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0期
《聊斋志异》叙事修辞解构
作者:王修志
一、《画皮》对仗叙事修辞解构
《画皮》是《聊斋志异》中最为人们熟悉的篇章之一,这不仅因为它曾被搬上银幕,也不仅因为它在全书林林总总写好鬼佳狐的题材之外独写恶鬼,别树一帜,同时还因为这个故事寓意丰富,很有启发性。但是,对于《画皮》的寓意认识,历来多失之肤浅,这主要是因为对作品的对仗叙事修辞缺少确切把握造成的。
对称是自然界的普遍法则之一,譬如人生双目、双耳,左右对称;譬如正电子与负电子,正电荷与负电荷,物理对称。对称反映与表现在叙事修辞里即是对仗,它是代表大统合思想的辞式,把阴阳、上下、左右、正反、表里等二元对立、相反相成的事物包容综合在一起,在特定的文本里传达特定的叙事寓意。为了方便论述,我们先把《画皮》的主要情节简单叙述一下。故事说的是一个王姓儒生一天清晨路遇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艰难独行,问之说是一大户人家的妾,因不堪受虐而出走。王生将她带回家养在书房里,并跟她行男女之事。后来发现这个美女竟是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披了张人的画皮所变。王生虽竭力躲藏,但 还是被恶鬼挖去了心脏而死。恶鬼后来被一道士制服毁灭。除鬼之后,王妻哀求道士让丈夫起死回生。道士让她去集市找一个肮脏不堪的疯乞丐求救。众目睽睽之下,那疯乞丐百般凌辱王妻,最后吐了一大把痰让她吞下去,便掉头而去。无助的王妻回到家把丈夫入殓时,那吞下的痰从口里跳了出来,掉到他丈夫的心窟里,变成一颗活生生的人心,王生于是重新活了过来。
加拿大著名学者高辛勇先生在北大演讲时指出:从王生好色丧命的情节看,《画皮》这篇故事有很明显的主题与道德含义,它显然在说美色是表面的,肤浅的,它警告人不要为美色所迷。国内学者孙稔穰也持相似的观点,孙氏说:“作品中的王生就是一个被假象迷惑而自招灾祸的典型。……王生的形象启示人们:光明磊落,襟怀坦荡,才不致招来外鬼;而贪慕财色者,最容易上当受骗,落入别人的陷阱。”[1]我们还可以进一步推演,认为作品形象重在传达好色不如好德的寓意,要人们遵从圣人所言“好德如好色”。但故事的发展并不到此为止,人们的解读往往忽略了它的第二部分:王生贪色丧命,其妻忍辱使他回生。当然,真正扮演起死回生角色的是一个道士和一个邋遢乞丐(邋遢乞丐也是道教或佛教中人物)。故事的前后两部分分明是采用对仗叙事修辞的形式。前一部分是对儒家的贬抑——儒家“好德如好色”的训示没有效用,一个读书人失足丧生;后一部分是对通俗道家的推崇——王生失足丧生的悲剧却由通俗道家出面除鬼救人,化解了它的悲剧性。从对仗叙事修辞的形式上,我们不难归纳出这样一个寓意:外表美丽者能使人丧命,外表邋遢者却有益于人。据此可进一步得出一个普遍的原则:表里并不相称,甚至截然相反。这样,由原来道德说服到儒道争持的叙事主题就被调整到一个新的层面,即指向表里是否相应的问题。这个问题在《聊斋志异》的其他篇章里也有过多次不同程度的反映,如《嘉平公子》里仪态秀美、风度翩翩的嘉平公子,竟是个白字连篇、胸无点墨的大草包;《妾击贼》里外表柔弱、屡受正室鞭打而历来顺受的的某妾,却是个身怀绝技、击群贼如踏蚂蚁的武功高手;《考弊司》里表面上孝悌忠信、礼义清廉的虚肚鬼王,实际上却干着索受重贿、割人髀肉的罪恶勾当;《佟客》里慷慨自负、以忠臣孝子自诩的董生,一遇强盗便弃父自逃,原形毕露。其实,《画皮》拆解的正是儒家传统里表里一致的人生哲学观与认知论,它的哲学基础便是道家的“正言若反”观,所谓“大巧若拙,大辩若讷。”综上所述,可以说道德规劝即要人们不为美色和假象所迷惑,而要好德如好色,只是《画皮》浅层的和局部的寓意,而其深层和整体的意义则是道家思想对儒家观念的双重解构——不仅道家救活了失足丧命的儒生王某,而且儒家所信奉的表里如一的人生哲学观也被道家的表里相反所取代。这一深刻而丰富的叙事寓意的传达,正是对仗这一叙事修辞的成功运用。
二、《书痴》讽拟叙事修辞解构
《聊斋志异》中有许多篇章是揭露与批判封建科举制度的黑暗与罪恶的,其中广为推崇的是《叶生》、《司文郎》等篇。其实,要论揭露与批判的深刻性与启发性,当首推《书痴》。不过,要领略《书痴》之妙,先决条件是必须深层解构其讽拟叙事修辞。
所谓讽拟叙事,就是借他人话语说话,“并且迫使他人话语服务于完全相反的目的。”[2]这种借他人话语说话,但赋予与原意不一致甚至相反的意思,往往能造成幽默诙谐与讽刺的效果,从而丰富叙事寓意并强化叙事意图的表达。
《书痴》讽拟的文本是宋朝皇帝宋真宗的《劝学文》:“富贵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云云,在这里语义指向本来是间接的,比喻性的,可作者却因文生事,以喻为真,塑造出一个名叫郎玉柱的“书痴”形象。郎生把《劝学文》所言落到实处,深信书中会冒出个黄金屋、走出个颜如玉来。他不论寒暑,昼夜苦读,二十好几,不求婚配,虽久试不售,依然痴心不改。接下来奇异发生,故事情节按《劝学文》的误解义衍生开来——“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相继以实体形式出现。上面说过,《书痴》讽拟的是《劝学文》,是对《劝学文》的误用与衍生,因而要理解其叙事寓意就必须确切解构其讽拟叙事修辞。《劝学文》的作者是封建最高统治者——皇帝(宋真宗),许多人在解读《书痴》时往往忽视了这一点,殊不知这正是该文要讽刺、揭露与批判的,也就是说,《书痴》把讽刺与批判的矛头直指封建最高统治者,这正是它寓意深刻之所在。封建皇帝鼓吹读“四书五经”,宣称书中有“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 郎玉柱昼夜苦读,“不间寒暑”,不可谓不勤,可这些东西并不属于他,他得到的只是心智受到极度摧残,“苦不得售”。封建最高统治者鼓吹读“四书五经”的欺骗性与毒害性昭然若揭。为了进一步揭露与讽刺,《书痴》误用与衍生《劝学文》,写“千钟粟”有了,只是“败朽已成粪土”;写“黄金屋”有了,只是“镀金而非真金”;写“颜如玉”有了,由夹在书中的纱剪美人变成个实实在在的佳人。不过,这里有两点值得注意。第一点,颜如玉出自《汉书》,而非“四书五经”。先前郎玉柱昼夜苦读“四书五经”,神滞心痴,“见宾亲,不知温凉,三数语后,则诵声大作”,如此也没出现个颜如玉,而在细读“异”书《汉书》时竟出现了颜如玉,这不能不说是个莫大的讽刺。这里的讽刺事实上也带有作者强烈的自我反讽意味。蒲氏从弱冠入棘闱,直到须发皆白,还在应试,甚至到72岁,还为那个“岁贡生”的虚名,顶风冒雪奔走。王志民先生在分析蒲松龄屡试不第的原因中就有一条“蒲氏好奇成癖,肆力于谈狐说鬼,空有追求功名之志,而没有走专攻举业之路”,[3]可资印证。第二点,读《汉书》读出个颜如玉,而颜如玉却再三劝阻郎玉柱读书,声称“若不听,妾行去矣”,这就成了一个悖论,得也读书,失也读书。这个悖论又是一个入骨的讽刺。试看,颜如玉之所以不让他读书,是因为“君所以不能腾达者,徒以读耳。试观春秋榜上,读如君者几人?"真是一语道破天机,原来举业之道,功夫完全在书外。故而颜如玉教他“博饮”、“结客”、“枕席”诸事,他学会之后,颜如玉告诉他“子可以出而仕矣”。其揭露,其讽刺,可谓深刻而辛辣。需要指出的是,这揭露,是对封建科举制度的揭露,这讽刺,是对封建科举制度的讽刺,而不是如一般人所理解的那样是对书痴郎玉柱除读书之外诸事不通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