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听杨绛谈往事

作者:吴学昭



一到清华,觉清华已不复旧时清华,就想回上海。但不久就知道今非昔比,工作不由自主了。
  “经历了运动,谁都怕教书了。1952年春我已设法少讲文学而注意语法,发现文句中可发挥处,我称‘捉虱’,细讲语法,学生有兴趣。”
  “运动后期,锺书留在城内工作。我一人随众开会。同事都灰溜溜,只觉清华解散了,我们部破逐出清华了。这年夏天,被召参加文学研究所筹备会,周扬主持。听周扬说,要精选部分教授专门研究文学。入秋,我们已知夫妻俩皆将调入文学研究所。”
  1953年2月22日,文学研究所假座燕园临湖轩开会成立。
  成立会由郑振铎主持,周扬、茅盾、曾昭抡分别代表有关部门来致贺辞,北大教授杨业治、图书馆长梁思庄、外文系副系主任吴兴华等也到会祝贺。
  周扬要杨绛坐他旁边,杨绛辞谢不敢,他就和杨谈天,聊起了中国小说,周扬说唯独《三国演义》不谈恋爱。杨绛说,“吕布和貂蝉呢?”周扬没想到杨反应那么快,说,“那是‘政治’。”他很想谈下去,但是开会了。
  会后大家由走廊去餐室赴宴,周扬放慢脚步回头等杨绛。杨只作没见,缓缓走到赴宴处,许多人聚谈,她就和梁思庄并立说话。
  席设三桌,周扬坐第一桌,锤书、余冠英亦同席,郑振铎主持此桌。杨绛负责招待第三桌,都是清华、燕京教授。来宾就帘,她走过第一桌时,郑振铎做主席正致辞,他的座位在周扬旁边,空着。周向杨绛点点头并用手拍拍空座,招她坐。杨绛觉得不理无礼,就侧身暂坐。与周闲聊。
  杨绛在第一桌侧坐着不安,直想找个借口抽身,听见主持第二桌的何其芳说:“这边桌上还缺一人!”知道是唤她回第三桌,但余冠英见周扬在和杨绛谈话,杨不及起身,他就去第三桌占了她的座位。杨绛回也回不去了,只好一身冷汗,坐在周扬和郑所长之间,尴尬之至!
  第二天,周扬来文研所与研究员谈话,何其芳独不招杨绛参加;杨绛以后读到《简报》才知此事。周扬接见文研所部分研究员的《简报》,逐一写明了研究员的姓名,所谓“部分”,不过是除了杨绛一人之外的全体(钱別书次日已进城工作)!杨绛明白这是何其芳因昨天入席的事怒她。“我入所就犯了一个说不明白的错误,成了个媚首长的资产阶级女性!”杨先生自嘲说。
  “何其芳一直把您和钱先生当外人吗?”我问。
  杨先生答:“没有。或许经过一段共事,也了解了我们的为人,后来就不见外了。彼此尊重,相处融洽。何其芳曾托我去问毛选英译委员会徐永烘讨还钱锺书,徐笑说‘与虎谋皮’。”
  
  钱锺书的“历史问题”
  
  党组织通过思想改造和忠诚老实运动考察,也考虑吸收一批知识分子入党。传闻周扬就曾问过何其芳:“为什么不发展钱锺书入党?”钱杨夫妇初闻此说惴惴然,思想不无负担。虽然亲眼看到中国共产党和书上看到的苏联共产党大不相同,而且亲身体会到新中国的种种进步,感到党的巨大作用,但他们是free thinker,崇尚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他们不愿放弃自己的文化信仰,不愿过问政治,解放前不参加任何政治活动,解放后也绝不入党。两人正暗暗发愁如何应对党组织召谈;突然,发展钱锤书入党的传说消失得全无影踪,上上下下无人再提此事。
  钱杨夫妇私下庆幸锤书这回得以“逃脱”,免予不识抬举,却始终没有弄清此事急煞车的缘由。两人虽极尽“格物致知”之能,未能解开谜团。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上级主管部门领导示意文研所发展钱锺书入党后不久,正在有关方面酝酿中科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提名之时,不早不迟,一份反映钱锺书“思想反动”、“政治历史复杂”的黑材料,摆上了文研所党政领导的案头,材料未与本人见面,举报未经查证核实,就不明不白地装进了钱锤书的人事档案口袋。不仅如此,钱锤书还被当成北大反动教授的典型,写进《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由高等教育部报送中央。1956年1月14日至26日,中共中央召开全国知识分子问题会议,中央办公厅机要室将北大这份典型调查材料收入“会议参考资料”,印发与会者参考。钱锺书的反动名声,亦由此而越传越广。
  编入《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会议参考资料(第二辑)》的《北京大学典型调查材料》,当时是具有一定密级的内部资料;改革开放后,却在北京潘家园的旧货摊上也能淘见。请看该(调查材料)是如何认定钱锺书是反动教授的。原文如下:
  反动的:一般是政治历史复杂并一贯散布反动言论。如文学研究所钱锺书在解放前与美国间谍特务李克关系密切,和清华大学所揭发的特务沈学泉关系也密切,曾见过“蒋匪”并为之翻译《中国之命运》,还在上海美军俱乐部演讲一次。在解放后一贯地散布反苏反共和污蔑毛主席的反动言论:1952年他在毛选英译委员会时,有人建议他把毛选拿回家去翻译,他说:“这样肮脏的东西拿回家去,把空气都搞脏了”,污蔑毛选文字不通。中苏友好同盟条约签订时,他说:“共产党和苏联一伙,国民党和美国一伙,一个样子没有区别。”他还说:“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在乡下饿死好多人,比日本人在时还不如”,当揭发胡风反革命集团第二批材料时,他说:“胡风问题是宗派主义问题,他与周扬有矛盾,最后把胡风摘下去了”等等反动言论。
  然而事实又如何呢?
  李克和沈学潜(《材料》居然连名字都搞错了),钱锺书在臟孜前并不认识。李克原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研究《管子》,钱于解放后在清华任教时,李克曾由锺书的清华同事周一良先生的介绍,来请教关于《管子》的问题,如此而已。
  至于“清华大学所揭发的特务沈学泉”,纯属无中生有。清华大学师生中并无沈学泉其人。
  钱锺书于抗战胜利后任中央图书馆英文总纂期间,仍居上海,每月到南京汇报工作。有一次,蒋介石要接见政府文化部门有关人员,锤书得知晚宴将会见“极峰”,他不愿见,饿着肚子不赴晚宴就溜回上海寓所。
  解放前在国民党统治区,见过蒋介石的知识分子不知有多少。如果按照《材料》的观点,凡见过蒋介石者即属“思想反动”或“政治历史复杂”,那可真要打击一大片了。
  英文版蒋介石著《中国之命运》书上明明写着AuthorizedttansladonbYWangChong-hui(王宠惠受权翻译),与钱锺爷何干?
  “在上海美军俱乐部演讲一次”:钱锺书1945年12月6日在上海美军俱乐部用英文演讲《谈中国诗》,本人从未讳言其事。倒是举报者似不知参加对日作战的美军此时称谓盟军。为盟军介绍本国文化,何罪之有?
  钱锺书对毛选的“污蔑”,据说是出自北大西语系一名助教的举报,但当调查者询问时,这位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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