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2期

听杨绛谈往事

作者:吴学昭



的小气鬼)。”
  在翻译毛选的三年中,钱先生晚饭后常和我们几个年轻人蹓大街,逛旧书店。解放初期,北京到处有旧书店,两三间屋子各式各样的线装书摆得满满当当。走进一家书店,钱先生说:“雨石,你在这儿如能找到一本书我没读过,我就不算你的老师。’我们出于好奇,便在店里专找那种从没听说过的冷僻书问他看过没有?他立刻说出此书哪朝哪代何人所作,书中讲些什么内容。屡试不爽,从来没错过。说来惭愧,我真不配做钱锺书的学生,钱先生却百分之百地有资格当我的老师。”
  
  “洗澡”
  
  杨绛在清华教课,较长时间未到系里开会学习,有点心虚。钱锺书借调进城后,她不去开会,情况更加隔膜。听说思想改造时有人提出,杨季康怎么不来开会?杨绛说:“因是‘兼任’,怕没资格。”既然要她去,她就每会必到。随众学习周总理报告,到北大、北师大去看大字报,以后又旁听各系所做示范报告、各系“洗澡”者检讨。陈岱孙、费孝通做了全校性的“示范报告”,杨绛没听。袁震告诉她,费孝通检讨他“向上爬”的思想最初是“因为他的女朋友看不起他”。
  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首先从京津教育界开始。对杨绛和她的绝大多数同事来说,都是第一次经受这样的运动,因此印象特别深刻。思想改造,最初的称谓是“脱裤子,割尾巴”。知识分子的耳朵娇嫩,听不惯“脱裤子”,于是改称“洗澡”,相当于西方所谓“洗脑筋”。
  “洗澡”按职位分大盆、中盆、小盆;职位高的,参加的人当然也多。在清华,讲师以上都得“洗澡”,一般教职员只帮助“洗澡”,自己不洗。
  经过“洗澡”,杨绛才弄明白什么是“背靠背,面对面”:背着洗澡者搜集他的问题材料;当面批判他的错误,评价他洗的澡。说是“批评与自我批评”,而态度的对立,口气的严厉,分析的上纲上线,却是够吓人的。洗澡者只要没有检讨到人们背后所凑的那些问题,便过不了关,还得再洗。
  洗澡前有人“帮助”,杨先生对此记忆犹新:“来‘帮助’我的二人,一人显然友好,想暗示我的问题所在,一人显然怀敌意。他问我所写剧作的题目,我说出了《游戏人间》剧目。那晚锺书适回家,见那人赶快记下题目,就知不妙。我也觉得态度可怕。第二天该我做检讨,我站起来说,我有‘过关思想’,当再好好挖挖再做。”
  运动期间,为了避嫌疑,要好朋友也不便往来。杨业治在人丛中走过杨绛旁边,自说自话般念叨“Animal Farm”,连说两遍,杨绛已心里有数了,这就是她的“底”。她在课堂上介绍英国当代小说时,讲过Animal Farm是一部反动小说。检讨中杨绛做了说明,“洗澡”顺利通过;专管“洗澡”的全校学习领导小组还公布为“做得好的”检讨。潘光且太太听说,表示祝贺。潘先生是校务委员,已检讨三次,尚未通过,潘太太正着急呢。他们是忠厚长者,热情好客,常常做了好菜,请客吃饭。有一对常去吃饭的夫妇,运动中却说这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拉拢。潘太太说:“杨季康,侬晓得格,屋里有点好小菜统统拿出来待客,潘先生回家不过吃碗蛋炒饭。冤枉哦?”她觉得委屈。杨绛虽已“触及灵魂”,有些事自己也没有想通:一些平时看来挺有理陸的人,怎么运动一来,就跟通了电的机器人似的,用同一腔调说些同样非理性的话。这是改造好了吗?
  听说杨绛的检讨受到表扬,保康姐特地过来和她握手祝贺,并邀她晚上同去大礼堂开大会。当晚的大会主要由学生控诉教师们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对学生的深重毒害。参加大会的除了师生员工还有家属,大礼堂楼上楼下挤满了人。
  大同小异的控诉内容,听得保康姐直打盹儿,终于打起鼾来。忽然有个杨绛从没见过的女孩登台控诉。她不是杨绛班上的学生,可是她咬牙切齿、挥手顿足地控诉杨绛说:
  “杨季康先生上课不讲工人,专谈恋爱。”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恋爱应当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杨季康先生教导我们,见了情人,应当脸发白,腿发软。”
  “杨季康先生甚至于教导我们,结了婚的女人也应当谈恋爱。”
  听众都很气愤,这简直太不像话了!保康姐戛然停止打鼾,睁大了眼睛。主持大会的费孝通料想杨绛不可能这么说,递了张纸条给女孩,请她简短点。女孩正在兴头上,索性略去旁的教师不提,更加慷慨激昂、无比愤恨,专门控诉杨绛。这番控诉的确非常动听,可是杨绛却被编派得简直不堪了。天哪,原来想搞臭谁,断章取义、无中生有可如此肆无忌惮!多么冤枉啊!旁边坐着的保康姐已不知去向。
  散场了,群众拥挤着走出礼堂大门,杨绛周围却出现一圈空白,腐朽的资产阶级思想看来比瘟疫更令人害怕。杨绛听到空白之外的纷纷议论,声调里带着鄙夷。有女的慨叹:“唉,还不如我们无才无能的呢!”
  忽然外文系主任吴达元走近前来,悄悄问杨绛:“你真的说了那种话吗?” “你想吧,我会吗?”杨绛答道。
  吴先生立即说:“我想你不会。”
  杨绛很感激系主任的理解,但还是谨慎地寓他远些,免得连累他。她默默地独自一人回家。
  明早起来,特意打扮得喜盈盈的,拎个菜篮专到校内菜市人最多的地方去转悠,看看不敢搭理她的人怎么避她。有人及早转身。有人假装没看见,也有人照常招呼,还和她说笑。
  一周后,她从大礼堂开会出来。人丛中看见一位老朋友老远躲开了她;一位平时并不很熟的女同志却和她有说有讲的并肩走了好一段路,她很感激。避她的,她觉得在情理之中,并无怨尤。当时校园内外,大小社会空气的沉重,她感受深切。
  锺书在减里早已经“洗澡”完毕,单位小,人少势弱,远不如清华的运动声势浩大。学生们要求钱先生回校洗中盆澡。杨绛亡进城替他请假二星期,徐永煐很爽气,一口答应,还用自己的车,亲自把他们两人送回清华。
  书锺和杨绛很认真地把大中小盆洗澡观摩个遍。锤书洗了个中盆,一次通过,他就回城里工作了。至于组织清理,钱杨鱖孜前从未加入任何党派,也不参加政治活动,杨绛代锺书把需要交代的问题、情况一一说清,“忠诚老实运动”也顺利通过。
  杨绛松了一口气,心里问自己:我们洗干净了吗?她始终认为,人是有灵性、有良知的动物。人生一世,无非是认识自己,洗炼自己。人需要该造自己,但必须自觉自愿。
  
  初到文学研究所
  
  高等学校院系的大调整已成大家关注的中心,人们只听说一点传闻,苦于语焉不详,不具体。所以当1952年6月全国高校院系调整方案公布实施,并限于同年9月下旬全部完成,教职员工莫不感到突然和吃惊。
  我请杨先生谈谈院系调整前后的情况。
  杨先生轻叹一声:“唉!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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