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0年第6期

普陀(小说)

作者:谢 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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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人睡在上面连翻身的地方都没有,但一晚上外乡人都在桌上小心地翻着身。还没有谁像他这样在我们这儿过过夜,政府倒是定期来慰问,送一些药品和食物,但都是在我们村到乡里途中的那块空地上,隔得远远的用话筒朝我们这边喊话,话一讲完,他们就把东西放在地上,要等他们走远了我们才能过去拿。那天早晨天还朦朦亮时那个叫金二棒的外乡人就起来了,他坐在那张三条腿的课桌上,头发蹭得像把直立的枯草,这样看上去他脸上的绝望倒显得更真实了。外乡人说,这可是很合算的,对不对?比你们种包谷合算得多,对不对?我也没办法,我说这要七公答应才行。他说,你不是村长吗?我说七公比村长大。但七公答应了,外乡人临走前七公背着手来了,头上还缠了块黑布,只露出一双眼睛。七公说,地我们有的是,别人也有,你看得起我们,我们肯定要帮你的。就这句话,我不会形容——外乡人刚才还是青紫的眼泡里猛然间放出一线光,就像雨后从云层里突然冒出了太阳,紧接着他那副昏了头、手舞足蹈的样子,我怀疑他随时都会像小孩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那一年我们就在老阴山背后那一片空地上种上了罂粟,第二年我们又增加了二十亩地,然后我们就发了,到第四年那个金二棒被抓前我们每家都赚了不少钱。
  我们一直搞不清那个姓金的外乡人为什么会被抓。县里把他押到云梦村专门开了一个公判大会,那一天还真来了不少人,云梦村从来没来过这么多人,从来没这么热闹过,连县电视台的记者都来了,当然还有不少持枪的武警。老阴山那一片罂粟已经开花了,红的蓝的白的,开得鲜艳极了,一朵朵就像小孩子刚开始学说话的小嘴唇,都被连根拔起来,堆在田间地头,一名武警提着油桶正往上面浇汽油。我们云梦村的人都集中在地头一株泡桐树下,乡政府白秘书和另外两个人在我们前面布置会场,他们都是跑来跑去,平时好说笑的脸这时也紧绷着,不一会儿他们就在两棵树上拉起了一条横幅——公判大会。因为是刚写上的,墨汁一直不停地往下淌,我立即想起过年时我们村杀猪用的那块案板,血水凝结后也会这样湿漉漉的。我们周围的山坡上隔三五步就站着一名武警,都站得像棵青杠木一样。有个小孩开始哭起来,接着又像被什么东西捂住了,声音嘤嘤嗡嗡地传出来,就像一只快要断气的鸡崽。乡长跟在几个县里来的领导身后跑来跑去,从乡长弯腰的程度你都能猜出这是个什么样的官,接着他们一起走到主席台上,有人开始用手提喇叭说话,那声音也像是从老阴山背后传过来的,你知道有人在说话,但你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想起刚才乡长临来时和我的谈话,当时他气汹汹地让我跟他去一下,我看出他大概想找一个既僻静又封闭的地方发一顿火,但云梦村没有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我跟着他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我们在九孃家的牛圈那儿停住了。雷乡长转过身来,压着喉咙说,你跑不掉了!知不知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知不知道?!我一张嘴就听到牙齿正在拚命地打架,跟着我全身都开始发起抖来,我想说那都是七公的主意,但我这时候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你知道你们在干什么吗?!在贩毒,在犯法,知不知道?!我们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好像生病了,发烧,打摆子,有一年我生病就是这样子。我想摇头,但我发觉这时候我连摇一下头都非常困难。七公就在这时候出现的,谁知道他是从哪儿钻出来,他走到九孃家的牛圈里开始翻草,慢慢地说,你不要吓着他,他还是个娃娃儿,那个人说那可是种草药。乡长扭头看着他,七公又说,种草药应该可以的嘛。乡长说,草药——他盯着七公发紫的牙龈忽然间停了下来。七公说,是草药,头痛药,有一回我头痛吃过一回,一歇儿就不痛了。七公开放的声音忽然间变大了。乡长想了想,扭过头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说,好嘛,开完会我们再说!乡长似乎很害怕这种开放的声音,他走了,开完会他和其他人一起走的,没再找我说什么。接着七公也走了。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打着抖,怎么停下来的我都不知道,总之我被一种暗无天日的恐惧抓住了,我开始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到天黑。
  说实话,我没想到七公会在那种时候出来帮我,他一直在生我的气,这一点差不多云梦村的人都知道。大约去年腊月间,余家的三表嫂来替我作媒,她说七公想把他家的幺妹余凤琴嫁给我,还给我三头猪和一张樟木大床。但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一只眼睛竟然没有上眼皮!我在想——没有上眼皮的人晚上连睡觉眼睛都要睁着啦!而且她鼻子下永远都是脏乎乎的,一看到我就像盯住了碗里的一块腊肉。余幺妹是村里的卫生员,平时给每家每户分发药,她认不全药瓶上的字,每次总是说每天吃两片,除此之外她只会打猪草,几乎我从乡里回来总能看到余幺妹在村头打猪草,远远地她就这么盯着我。我说幺妹打猪草?她也不说话,用袖口擦擦鼻子,然后飞快地吐一口痰。我有些生气,我不知道就这么一个姑娘他们怎么会和我扯到一起。可这是七公的意思,她又是七公的孙女,所以我只能说,我现在不想成家。该成家了,也不小了,二十来岁了。三表嫂不依不饶地劝我,她望着我那间乱七八糟的小屋说,你看该有个人替你收拾一下,洗洗衣服,翻年再生个娃娃——生个娃娃还不是没眼皮的!我只能在心里这么说。反正我死活没同意,三表嫂最后一气跺着脚走了,她甩手说,你自己跟七公说去!我当然没这么傻。过了几天有人告诉我,七公对我很恼火,他说这小子翅膀硬了,要飞出我们云梦村了,我倒要看看他能找到什么好婆娘!七公的话让我感到紧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七公的原话,我很想告诉他其实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年龄还小,还不想考虑婆姨的事,但我一直没有机会,而且我也怕七公过两年还要提这件事。从那以后七公就不再理我了,有什么事他都是让别人来找我。
  那天直到金二棒被绑上台时,我才发觉云梦村的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戴上他们的缠头布,他们都齐齐地把自己那张朽坏的脸孔暴露出来,这种情形,我必须承认——我在云梦村这么多年也没有见过。我闻到一种哀伤的气息,而且就像女人裸露她们身体一样,他们脸上都有一种只有我才能察觉到的羞怯。现在,我在想,会不会捉我去坐牢?!这时候忽然我心里又猛地向下一沉,因为手提喇叭里说,把贩毒分子金二棒带上来!我前面一阵骚动,大家都用力抬起脖子,这样前面的主席台也看不太清了。不过也好,至少别人要找我也不容易。金二棒几乎是被那两个武警提上台的,他的两条腿就像变成了瘫子的腿,要靠那两个武警提着才能够勉强站住,他耷拉着的脑袋上那几根头发又一次变得像蓬乱的茅草。后来他的头被人揪立起来,我身边的人都轻轻噢了一声,他们也都认出了金二棒,但这小小骚动很快就过去了,我们看着金二棒,二棒的眼睛却没离开他的脚趾尖,最后他干脆连眼睛也闭上了。
  算起来我们大概有半年多没见到金二棒了,我记得这两年来他变得越来越神气,出手阔绰,每次都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高级的东西,各种各样的糕点、饼干、衣服,此外就是钱。每次割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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