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1期
归妹卦
作者:盛可以
春天的时候,屋子里挂满草鞋,等天气再暖和一点,就可以挑出去卖了。
采西的肚子很快大起来。有经验的老妇女一眼就看出了其间的蹊跷,并拐弯抹角地暗示张角。张角起初以为肚子大有双胞胎的可能,经人一说,回想起整个过程,亦有了疑心。张角便问采西怀的是不是野种,采西只是哭。那种哭法可以做多种理解,孩子是谁的,只有采西自己清楚。张角还算厚道,被采西哭得一塌糊涂。这件事终究比处女膜更加严重,张角一时半会儿又难以释怀,又不能剖开采西肚子看个清楚,心里憋闷。
打鱼草是采西每天要干的活。背个空筐,走过一个湖泊又一个湖泊,找到茂盛的草地割草,满筐后返回,把草倒在鱼塘里。如果张角下了牌桌,会过来看鱼吃草,检查鱼是否长了,有没有人偷鱼。或者对着鱼塘撒泡尿,说给它们加餐。
倒完鱼草挂好空筐,采西发现张角在家,准确说,是在床。床上另有一女人,采西不认识,生得年轻貌美,不慌张,反倒朝采西一笑。采西不知进退。张角递给女人两块钱,女人便穿好衣服走了。采西这才说道:“两块钱,可以吃一餐肉。一个月没沾猪油,肚子里空得慌。”张角恼羞成怒:“猪肉喂狗也比喂野种强。”采西又说:“这女的长得蛮好看,要是不用花钱就好了。现在猪没饲料吃,田里要化肥,耕地的牛工钱没给,还欠着卫生院的药费。”张角不爽,最近他越来越肯定采西是带着野种嫁过来的,索性揭采西的老底:“刚才这女人谁给钱,她就跟谁睡觉,但她攒钱是为了给丈夫治病,男人跟她睡觉是对她家提供帮助,属救死扶伤。她不是骚货。你呢?你为什么和别人睡觉?你被多少人睡过?”
采西舀了一瓢凉水,刚喝上一口便连瓢带水掉进水缸,水缸里的她被砸得摇摇晃晃。她双手抱着腹部,慢慢踱到灶边,动手涮锅做饭。张角骂了一句“瘟猪子不吃食”,嫌她吵架都不痛快,恨不能一脚把那野种踢下来,又怕万一踢中了自己的种,不划算。
远处的人看见这个屋子里升起的炊烟,是温馨宁静的,日子从烟囱里冒出来,井然有序,消失在无穷的天空。
三伏天,采西跌一跤,生下一个女儿。采西身体弱,骨盆窄,那孩子又是腿先出来,母子俩都差点送了命。到底是早产还是瓜熟蒂落,张角不知道,中年得子,乐也不是,悲也不是,抱着孩子横竖看不出像谁。以后每天反复端详,好似鉴别古董,有时能端详大半天,在外人看来,他是对孩子爱不释手。神情肃穆地过了一天又一天,孩子满月的时候,张角终于看出端倪来了。
“说,到底是谁的种?”张角吼。“你的。”采西抱紧孩子。无论张角怎么问,怎么凶,采西都这么回答。采西的回答不能证实张角的判断,他对孩子的态度时冷时热,时爱时恨,有一次差点要将她淹死。
采西在家,张角也会把女人带回来。那个女人也懂得“薄利多销”,优惠主顾,价钱由每次两块降至五毛,偶尔惠赠一次。每次见女人来,采西便抱着孩子呆在别的房间,悄无声息,等女人走后才敢四处走动。有一天张角不在,女人来了。采西没有丝毫敌意,只说张角不在家。女人说:“我是来找你的。”采西一惊。“我叫胡梅。”女人递给采西一小叠零钞:“我丈夫已经死了。这些钱都是张角给的,还给你。他已经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说不会养一个野种。我比你幸运。”
采西的身体如斑竹叶般抖了一下。
女人把钞票塞进采西的口袋:“我丈夫娶我时,知道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他对我很好,可惜孩子早产死了。你还是要蓄点钱,万一男人走了倒了,也有个支撑。”女人说完这番话便走了。采西在门前站了会儿桩,摸出那叠钱,慢慢点数,数完又站了会儿桩,东瞅西瞅,不知该把钱藏在哪里。这时摇篮里的孩子醒了,大哭。采西抱起孩子,心里一动,把钱藏在孩子的枕头里。
女人仍与张角来往。仍将钱还给采西。以至于每见女人前来,采西都有几分欣喜。如此过了一段,有一天,采西对女人说:“你该提价。”于是女人对张角说,丈夫药费越来越多,她也只好涨点价,只涨一块。张角同意了。他对这个女人兴趣不减。没钱付给女人时,张角卖家里的东西。采西从不反对,甚至积极协助。张角认为采西心中有愧,才不敢有半句多话,骂她是个自作自受的贱货。采西不在意,一天比一天精神,眼里好像点了灯似的,亮了很多。
这种神秘的生活方式悄然运转,直到洪水将之打乱。
那是翌年秋天,稻谷正黄,眼看就可以收割进仓,塘里的鱼肉肥个壮,随时就能出塘卖个好价,偏偏雨水不断,连续下了十五天,大河里的水位很快超出警戒线。雨不停,洪水随时可能爆发。乡政府通知各村抓紧转移粮食与牲畜,抓紧制作木筏,并绑牢大树。于是路上的景况十分有趣,人们或撑伞,或着雨衣,赶着稀稀拉拉的猪牛队伍,陆陆续续地前进,畜牲们满眼迷茫。也有用手扶拖拉机运送的,鸡和鸭都关在笼子里,浑身湿透。没几天雨停了,防汛警备暂时解除,鸡鸭牛猪又原路赶运回来。当天夜里却又下起了瓢泼大雨,第二天上午河堤意外崩溃,洪水猛兽狂嚎而至。浊水泥汤横扫村庄。水过处,泥砖房子迅速软塌,潜入水底,水面则木头、稻草、衣物、家禽翻滚。彼时因为雨水满塘,张角与采西正身披雨衣,给鱼塘四周加围渔网。一个飞奔的人朝他们喊道:“洪水来了,快跑!”放眼果见天边一抹浊黄朝这边迅速移动,张角扯起采西便朝村里的高屋台跑,那座小山丘有几十米高,只住有村支书和会计两户人家。
“孩子,孩子还在家里。”采西挣脱张角迎着洪水往家里跑。“洪水都到眼前了,来不及了!”张角重新拽紧她。采西惊恐的眼睛白多黑少,仿佛嗓子里噎了团东西,她仍是拼命挣扎,喊道:“我要救孩子,救孩子!”张角将她横腰一抱,扛在肩上,划动两条粗壮的腿,一口气跑到小山丘上。
“钱,摇篮里的钱啊!”采西被震得晕头转向。“什么钱?哪里来的钱?”“七百多块钱啊,在孩子的枕头里。”“耍我?钱从哪里来的?”“你给胡梅,胡梅还给我,我都攒起来了。快,还来得及,把枕头和孩子都抱出来。”张角立即冲下山丘,拔腿猛跑。采西眼看他身影闪进家里,只片刻间,房子没了,满眼浊黄水如撒蹄奔腾群马,整个世界只剩下它巨大的噪音。
方圆几百里茫茫洪水,停留三天方才退去。采西家的房子只剩下地基和一汤泥水,屋内陈设无一幸存,枕头、孩子和张角全无踪迹。又过了几天,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实,采西当时眼看房子没入洪水,心已如房子软塌,四五分裂,被狂卷到四面八方。后来,认识的人问采西:“张角呢?孩子呢?”采西木然道:“鸡鸭都进笼了,钱全在枕头里。”
经过一个春天的斑竹林更为茂密。长期的雨水冲刷,竹叶上的斑点更为清晰,一片叶子上有好几十个斑点之多。小杆菌从地面冒出来,菌色灰白,茅屋的坑洼处也长了一些菌和野草,叶片略微泛黄。凉风飕飕掠过草尖。采西如斑竹叶般一阵颤栗。阿良要她编一对竹筐,来年挑秧草用。竹子长得太好,采西只是对着竹子出神。她清醒时一言不发,糊涂时嘴里念叨不停。阿良骂她神经病。采微在路边生下的儿子,叫路生。路生一见采西就哭,路生一哭,阿良就烦,采西就不敢在家里四处走动,要么在田里园里埋头干活,要么枯坐房间闷声不响。
采微仍很安静,唇上死皮不绝,偶尔扯出血丝。脸上总有伤痕,身上常有瘀紫。抱孩子犹如抱件物什,不与他说话,有事就随便将他搁下,若孩子跑到有危险的地方,她便将他抱回来,接着忙活。她对采西一如从前,平常清淡,仿佛采西从未出嫁。父亲去年春节回来,知道采西嫁到芷湖口去了,听阿良说起那边的景况,父亲去过那地方,湖泊多,水产丰富,采西婆家自然不会穷。父亲心境平和,大年初一,吃过两块糖煎糍粑就打莲花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