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为爱而来

作者:熊晋仁




  一天,我照例在香山的后山长时间漫游,手提念珠,不停念诵《拨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往生咒),一边心里念想着陈蔚。陈蔚这时在上海的医院检查病况,结论是:子宫癌晚期。她一家正在为选择中西医的治疗方案而激烈争论。我就这样心绪悲哀地无目的地走着,陈蔚的病苦越来越真切起来,我好像能感知到每一个癌细胞,乃至对一切疾病有了某种全新的领悟与洞察。
  “我,就是我,也参与了陈蔚的疾病的加剧。”这个发现是惊人的。想念也是一种力量,一种持续的负面的想念会伤害被想念者,如果被想念者的生命力量不够强大的话。这如何可能?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西方实验心理学家的一个发现: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大百万倍,因为潜意识是持续不断地作用着,而意识是生生灭灭流变迁移的。我回忆起自2001年端午节开始,我的潜意识一直有某种痛苦的幽怨向陈蔚发射着。起因是那天陈蔚问我家里怎样,我说:“父母很好,就盼着抱孙子呢。”她突然大声说:“我绝对不会为你熊家生孩子的。我不想搞轮回了。”我大骇,之前我们是共同商定过结婚生孩子这些美好未来的。我的未来幻灭啦,幻灭于陈蔚理解的佛教理论。我无言,但是此后那种深重的失望感所带来的幽怨一刻也不停地侵害着我,实际上也毒害着陈蔚。
  陈蔚患癌症的原因当然很多,例如高寒苦冷,学法偏执,乃至她说的过去的放纵,没有得到及时的有效治疗,她的上师们的加持无力或她相应不好等等,但有一点我是不能置身事外的:她在雪山修行的这两年,我对她爱护不够,我对她的爱意不够,而反面的东西却隐密地持续着。
  我们的爱中也有着太多的幽怨,我的意识一直没有检查出潜意识里对她的不满有多么深,而这会隐密地伤害着她。就是爱她的我也参与了她的疾病。
  想到此,我的大脑轰鸣不已,心里忽然亮敞,爱恨情仇如轮转换,我的灵魂里原来有着一座紧闭的监狱,那里,最坚固关押着的是我的爱人陈蔚。
  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一座监狱。
  只有那些彻底觉悟的人,才会炸掉他们的监狱。
  我们把最爱的人,最恨的人,判了无期徒刑、死刑。
  我们把关系不是最深的亲人、朋友、讨厌的人判了刑期不等的有期徒刑。
  我们把那些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流放。
  我们让那些永远不想见到的人流亡……
  我们是喜怒无常、爱恨不定的监狱长,在我们的灵魂监狱里,最好的待遇与最残酷的施暴变化万端,谁对我们好一点,柔顺一点,我们就改善待遇,谁不顺承我们的心意,我们就关禁闭、拷打、打入黑牢……
  我们灵魂监狱的风景很少为人知晓,多少闹剧、悲剧、惨剧不停上演。
  监禁者也受到监禁,伤害者正受到伤害,相互的监禁使我们灵魂监狱的状况错综复杂。灵魂的安宁、解放、自由,如何可能?
  我傻啦!潜意识的暗流汹涌,波涛险恶,远远超过了思想和意识形态的纠结和战争,不如说,后者是前者的有限表现。
  自由如何可能?
  先让我们的灵魂停止审判,终结监禁,打开牢房放风,打开监狱大门放人,炸毁监狱,让我们的灵魂作为来去自由的“悦来客栈”,对于实在不欢迎的人,打发走掉。
  平等如何可能?
  不被欺侮,不欺侮他人,也不自欺,保持对自己的尊重,保持对一切生命的尊重,自由自在地分享,自愿公平地交易,宽宏共和,放弃自以为是的强词,停止委曲苟且的依附,终结控制被控制的危险游戏。
  博爱如何可能?
  用悲悯代替爱憎,以大公化解是非。对一切生命不作强求,于一切对立疏通或是回避。不能相关,莫如相忘于江湖,天地很大,各行其道很好。当我们自以为是的价值尊贵性如枯叶飘落,我们就会体验到,一草一木互联网,山河大地尽如来。
  无对、绝待、无量光、无碍光、清静光、常寂光这些抽象的词汇第一次在我的心里光辉灿烂起来。自由、平等、博爱这些人类的普遍价值理想第一次在我的感受里鲜活起来。
  我震撼莫名。我的灵魂第一次找到了突围的活口,我对陈蔚的爱实现着一次痛苦反省后的升华。
  一次,陈蔚愤激地批判一些学佛人(包括我)抽烟喝酒,我说:“不要急着当检察官、法官,先看看我们自己的智慧与慈悲是不是配如此。”她沉默了,也慢慢平和下来,我微笑:“学佛不是让我们自恼恼他,犯了世间法有警察,犯了佛法有护法,做一个安于本份的闲人很愉悦。”陈蔚有点害羞也有些释然地笑了。
  死神一步步逼近陈蔚,她的眼神依然清澈流转,我知道她依然爱我,只是她已经是“吾爱老熊,吾更爱解脱”。我说我会依你认为最合适的方式爱你,你一点都不要委屈自己。
  “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爱的人。”陈蔚说过,我今天依然确信,我是幸运的。
  陈蔚在三十岁的隆冬到来之前走啦,远远地走啦,回到了她的香巴拉。我曾在《橄榄树》发过一篇纪念文章《你在天国能不能感受我的爱》,我相信她能感受到,因为整个三千大千世界都是一体互联的,信息互通的。
  去年秋风刚起之时,我把此生最重要的一次感悟献给了陈蔚,那就是《香山落叶寄相思》。
  今天,我已经很坦然,我已经承诺:让我们的爱,是对伊人的一次祝福。我还将祝福下去,因为我们的爱没有停息。
  有一天,我浑身发热,脊柱滚烫,肩上好像有人站着,正好身边有一位通灵的朋友在场说:“你的老朋友看你来着,身穿蓝色的衣袍,她说现在大势至菩萨身边,抽空来看看你,留下一句话‘再上鸡足山,或许能见到我’。”我不知底里,我也还没有再去鸡足山,这个谜一样的话令我费解。谁知道呢?或许,天地阴阳的悬隔在某种特别的时空特别的际遇下会突破。或许,这篇文章也有着她隐密的创意。
  此刻,我又一次想起狄兰·托马斯的诗句:“爱人会离去,爱却不会。就是死亡,也不能毁灭万物。”
  陈蔚还没有求得密宗红教的“大圆满法”就离世了,这是她的一个遗憾。
  这里,我想以中华古国的一个“大圆满导师”杨朱的奇妙开示与她分享,当然也是与读者分享。
  杨朱被孟子骂为禽兽,也被人骂为没心没肺的自私自利的典型。我以为他是一位个人主义者,一位真实感受经验了生命实质的一个美妙的人,一个大圆满法的实践者,慈法法师曾说他是“不动地的菩萨”。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请分享他的教言便知。
  杨子曰:“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于生死、成败、先后、寿天、刑誉等不计较而自在逍遥,是乐空双运。虽全生身,不可有其身;虽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谓至至者也。
  至人就是大圆满的修证者,不占有而分享共享已身万物,是成全自己成全万物。
  “生灵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有此四者,畏危,畏人,畏威,畏刑,此谓之遁人也。”
  大无畏的顺民“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
  “遁人”就是悖离自性、糟蹋人生,不能享受人生快乐的“类人”。顺民就是随顺本性之自然,就是至人,就是人生的充分享受者。
  “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本自具足,何假他求?
  “损一毫以利天下而不为”,杨朱洞悉损害自己、牺牲自己是残忍的,他教人圆满自己,同时不掠夺天下,不损害他人。
  自利他利,共同圆满,这才是杨朱的本怀。“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于尽。天不废,无不任,何虑迟速于其间乎?”
  充分享受生之乐趣,充分放任死亡的乐趣,充分纵情死后的乐趣。生死死生,一任欲望和兴趣,乐生乐死,自乐他乐,两不相妨。生啦,死啦,无不圆满;苦耶,乐耶,尽归菩提。爱恨情仇,模私独暴;高下尊卑,平常了脱。了法得自在,平等真法王。
  陈蔚啊,你在高天自在歌舞吧,凡尘中的我很欢乐。我要把最近写的一首诗献给你:
  
  生死两无赖,
  天地一放翁。
  短长莫须论,
  悦来客栈朋。
  
  以无住对无赖,以放翁达天真,以友好招呼一切,甚好。祝你圆满,香巴拉的时轮是否已破解时间光阴的一切秘密,别忘了告诉我。
  
  熊晋仁,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新自然主义导论》、《鸡足山札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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