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归妹卦
作者:盛可以
没有比采西一家更善良的人了。采西舍不得弄死活蹦乱跳的鱼虾。桌子上有蚂蚁,她等蚂蚁爬开再擦桌子。锄土时发现蚯蚓,她便将整堆土挪开。狗朝她吠,她举起双手退到墙角。猪崽叼走作业本,她扯住作业本和猪崽拔河。村里人说采西像头瘟猪,其实她有弱不禁风的美,行路宛如柳条拂过水面,说话好比轻风吹进树林。采微比一棵树还静,树上有鸟雀时,树还欢蹦乱跳,采微连笑都是哑的。采西的父亲身体单薄,比猪圈里吃饱的猪还要老实安分,大部分时间在外面打莲花落糊口营生。
采西全家挤在三间茅房里。猪圈在厨房,巨大的泥灶占去三分之一的面积,大锅煮猪食,小锅煮米饭,烧饭时猪嗷嗷闹,屋子里烟熏火燎。中间堂屋农具散乱,壁上斗笠蓑衣。靠墙有一仓库,粮谷从未满仓。父女三人同住一间房,大白天还需掌灯方找得着东西。床有三张,蚊帐黯黑,角落的大尿桶常年尿香弥漫。
腊月中旬,外出大半年的父亲回来了。肩背一袋大米,胸纳一坨零钞,还带回一个长得模糊不清的男人,年纪三十左右,个瘦肤黑,操安化口音。采西采微不知来的什么贵客,赶紧生火做饭。零钞摊开一桌,父亲则手沾唾沫,埋首清理打莲花落赚来的钞票。那男人顾自把采西采微看熟了,模糊不清的面孔更加隐晦,像一面斑驳泛黄的镜子,对准往灶里添柴的采西。
采微把猪食倒到槽中,猪停止嗷叫,开始你争我夺。
“姐姐,我看那男的会在我们家长住下来。”采西在采微屁股后面说道。采微嘴唇总是干裂,她喜欢撕上面发硬的皮,撕完嘴唇变得鲜红柔软,有时也会撕出血来。此时唇上就有一丝血痕,采微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说:“随便父亲安排,我们家正好没劳动力,不会吃亏。”采西又道:“我看他不像好人。”采微打了霸占食槽的猪一巴掌,埋怨道:“争这么多吃得了吗你,不过,就要杀年猪了,能再长十斤八斤肉就好了。”这时父亲在堂屋喊:“饭都有黑锅巴味了,还不熄火啊,该摆桌子吃饭了吧?”父亲的声音像太监。
采西采微在厨房磨蹭着不敢出来,端起碗筷吃饭时仍是拘谨,低头扒饭,小心夹菜,倒像是做客他家。过了片刻,父亲嚼着满口米饭,说:“明天请隔壁的王大婶当媒人,杀只鸡,吃餐饭,正月里把婚事办了算了。阿良,你没意见吧。”父亲话刚落,采微的嘴唇又浸出了血丝,她立即躲到厨房去了。
被唤作阿良的男人面孔突然清晰,只见他眉目短促,鼻尖带钩,组织出一种怪异的笑,眼神揪住采西问道:“你不是采微?”父亲答道:“她是采西,比采微小一岁多。等你们成了亲,她的事也得张罗了。我这趟莲花落积了几个钱,这几天给你们再搭一间新茅屋,置几样家什,摆几桌酒席,也算完成一桩事。”
父亲打着饱嗝离开了桌子,去视察他从不染指的田土和菜园。
一只迷路的蚂蚁在桌上绕圈,阿良伸出食指碾死了它,对采西说:“你们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么?怎么一点也不相像?”采西盯着粘在阿良食指上的蚂蚁:“我像我妈。我妈生下我就死了。”采微过来收拾碗筷,低声说:“你随时可以回去。我父亲不会强留你。”阿良嬉笑道:“往后你们就会知道没有我不行。”
收倒插门女婿相对凑合,不像娶媳妇,亏个大窟窿也要做足场面。婚事办得相当简单。邻里的红包也是大为缩水。“好险,差点连酒肉钱都收不回。”父亲叹道。阿良家没来一个亲戚,婚事没掏一个子儿,父亲早盘算过,他不算亏,家里白添了一口劳动力,还略有赚头。父亲甚为满意,婚事刚办完,就背个褡裢继续打莲花落去了。
立春后天气转暖。村里的百年老槐花开满树,香浸全村。坡上草绿了,河水丰满起来,倒映堤边景物及堤上行人,天也清澈。塘边的杨柳抽出新叶,水里菖蒲拔剑出鞘。沟边野芹菜蓬勃,沟里新生的小水蛇练习游泳。园子里的桃花梨花也开了,青藤绕上了竹篱笆,野蝴蝶成双成对地追逐到屋门口。
春天,南方的屋子里潮湿阴凉,阿良搬个竹椅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晒一阵感觉夏天来了,额头冒汗,全身发热。他脱剩一件单衣,卷起袖子,手臂上现出两条巨大的刀疤。他给它们挠痒。
采西从屋里出来撞见,吃了一惊。她记得有回去镇里,无意间听人议论到什么人手上有两条巨大的刀疤。她当时还想,那个人一定满脸横肉,面目凶残。
“你干吗去?”阿良问道。
“我去塘边洗菜。”采西说。
“石板不太稳,小心掉进水里。相亲的差不多要来了,你洗完菜还是收拾一下。”阿良放下衣袖。
采西闷头走了。采微结婚后,采西已经相过两回亲,均没成。有一个要“考虑考虑”,另一个由媒婆转告回复,说采西姑娘太瘦,臀胯窄小,气色差,像秧子,不好生养。两次失败似乎未对采西造成挫伤,她神情平淡,波澜不兴。采西洗菜回来时,屋门口多了几个陌生人,老远就把她看了个够。她提着菜篮子低头迅速进了厨房,身后一路水迹,顺着晒白的泥巴路延伸到池塘边,再放眼就见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和太阳搅混一起,亮得晃眼。
猪嗷嗷闹。采微劝它们耐心等等,她要烧茶招待相亲的客人。猪撒娇,叫得更厉害。采微嘴上的死皮比冬天略少,话也不多,对于自己的婚姻更是无话,远不如谈论猪和蔬菜的热情。婚姻生活不是用来说,而是用来过的。对于采西相亲的事,采微反应麻木,只做些分内之事。所以厨房内只听得猪叫,只有昏暗和青烟,无人说话,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体积庞大的媒婆从侧门进来,厨房立刻拥挤。媒婆喝饱茶水,话里还晃荡水声,说男方已经点头了。采西根本没看清男人的样子,无法表态,蜡着没有反应。媒婆循循善诱:“芷湖口是很富裕的地方,湖泊多,水产丰富,张角是有一只眼睛带萝卜花,但绝对不影响干农活,也不影响生儿育女。”
一席话让坐蜡的采西说话了,神情如鱼在水中游动:“我怕萝卜花!”村里有个女“萝卜花”,一只好眼睛和善可亲,另一只“萝卜花”狰狞残忍,如鱼眼翻白,很可怕。不过,采西心思不在萝卜花上,她在想小河里摆渡的阿放,为什么不托人来提亲。
媒婆舌头僵了,被烟呛得咳嗽。一直沉默的采微忽然问:“他家庭条件怎么样?”媒婆活泛了舌头如数家珍,简而言之就是强于家徒四壁的“殷实人家”,墙壁是红砖,屋顶有瓦片,正虚位以待采西这样的女子。采西不吭声,采微说道:“她怕萝卜花。芷湖口还没我们这边好,地势低,下雨就担心发洪水。”
媒婆领着人走了,屋门口重新空空荡荡。
采微摆桌子喊吃饭。腌制的剁辣椒煎鸡蛋、干豆角炒辣椒、清炒萝卜丝。阿良晒得黑脸发红,他取笑了那个萝卜花,说他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挑谷子只怕箩筐在地上拖,这种人哪里配得上采西。阿良给采西夹了一筷子鸡蛋安慰她,又给自己夹了一块,几口把饭扒干净了,将空碗递给采微。采微给阿良盛饭时,采西把自己碗里的鸡蛋放到采微碗里,不知道阿良眼睛落在她脖子下方。
下了几天雨。天气还是很凉。雨后的泥土潮湿,正适宜栽种。
春雨润物细无声,眼前的树已是盛绿。晨曦迷蒙泛青,堤岸隐现,坡上青草清新。茅舍在绿的夹裹中,好比草地里冒出的巨大蘑菇。湘地竹子泛滥,比如楠竹水竹苦竹,在湘北地区,在采西居住的地方,塘边屋后,到处都是湘妃竹,亦名斑竹,全身斑滴如泪,细小柔弱,不能做大用,自然生长,也难连根清除。此时,斑竹叶上雨珠悬垂,每落下一滴,竹叶就一阵颤动,好似抽泣的少女。腐叶地里新笋茂密,粗不过手指,笋壳亦是斑痕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