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普陀(小说)

作者:谢 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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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金二棒是最快活的,他说今年过年时可以请一个舞狮队来闹热一下,对我他则悄悄地说,凭你现在手里的钱可以到省城去痛痛快快地玩一趟。我还记得他笑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扯了一下他的嘴角。金二棒左脸靠近眼角的位置长着一个酒窝。这使他每次笑的时候都显得有些不怀好意,老年人都说这不是一个善相。二棒本来再收一季就准备收手的,不知怎么他却没收住。那天的审判大会几乎开到天黑,傍晚时天上忽然下起雨来,手提喇叭的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响着,可我就是听不清,但我知道那是一种仇恨的声音。我可以忽视这个声音但我无法忽视声音里的仇恨,直到最后那猛然间昂扬起来的话我才注意到,我听到台上说:立即执行!我感觉我的身体和二棒的身体几乎同时一震。那个漫长的下午就要结束了,忽然之间我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在这时候二棒抬起头朝我这儿看了一眼,那里面什么也没有,我是说从二棒的眼睛里什么也看不到,二棒只是这么看下去,一直看下去,他眼里好像带着把钩子。
  执行金二棒就在那片罂粟地,从前那是块空地,现在也差不多成了一块空地。枪响的时候我没听见,直到雷乡长让我去埋人时我才像刚睡醒一样打了个冷战,这时候雨水差不多把我的整个肩膀都淋湿了。我和村里另外两个男人在山坡上挖好了一个大坑,那坑足有一人高,挖好后我最后一个爬上来的,当时我慌得不行,抓住不知是谁的裤腿就使劲往上爬,我害怕他们不等我上来就开始填土,结果把人家的裤子都撕烂了。金二棒就在我们旁边,他被捆好的身体还摆着一个奇怪的姿式,他是朝前扑下去的,好像为了避免把衣服弄脏才弄出这么个费劲的姿式,他用头点在地上支撑着身体,这样,他的屁股就不得不朝天上翘着。
  那堆浇了汽油的罂粟已经点燃了,火苗夹着黑烟足足腾起有三四米高,火中散发出一种很奇怪的香味,因为是在埋二棒时闻到的,以后只要我遇到谁家死人时都会想起这种气味。那的确是一种不祥的气味,闻着闻着身体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哆嗦起来,但它的确非常非常香,就像从我们刚挖开的地缝里钻出来的。金二棒被推下坑时还被绳子绑着,那个斗一样狭小的坑道里甚至不能让他把身体展开,被泥土覆盖前金二棒看上去就像一只卷曲的大虾。我们一直没有看到金二棒的脸。那天晚上七公又把我们带到老阴山,七公说,人家待我们不错,我们也不能不仁义。我们在那块空地上找到了金二棒,把他挖出来重新把他装进一只事先钉好的松木棺材,金二棒这种死法在我们那儿是不能脸朝天的,所以我们还是照刚才的样子让他趴在棺材里。
  我想说说那个来乡里卖书的姑娘,那是我到乡政府跑拉电的时候的事了。差不多有几个月我都在跑这件事,我写过五个申请报告,我跟乡长说,这不光是方便,假如有了电,再有台电视,受了教育,我们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情对不对?可能这句话还是起了点作用,乡长起初说,拉电?!你知道要好多钱?但后来我跑多了,他就说要考虑考虑,再向县里汇报。就在乡长考虑的那段时间,我在集市上认识了那个来卖书的外乡姑娘,她姓王,不知道是哪个乡刚毕业的初中生,每到赶集时就赶着马车到各个乡去卖书。她的书摊总是集市上最冷清的地方,这也很正常,现在还有多少人读书呢,不过这一来倒给了我们接触的机会。那天我在王姑娘的书摊上翻着一本讲育种的书。王姑娘说,你看书不要卷起来嘛,卷坏了就不好卖了。王姑娘低着头说这段话的,她甚至没敢看我。的确我站在那儿翻书有一段时间了,我笑着说,卖给我嘛,你担心我没有钱?王姑娘的脸马上红了一下,那块红晕消失得很慢,我看着它一点一点消下去,又重新再冒出来,我差不多看呆了。我们就这样认识的。那天我从王姑娘书摊上买了不少书,以后每次去赶集我都会从她那儿买一两本。王姑娘的生意真的很不好,有一次我劝她换一样东西来卖,卖点种子或衣服,但王姑娘说卖书起码没有竞争,谁想买书都得上她这儿来买,这倒是真的。这时候王姑娘的水瓶空了,就到露天的一口井里打了一点水喝,我说等一等,我跑去小卖部替她买来一瓶五毛钱的汽水,王姑娘推辞了一下还是收下了。那天王姑娘问我喜不喜欢诗,她喜欢写诗。我说当然当然,其实我喜欢什么诗,什么是诗我都不太懂,我只是一直担心我们俩在一起呆久了,她总要问你是哪个村的,家里都有什么人?谁不是这样开的头,我没向她打听就是害怕她问我同样的问题。但王姑娘没这么问,她只是问我喜不喜欢诗,而我呢,想都没想就说自己喜欢。那天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诗,什么才是诗——我想了一路也没憋出一句诗,我发觉这时候我脑子里想的其实全是那个王姑娘。王姑娘啊王姑娘,你就像天上的太阳——这时候太阳快下山了,几乎整个天空里的云朵都变成了耀眼的鲜红色,连远处的起伏的山坡都染成了金黄,真的美极了。我停下来,在一座小山巅上我看着那轮渐渐下沉的落日,忽然间我就伤心起来,我想就算我会写诗我就能和那个王姑娘在一起了?!
  原本下一个赶场天我还会见到这个王姑娘,我们约好那天在集市上见面的,她答应给我找一本有关药材种植的书,因为集市上一名收购药材的人说现在的天麻价钱很好。但那一天另一件事把我耽误了,又过了五天,我在集市上没有找到她,听别人说那个卖书的小姑娘找了我一整天,很多人收摊后她还在那儿等着。这以后她就再没有出现过,她会不会像她说的去城里打工了?我不知道,那一天我还得到了另一条消息,是雷乡长告诉我的,他说县里可能开春后就到云梦村来给我们拉电了。
  接下来我想说的是我们云梦村正在准备的一件大事情,这其实也是我最想告诉你们的。这件事说起来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从前它一直停在人们的口头上,准确地说是在梦里,那些老一辈的人谁不想把这个目标立即实现?!可到头来它仅仅还是一个梦,在我看来它从来都是一个梦,永远是一个梦——他们告诉我在很远很远的南海上,有一座普陀山,普陀山住着一位叫观音菩萨的人,这位观音菩萨的大悲圣水可以消除一切疾患,只要把圣水往脸上一搽,瞎子可以复明,瘸子可以走路,治疗云梦村这些人当然不在话下。简单的说,我们云梦村的村民们想去普陀山进香。除了我,云梦村的人都相信这是真的。
  你肯定无法想象这件事情在我们村里唤起的那份狂热,那种热情是过年时的喜庆也无法相比的,我活这么大也没有遇到过。村里人一连几天都聚在七公家里,连吃饭也是一起打贫伙,七公家院子里甚至砌了个大炉灶,有七八个女人专门为我们做饭。男人们挤在堂屋里,围着七公坐成一圈,沾了七公口水的水烟筒在他们手里传递着,每过一个人就吸上一口。他们提出各种去普陀山的方案,又彼此打气,说实话他们有的连家门都没有出过,连乡里都没有去过,但谈起普陀山的情况照样头头是道,因为他们的老辈子就是这么说的。我猜这种想当然的激动就要把云梦村给毁了,这时候已经很难说还有谁的头脑是清楚的,包括我。村里除了上了六十岁实在年老体弱的都报了名,而那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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