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红楼梦》中的花格与人格

作者:蒙良杰 徐旭平




  “无情”之外,她最典型的是品德和才情。她有“停机德”,随时不忘记对宝玉进行仕途经济的规劝,当然也是以自己的利益为前提的,因为她自信宝二奶奶的位置非她莫属。对女伴们,她也有一股子热情,很是善解人意。对利益圈子之外的,则表现了“冷美人”的无情真面目:金钏儿跳井,她可以为奉承王夫人说出违心的话,失去起码的良知;尤三姐自刎,她可以说“这也是他们前生注定的”,“依我说,也只好由他罢了”。对宝玉挨打,她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方面以“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表明自己的先见之明,另一方面也说出了“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的大实话。除了对宝玉的感情是真,其他的言行明显地含有“伪”的成分。她说自己年轻时很淘气,《西厢》、《琵琶》、《元人百种》都偷看过,只是在大人的教育下终于懂得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深刻道理,并奉之为指南。她劝说黛玉少看这些书,以免乱了心性。“扑蝶”时的她,天真烂漫的表象后,却巧妙地使用了“金蝉脱壳”之计谋,把黛玉装进去,自己逃掉了一切责任。她有着丝毫不亚于黛玉的诗才,《咏百海棠》诗里的“珍重芳姿昼掩门”就是她最形象的写照;螃蟹宴上她看到宝玉和黛玉心有灵犀的相通和得意忘形的样子,也会发出“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的金刚怒目式的报复,可见她在原则问题上是神圣不可进犯的,决不宽容,花王原来也是有刺的,所以连温柔也有伪的成分在其中。
  启功先生认为《红楼梦》里的每首诗都是人物形象的重要组成部分,说得很对。但主要的人物在作品中都不仅仅写过一首诗,咏过一种花,所以在众多的同一人物的诗里,就必须抓住最能传达她核心性格的那一首,通过花格去观人格,才能读出真意,品出真味。宝钗写过《忆菊》、《画菊》,也写过《咏白海棠》,但她真正的花格应该是牡丹,人格应该是动人表象下的“无情”。
  
  二、芙蓉花格的林黛玉
  
  在小说中,属于芙蓉花格的人物应该是两个人,一个是黛玉,一个是晴雯。曹雪芹是采用了副本手法来精心地塑造她们的,即把晴雯看作是黛玉的影子人物形象来写。只有这样,才能理解,作者为什么让宝玉在晴雯死时就杜撰那首《离骚》式的《芙蓉女儿诔》,并让黛玉去倾听和评价,他已经是明悼晴雯,实悼黛玉了。黛玉怎么死并不重要,她已经在活着时就听到了宝玉为自己写下的那篇千古奇文,可以含笑九泉了。宝钗以牡丹格得宝玉之肉身,黛玉以芙蓉格深得宝玉之心,“求仁而得仁”,可以无怨。芙蓉即荷花,宋代理学家周敦颐在《爱莲说》里说:“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虽是理学家的视野,却也抓住了荷花的本质特征。周邦彦的词《苏幕遮》里“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更是描绘了风荷的风姿神韵。黛玉就是大观园这个池塘里的一朵风荷,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的背景中,她深得荷之“形”与“神”。元代萨都剌的《芙蓉曲》写道:
  秋江渺渺芙蓉芳,秋江女儿将断肠。绛袍春浅护云暖,翠袖日暮迎风凉。鲤鱼吹浪江波白,霜落洞庭非木叶。荡舟何处采莲人,爱惜芙蓉好颜色。[2]
  此诗正面描写了荷花的色香,虽没有直接抒写女儿的断肠之情,但荷花的可爱、女儿的可怜可叹,却余音绕梁。在古典诗词里,荷花一直是作为高洁的象征出现的。曹雪芹将此意,借黛玉的《葬花吟》更直接地做了表达:“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开夜宴时黛玉抽到的诗签是“芙蓉——风露清愁”,诗句是“莫怨东风当自嗟”,出自欧阳修的《明妃曲》:“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嗟”若论红颜,她实在是比不过宝钗,她的胜人,乃在于她内在的精神和独特的气质,那就是芙蓉一样高洁的人格。我认为黛玉在小说中一直是以一个诗性的文本存在的,诗贵性灵,贵真情,忌矫饰;宝钗则是以散文的文本而存在,“文以载道”,当她完全被四书五经塞满了脑子,也就自然泯灭了自然本性,出示给世人的言行便明显带有伪的成分了;湘云则是以赋的文本存在的,无拘无束,豪放恣肆,爽心悦目。
  黛玉的容貌,小说在第三回这样写道:“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生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拂风”[1]明显地和与宝钗的外形描写不一样,曹雪芹对黛玉是写意的,绘神的,她是超越凡尘的仙子形象,娇是她的体态特征,高标逸韵才是她的本质特征。
  当容貌和家世都比不过宝钗时,黛玉唯一的资本就是:高洁的荷花精神。只有这一点,她可以让宝钗败北。宝玉杜撰的《芙蓉女儿诔》,其实就是她的最佳墓志铭:“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花原自怯,岂耐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这字字《离骚》式的语句,写出了作为风荷的本真精神和高尚人格,以及红消香断的悲凉处境。联系她自己写的《葬花吟》里的“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就可以理解,她是早有“冷月葬花魂”的预感了。“花魂”即诗魂,二者都是荷花的风骨和人的精神的完美合一,难分彼此。
  荷花开放在秋季,亭亭玉立,风姿非凡,身边陪伴的却是滚着颗颗晶莹圆露的荷叶,这也暗合她的形象。宝玉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更准确地说黛玉才是水做的,因为她的自然人格——荷花,原本就是从水中冒出来才有了灵性的。宝钗其实应该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骨肉,牡丹虽是花王,却也需权势和金钱的沃土去培植。所以黛玉是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没有世俗的任何泥气和土气,才显得那么地本色、纯真,那么地让人心向往之。芙蓉花格从精神上体现了黛玉的高洁人格魅力:傲然独立、高标逸韵。她是集古代感官性的、道德性的、精神性的女性美于一身的形象,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现代有持钗黛合一论者,认为娶宝钗做妻子,黛玉做情人最完美。那也只不过是贪婪的男人们一相情愿的幻想,因为这两“格”原本就是水火难容的,是世俗与理想的高下之别,更是人格力量的分野。真的那样,宝玉恐怕更难调和她们的关系了。
  
  三、海棠格的史湘云
  
  谈到《红楼梦》里的女性人物形象的可爱,常有人说:我爱湘云。这从侧面说明了宝钗因为浸染了太浓厚的道学气不是那么可爱,黛玉因为太远离尘世的清高和太浓烈的哀愁有时也让人受不了。湘云可爱在什么地方呢?简言之:可爱在天真明朗、真诚直率、热情如火的海棠格上。
  她给人印象最深的,莫过于“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大家在吃酒行令时,不见了湘云,走到山石子后面一看,原来她吃醉了,正酣睡在一个石板凳上,四面的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面脸、满身上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掉在地上,也半被落花掩埋了,更有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地围着,这真是一幅可爱的美人春睡图,曹雪芹把这样富有诗情画意的境界给了湘云,足见作者也是特别喜欢她的。这姑娘爱穿男装,平时说起话来,高声大叫,无任何顾忌。吃起酒来,挽袖挥拳,不减梁山好汉的侠气。对香菱谈诗,满口是杜工部的沉郁、韦苏州的淡雅、李义山的隐僻。大观园里有了一个这样粗豪直爽的女性,实在是对宝钗的娇羞与矜持、黛玉的清高和哀怨的绝妙衬托。宝钗没有她的直,黛玉没有她的豪,她以天真和热情洋溢取悦于宝玉,又因为发自内心的对宝玉的劝告而被斥责。实际上《红楼梦》里的恋爱不仅仅是三角,湘云是一直存在着的第四角。
  小说第二十一回对湘云的外貌是这样描写的:“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之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又带着两个金镯子”,曹雪芹用短短的几句话,就突出了她的个性特征:随便,潇洒。她是美在自然的少女,没有宝钗的心计和作态,是作为又一个和“玉”有前世姻缘关系的“金”的形象而出现的。她和宝钗一起,对黛玉构成了心理上的双重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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