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普陀(小说)

作者:谢 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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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体力不堪而落选的老人正在墙角小声地啜泣着,他们除了在家里等着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问题是谁来照料他们的生活?这样又有几个人被连累着留了下来,被留下的人自然痛苦不已。那两天我们村里人只两种心情,快乐或者痛苦,快乐的人唱着歌,痛苦的人骂着娘。我并不支持去烧香,但和留下来比,我当然要选择前者,说实话,那种头脑发热的毛病并没有放过我,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可以有自己的梦想,对不对?
  我们出发时,新米已经打了下来,这时候的天气已经不热了,但还没有转凉。云梦村的人都担心乡政府这一关,他们心目中这也是最坏的一关,过了这一关他们的普陀之路马上就会变成阳关大道了。其实过乡政府这一关倒没想象中那么困难,我们在凌晨时动的身,天亮时乡政府就已经远远地被我们甩在了身后。一路上我们只见到几个早起拾粪的老人,但他们更可能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一队黑乎乎的人影从他(她)面前无声无息地走过去?!天亮后我们停在一个背静的坟地里休息。这时候我才知道其实七公最初并不想让我去普陀山的,但有人建议还是带上我,可能用得着。我的作用马上就看到了,那天的晚饭就是我带着二叔家的小老大买来的,虽然只是一提篮馒头,我还给他们找来一锅不要钱的米汤。我没和村子里的人一起吃,我在街上一家饭馆里吃的蛋炒饭,现在我手里有一笔公款了,每家每户都有些钱在我手上,不多花点我会觉得对不起七公的。吃完饭我的心情就好了起来,我花了一块钱看了两场录像,五毛钱一场,都是四大天王刘德华演的,他先演一个流氓,又演一个法官。我想就当出门旅游吧,他们烧他们‘的香,我玩我的。过两天他们带的干粮吃完了,我的重要性他们就会体会到。
  可能就是因为这种想法,那天就出了事。也难怪,我是个连县城都没到过的农民,虽然是个村长,但我怎么会知道那是个圈套呢。那天我们到了一座小城市,说它小是因为后面我还见过更大的城市,但当时它对我们来说已经够大了,我们绕着城边走,都足足走了半个小时,我们最后在江边的一座桥洞里停下来。几个女人开始去捡柴生火,其他人一轰而散,都跑去居民楼拣垃圾了。一路上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捡了不少好东西,除了可以卖钱的纸箱、酒瓶外,还有没怎么烂就被扔掉的衣服和皮鞋,城里人真会享福,他们总是用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一次九姨捡到一个按摩器,我们最初都以为是支手电筒,装上电池后它却不亮,在九姨的掌心里跳起来,弄得九婊跟着乱跳。那天晚上我去给大家买一些吃的,等我忙完这些,大概快9点钟了,我在街边一个小旅馆用介绍信要了张床,因为有热水我还洗了个澡。旅店的老板娘说,广场上今晚上有文艺表演,你不去看看。我问了一下去广场的方法,老板娘讲了半天也没说清,她说,你坐三轮去嘛,一块钱就可以了。我走出来,当然我不会坐车的,我按照老板娘指的方向朝广场走着。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走错了路,或者我只顾抬头看屋顶的霓虹灯,反正前面的房子也开始变矮了,路上的行人也渐渐稀少。我突然发现,暗地里冒出几个人来,他们走近我,其中一人猛然扬起了一根粗木棒。我大惊,心想完了!这念头还没有完全闪过,我眼冒金星昏了过去了。醒来时,我知道,我身上的钱,我村里人的血汗钱全都不翼而飞了。
  我不记得一个人哭了多久,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的时候,那只黄书包也跟着在我脖子上摇晃着,我的左手心粘上一张糖纸,我用右手去扯,结果又粘到了右手上。那时候街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行人,就像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已经死了,我走在一座死去的城市里,空气中那股呛人的煤烟味也消失了,那条背静的街上所有的臭水塘我都伸脚去踩,我希望街上来辆车子把我撞死,或者天上落块石头下来把我打死。那一分钟我真的愿意自己立即死掉,从这个世上消失!可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既没有车也没有石头,远远的我看到前面有个扫垃圾的,但他在快到这个街口时突然间不见了。我差不多迷了路,这时候城市好像一下子变大了,变得面目全非,全是一样的房子,一样的路,它们天生好像就是要让我迷路似的。我先找到那家旅馆,从那家旅馆才找到那座桥。村里的人都睡了,只有七公披了件衣服坐在火塘边,我扑到他身上开始哭,这样一来除了几个孩子,我们村的人全醒了过来,他们本来已经安静得像一群死人,现在全把头从地上抬起来。七公,我对不起大家,我哭着告诉七公我被人抢了。桥洞里的回声让我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空洞,连我自己也感觉像在说谎,但我知道这是真的,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我看不到他们的脸,我们的人脸上都裹着粗黑布,但他们的眼睛在那股暗淡的火光中闪着萤萤的光,我一直注意的是七公身后那个被火光投到桥洞上的投影,那么巨大,刚一成形又开始剧烈地摇晃。
  你一定跟别个说你很有钱——有人说。没有!没有?!算了,算了,明天还要起早,七公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七公的话让我感动,但同时我对云梦村的内疚却变得更加强烈了,他们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他们,这么一想我几乎忍不住又开始啜泣。七公对我说,你也睡吧,睡吧,别想了,是财求不来,是祸躲不过!等大家重新睡了,我才在火塘边,也就是七公脚底下找了块极小的地方躺下来,我把书包枕在头底下,尽量把身体缩成一团,闭上眼睛后我还能听见自己不可抑制的抽泣声。我以为发生这么一桩事,是不可能那么快就平静下来的,但我却睡着了。我开始做恶梦,一群狼在雪地里狠命地追着我,我从没见过狼,所以它们全是狗的样子,但我知道它们是狼,我爬到一根电线杆上,但那些狼又围着电线杆,把它咬断了,在我落地的时候,它们,那群狼在我身上爬来爬去——我醒了,的确有东西在我身上爬来爬去,但不是狼,是两只耗子。我坐起来,那堆火已经燃得只剩下一层暗红色的灰烬,桥洞顶轻轻地摇晃着两团从河面反射上来的灯光,它们十分孤独地摆动着,四周都很安静——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堆火,连我们沿路捡的垃圾都被带走了。其实不看这些我也知道,他们都走了,离开了,云梦村的人在我做恶梦的时候悄悄地把我留了下来。
  这是我预料中的,我比想象的要平静,因为只有惩罚才能让我平静,而现在我终于受到了惩罚。只是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呢,我一个人回去吗?当然我也可以一个人到普陀山,我还可以到北京、上海,沿着铁路线一直这么走下去。我重新躺回地上,枕着那只旧书包,这时候我陷入一种很茫然很失落的情绪里,它既让我难过又让我觉得安慰。但进而我想到下一步的生活,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别人要是问我是哪儿人,家在哪儿,我该怎么回答呢,还有他要是问我为什么画眉毛,我又该怎么回答呢?好在没过多久我又一次睡着了。
  这一次是二叔家小老大把我叫醒的。天已经亮了,稀薄的光线中已经可以看清四周的轮廓,由于起了雾,江边的建筑还隐藏在一层稀薄的雾水里。小老大站在我前面,退了一步才告诉我,村长,七公让我来喊你呢。我站起来,揉揉眼睛,我说,你们怎么不走了?!小老大咽了下口水才说我们要找船过河。我明白了。奇怪的是我心里涌起的那股愤怒却变得越来越淡,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竟然会高兴起来。我捡起地上那只书包,甚至连身上的土都来不及掸,就拖着小老大从桥洞里走了出来。外面起风了,早晨的风真有点凉,不过我打了个冷颤后就变得精神了,我从前面一块土坎蹦上去,从这个位置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们:在前面河水交汇的河滩上,我们云梦村的人都整齐地站着,靠在一起,他们的中心当然是七公,他们以七公为中心靠在一起。我反手把小老大从土坎下拖上来,接着我们拉着手踏着前面那片卵石路朝河滩上走着。这时候太阳刚好出来了,云层像大幕一样缓缓裂开一丝缝隙,就在阳光倾泄的一刹那,我的眼睛也产生了错觉——我发现云梦村的村民们全都变得神采奕奕,他们——有鼻子,有嘴唇,还有眼皮,长得就像四大天王刘德华一样漂亮!我听到这时候我兴奋地喊了一声,声音在那块开阔的河滩上传递了几次,才混在一起朝对岸呼啸而去。我们的人开始呼应我了,他们加入进来,就像往常在坡地上做农活一样,他们跟着我喊起来,昂扬的吼声和我渐渐远去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在那个寂静的早晨听上去就像突然炸响的闷雷。白天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举起手,和小老大一起在河滩上跑起来,朝我们的人跑过去。
  谢挺,作家,现居贵阳。主要作品有小说集《想象中的风景》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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