也许会好受些,但只瞬间,他们就转过身,耷拉下眼皮,换了若无其事的样子了。他们一个继续淘米,一个继续洗菜,李永志还说,你甭管了,歇着去吧。
  我手也没顾得洗,脸也没顾得擦,衣服也没顾得换,浑身上下挂满了尘土,两只手,一手拿了锄头,一手提了包在手绢里的西红柿(我的口袋里永远带着手绢,李小星用的手帕纸、湿巾什么的我从没用过)。我想我这样子一定引起了他们的嫌恶。
  我说,为什么我就甭管了,不配给你们做饭是不是?
  李小星转回身看了我说,妈,你还讲不讲理呀?
  李小星的眼睛也很大,很像我的,只是没有眼袋,没有黑眼圈。她28岁了还不肯嫁出去,仿佛就为了在家和我这个当妈的作对。
  我扔下锄头和西红柿,一步上前把水龙头关了,厨房里立刻安静了许多。我说,是你们不讲理!
  我的嘴唇有些哆嗦,声音抖得都不像自个儿的了。
  厨房里的地板、橱柜、灶具,都是全新的,锅碗瓢勺也是全新的,新得晃眼。但这些都不是我喜欢的,选买时,我喜欢的他们全都摇头。最后,他们只勉强同意了我的一条意见,就是把我用过的那只蓝花碗和那双炒菜炒煳了头儿的竹筷子留下来。
  我把厨房当自个儿的,也许多少是在虚张声势,自个儿待在厨房的时候,其实跟它是很有些陌生,很有些慌乱不安的。
  因此在厨房里吵架,我一点没有主人的气势,我的嘴唇依然不争气地哆嗦着。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李小星的嘴唇也哆嗦起来了。她好像想说什么,只是哆嗦得说不出来。就见她急得眼圈都红了,紧接着,眼泪吧嗒吧嗒也掉了下来。
  她还委屈得什么似的,她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知什么时候,李永志已退出去了,他总是这样,不屑跟我针锋相对。
  我抢占阵地似的站在李永志的位置上,用淘米的水洗了手,然后开始继续淘米。
  一边淘我一边等待着李小星的攻击,她会说,这是洗手的地儿吗?还有衣服,衣服怎么不换?
  我会说,你妈洗手还要看地儿吗?你说说,这个家哪不是你妈的地儿?我还会说,谁规定做饭就得换衣服了?忘了你小时候了?我一身大粪味儿你还直往我怀里钻呢!
  她会说,正因为小不懂事才往你怀里钻,这会儿打死我都不会了。
  我会说,知道你不会,所以我才叫你明白,人不能忘了本,忘了本就不配做人了。
  她会说,你用筷子炒菜、用手绢包西红柿就是不忘本啊,我还嫌那筷子烫手呢,还嫌那手绢擤过鼻涕呢!
  我会说,那你就甭吃西红柿,甭吃我炒的菜。
  她会说,不吃不吃,我饿死也不会吃的!
  可米都淘完了,我也没听她说出什么。她的菜也没再洗,身子也没再动,只听到有轻轻抽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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