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论作者与读者的关系

作者:格 非




  一
  
  有一次在课堂上,我给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讲写作课时谈到了下面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富商乘船横渡太平洋时,在船头的甲板上遇见了一位妙龄女郎。商人对她一见倾心,便设法与她接触。一天晚上,富商和少女来到船头的甲板上散步,富商在湛蓝的月光下将一枚钻石戒指作为礼物赠送给少女。在这位女郎接这钻石戒指的刹那间,由于海风或者船体的摇晃,这枚戒指不慎落入水中。这一突发事件使两人郁郁寡欢,行将成功的爱情就此中断(聪明的读者一定会感觉到这个故事的转折过于牵强和荒唐,其实叙事者要使它成立必须稍作铺垫)。许多年后,已耄耋之年的富商再一次乘坐同一条船进入同一片海域。物是人非的惆怅使他对昔日的女郎念念于怀,并为自己的运气懊悔不已:如果不是那枚戒指落入水中……就在这时,一位侍者给他端来一盘鱼,富商夹起一块鱼放入嘴中,听得嘴里“咯嘣”一声……我对学生所讲的故事到此为止。我的问题是:“富商吃到了什么?”全班学生的回答几乎完全一致:“戒指”。看着他们满含期待的眼睛,我说出了故事作者提供的标准答案:一块鱼骨头。
  学生们立即发生了强烈的疑问和指责:“怎么可能呢?”他们反驳道:“如果那果真是一块鱼骨头的话,这个故事还能成立吗?”“它有什么意义呢?”
  我完全理解他们的抗议。这个故事至少有一部分内容已背离了传统叙事的规则,因而变得令人难以接受。不过它作为一则有关故事叙述的寓言,还是非常精彩的。
  这件事情本身足以说明以下几个问题。首先,几乎伴随着故事的开始,读者就已经介入了这个故事的创造,直至最终完成。其次,除了故事的叙述者提供的情节线索之外,读者自身也存在着一条潜在的故事推进程序。在阅读过程中,读者通过大量的猜测、疑问、推理等方式介入故事,其中最为重要的介入叙事的方式是期待和满足,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也许是修正或抗拒。
  期待与满足作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最常见的心理状态,它导致了读者与作者之间张力空隙的产生,也给作者使用叙事技巧留下了空间。正如作者可以自由地处理一篇故事一样,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并非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读者的自由是,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比如期待中的结局遥遥无期)合上书本,其中很多人永远不再将它打开了。这种拒绝阅读的现象对于作者与读者的合作来说无疑是最为残酷的。
  很多作者当然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出现。为了避免这种读者的抗拒,他们不得不通过一些手段来牢牢地控制住他们的读者。这样一来,作者与读者之间无疑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契约,说得简单一些,这就是共谋。作者小心翼翼地对读者发出引诱,撩拨起他们内心的期待,逐步地满足他们。马拉美曾经将这种读者与作者之间的共谋喻为男女情爱游戏。
  但是,聪明的人很快便会发现,单纯依靠故事悬念和扣人心弦的场面来吸引读者的注意力并非是一种一劳永逸之举。有时效果还适得其反。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读者永远是贪婪的,作者的纵容会使他变本加厉。尤其是当一位作者的叙事方式成为一种模式的时候,他同样也面临着被读者抛弃的危险。德国作者海因里希·伯尔深知这一危险性的存在。在其《写作的风险》一文中,他将小说家与小偷作了一个饶有意味的类比。从写作过程来看,作者的写作与小偷进银行撬保险柜的性质是一样的。因为小偷在以往的作案过程中早已给警方或保安部门留下了大量的线索,迫使警方采取了相应的防范措施。相对来说,他的每一次作案都为下一次作案设置了更高的难度。如果他偷窃的方式没有变化,他很快就会束手就擒。由此类推,他的每一次作案都比上次更加危险。为了使自己胜券在握,他惟一的方法是使用更新的技巧。
  伯尔认为,写作过程也是一样。作者一味地纵容读者的后果必然会使他们的期待逐步升级,从而将作者一次次推向绝境。这种风险也许构成了写作的部分魅力。它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很多畅销小说经不起时间的考验。因此,高明的作者懂得节制,同样地亦不会过分依赖悬念、戏剧性的故事转折和种种叙事的技巧。他们不会让读者轻易获得满足,而总是尽可能地推延故事高潮的来临。
  对于另外一些作者来说,情况也许稍有不同。这些作者在叙述故事时故意违拗读者的期待,正如本章开始时的那个故事一样。这种违拗看上去破坏了读者预设的故事进程,将读者暂时地弃之不顾。但这种大胆的作法有时会产生令人意想不到的奇妙结果:读者在更高的层次上获得了满足,同时也得出了作者比自己高明的印象。
  在中国的经典文论中,人们常常用“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来说明存在于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潜在的较量。
  但是,如果作者完全不考虑这种“情理”,无视读者的期待,那又会产生什么样的问题呢?
  美籍俄裔作者纳博科夫曾经为此作过一个象征性的比喻:一位画家(我们可以将它设想为作品的主人公)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在一座建筑物的墙面上作画。当他作完这幅画之后,他便完全忘记了自己是站在悬崖的脚手架上。他一边欣赏自己的作品,一边往后退,渐渐地,他退到了脚手架的边沿。现在,问题出现了,这位画家会不会摔死?按照一般读者的眼光来看,这位画家尽管已处在九死一生的时刻,但他注定了不会摔死。读者相信高明的作者一定会设法救他(这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传统小说中“戏剧化的转折”对“紧张关系”的消解,这种现象即使在目前的好莱坞电影中也比比皆是)。如果这位主人公这样摔死的话,它既不构成喜剧也不构成悲剧,显然什么都不是。但是,纳博科夫指出,当代的小说家很可能会让这位画家摔死。这既简单又真实,恰恰符合平淡无奇的生存状况。
  为此,纳博科夫在《优秀的作者与优秀的读者》一文中,对现代读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按照他的理解,作品无疑总是在娱悦读者,“高尚的作者娱悦高尚的读者”,不仅如此,优秀的作者也设法创造自己的读者,而不是相反。
  纳博科夫列出了作为一个优秀的读者所必须具备的四项基本条件:1、必须有想像力。2、必须有记性。3、手头应有一本字典。4、必须有一定的艺术感觉。
  在当今社会中,虽然满足于通俗浅显故事的读者依然普遍存在,但是读者层中分类化的趋势也越来越明显。一般说来,一位优秀的作者都会拥有一批固定的读者。作者和读者之间交流的需要使他们组合在一起。作者了解读者期待的各个层次就显得非常重要。我们深信,有相当数量的读者在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并未获得预想中的满足,但他们一如既往的阅读热情并不为之而稍减。实际上,对无法获得满足感的疑问和探索的努力恰巧就构成了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满足。同时,优秀读者所获得的满足感与普通读者有着根本的区别。一旦作者充分地认识到了这一点,他便会设法利用这种读者的心态。有些颇为极端的作者宣称:陌生化的效果和距离感的使用不仅不会减损作品的价值,它还是构成作品不朽的重要因素。乔伊斯在创作《尤利西斯》这部作品时,曾象征性地承认了这一点。
  通常,一部作品一经问世,照例会立即受到职业批评家和大量读者的解读。似乎一旦这种解读最终完成,作品本身宛如被吮吸一空的某种食物的外壳,立即被弃之不顾。当然,在作品中故意设置阅读障碍并非明智,但很多平庸的作者出于无奈也不得不出此下策。
  综上所述,一部作品价值的实现必须依赖于阅读过程,而阅读过程又包含着读者与作者的双向互动,不管作者承认与否,读者的期待与渴望满足的愿望实际上潜在地影响着小说的发展。一味纵容读者的趣味和完全无视读者的阅读都会给小说带来不良的后果。伟大的作品风格并非来自于精巧的结构、典雅的语言和扣人心弦的情节,它往往依靠朴实、含蓄、自然的叙事能力,正如波德莱尔指出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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