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65年前，他是“食人魔”的终结者;45年前，他翻山越岭，开棺验尸;27年前，在千岛湖谋杀案中，32名遇难者的死亡密码，被他和几十名法医一一破译。
这些惨烈的现场，大法医季少岩都在其中。
但一个法医的职业精神，以及那些如鲠在喉的人生况味，并不仅仅是在这些大案要案之中……
1984年，季少岩(左一)50岁，9月《浙江公安》的期刊上，刊登了他和同事在解剖室讨论案件的相片。在即将付梓出版的《季少岩法医论文集》中，收录的48篇论文中，也有部分论文发表在《浙江公安》。
一到秋天，南通人季少岩，很是想念老家的蟹黄汤包。
不明白的人，总是反问一句，杭州也有很多啊。
季老不做争辩，只是简单回答，那不一样。
从1955年开始，季老已经在杭州生活了65年。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家乡风物，总是更胜一筹。
可杭州的地名，季老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不仅是杭州，整个杭嘉湖地区，甚至更远一点的舟山，他近乎都跑遍了。
只是，和一般市民不同的是，说起什么地方，他第一时间想起的，从来不是这里的风景，而是那一年什么时间，他来过这里，是为了什么案子。
1
大家说我胆子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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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当医生的季少岩，在开始法医生涯后，想过这事能干多久，还有没有可能再去当医生，但在任何一个需要他的现场，也从无分心，他说，一晃，这事儿干了57年。
1959年，也是秋天。季老第一次到北高峰上面的美人峰。
一个路人报案，发现一个老头被害。季老赶到现场时，已有刑警赶到现场。
有的刑警认为这是一起自然事故，是摔跤导致的死亡。理由是死者身上东西没少，不是为了钱谋杀的。
季老回忆：
“如果说死者是跌倒的，美人峰确实山路陡峭，但在身体上一定会有一个突出的受伤点，但在现场查验中，并没有发现。
再做一个假设，即使是摔伤后有滚落，也不会像这位死者一样手部、面部多处受伤。”
季老坚持要带死者下山回去检验。
通过解剖，季老认定这是一起凶杀案。依据季老从事法医职业的经验，他说：“即使是一个损伤位置，可以分为锐器损伤和钝器损伤，剪刀、菜刀、斧头、匕首、瓷碗片……都属于锐器损伤的，但损伤的性质不一样的，木棒、墙壁等属于钝器，会明显不同于锐器损伤的伤痕。
从颅内损伤的位置看，死者应该是头部受到钝性暴力作用时，脑内神经纤维被牵拉或扭曲过度，致使神经纤维撕裂，导致弥漫性损伤死亡。”
上世纪80年代，来自全国各地的法医同行，前来杭州市公安局进修学习，学习结束后，季老(左四)和他们在城隍山合影留念。
季老推断，死者应是在不经意间，从背后受到当头一击。
在后面的追捕缉拿中，也逐步证实了季老当时的推断。
案犯交代，他和死者本是萍水相逢，并无纠葛。
死者是名退休工人，到杭州亲戚家做客，独自到灵隐游览。
两人在灵隐附近的天外天饭店偶遇，吃饭时，两人发现都是上海人，聊得很开心，就相约下午继续攀登北高峰。
案犯在攀登中，得知死者退休金挺多，家庭生活美满，一想自己和他比起来，好像什么都没有，人生很失败，便暗生妒忌，起了歹念。
在爬山中，他说自己知道一处风景不同寻常，约死者一同前往，死者毫无防备，欣然应允。
从北高峰向美人峰攀登的路上，都是野路。案犯趁死者不注意，从其身后，用石块猛烈打击其头部，致其身亡。”
这年季老只有25岁，和他一起合作过案子的警察，都说季老，胆子蛮小的。
这里说的胆小，不是胆量小，而说季老心细如发。
一直到季老退休，“很多老同事，都还是说我胆子小。我从来不敢果断，我做的判断，一定是在勘验基础上形成的，即使有人当下不同意，我接受所有反驳，但我的理由就是我勘验的事实。即使是办案的倾向性，也是要有事实依据的。”
季老家中的书柜上，仍布满法医专业书籍，当时孙女填报志愿，他鼓励她学法医专业，孙女不同意，她又鼓励孙女，要不要学医，孙女还是不同意。季老当时有些惆怅，但后面想，不学也好，少了很多辛苦。
季老又讲了这样一个案子——
很多年前，杭州钢铁厂仓库经常发生偷盗，大家都怪保卫员，说他办事不利。
保卫员每天夜里巡逻，白天休息，因为与一般人作息不同，也总是有些怨言，还到处对人讲，“如果我再干下去，总有一天，会被人敲死。”
有天夜里，这名保卫员捂着鼻子跑到职工医院，说是看到一歹徒偷东西，追赶时，被歹徒敲了一下。
侦查员到现场，没有发现偷窃痕迹，又觉得该保卫员平时工作不认真，去医院时也不着急，伤得也不重，觉得也许是借故自伤。
季老回忆：“这个案子的关键点是，鼻子能否形成自伤?经检验，损伤位置，在面部鼻背，呈马蹄状，且较深，鼻骨有骨折，认为是棍棒一段打击所致，自伤是不能形成的。
解决了这个矛盾，增强了破案决心，又过了一个多星期，抓到了罪犯，他所供情况与分析意见一致。”
季老说：“当年置身办案现场，所有的信息都是信号，如坠烟海，很容易混淆方向，但一定要想办法抓到案件中心矛盾。”
季老年轻时，如果工作时间允许，喜欢登高望远，也喜欢各类球类运动。他说，有好身体，才能更好地工作。
2
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的“凶残”
季老数不清自己从事法医的一生，共参与了多少案子，但仅仅是敌敌畏引起的死亡勘验，就有上百例。
而这其中，让季老记忆犹新的是，一起哑门穴位注入敌敌畏的死亡案件。
死者，是个28岁的女孩，从3岁起患有“小儿麻痹症”后，一直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
1980年冬天，一个晚上，她妈妈听见她在房间大声呻吟，跑过来发现女儿脸色苍白、口吐白沫，妈妈马上送她去了医院，诊疗时注射了阿托品0.5mg。
等她第二天早上醒来，稍微好些，对妈妈说：“昨晚爸爸在我后头部打了一针，打完以后，马上就觉得头、嘴巴发麻，恶心呕吐，然后就不清楚了。”
女孩又熬了一夜，次日下午死亡。
“女孩很瘦。28岁，体重只有32公斤，身高也不到1米6。在尸体检验时，提取了他颈部坏死的肌肉、心血、胃组织及内容、肝等，经毒物分析，坏死肌肉内有敌敌畏毒物存在，其他部分均未检验出毒物。
那么，可以肯定的，这是被人用注射器注入毒物致死的。
只是这个案件的检验难点，在于找注射点，在尸检颈部时，皮肤既不红也不肿，特别有头发遮盖着，更不易被发现。
等把头发剃干净，肉眼仍然不易看出，要用放大镜才能找到细小的注射痕。”
案件破获后，女孩的爸爸交代，他自己是医生，是病房里的主治医师，想到从哑门这个位置注射，最不易发觉和检验。”
季老(上排右四)和法医同行合影。他说，那个年代的人们好像都不会抱怨，大家见面只是讨论案件疑难点，从不会想到说自己经历了什么。
让季老忍不住一声叹息的是，是骨肉至亲，怎能下如此狠手。“哑门这个穴位在脑干以下，是一个生命中枢，这个地方很厉害的，管呼吸心跳，在这个地方注射敌敌畏，会很快死亡的。听办案的人员说，在审讯时，案犯交代，说自己实在是无法忍受继续照顾生病的女儿了。”
有人问过季老：既然女孩在病床前的记忆清晰，是从后头部打过一针，是否可以只是对后头部进行详细勘验，不用全身尸检。
季老回答，绝对不行。
季老语气沉重，他说：“我是受过教训的。
当时，余杭一个村子里，有个老年妇女和儿媳妇不和，经常吵架。
一天夜里，老妇突然死亡，大家都认为是儿媳妇毒杀的，并将她绑送到当地公安机关，进行关押。
在审讯过程中，儿媳妇时而承认、时而翻供，并无其他旁证。
但当地公安一直认为这个犯罪事实已经很清晰，让我们直接取胃内位置检验是否有敌敌畏。
我们也简单做了局部解剖，取了胃内容物送交毒物化验。
但经化验，没有发现敌敌畏。而敌敌畏又比较容易代谢分解，即使服过敌敌畏经过较长时间，尸体已严重腐败。
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服毒致死只是死因，并不能认定是自杀、或是他杀。
如果我们能在检验之前做一番详尽的思考，或在检验中边动脑，边检验，就会让遗憾少些。”
此后，杭州再无出现局部解剖的现象。
当年，很多从外地调来杭州的年轻法医，刚到杭州都觉得不适应，觉得杭州这里，对法医要求太高，条条框框很严谨。这一套规矩，就是从季老这里开始的。
季老说：“所有的规矩都不是多余的。我们没有给杭州市公安局丢脸。”
前不久，杭州市公安局到季老家中送给他的纪念礼物，“无怨无悔谱忠诚”，季老实属当之无愧。
3
一念之间，化为乌有
早年，季老在江苏南通医校读书时，曾被班里同学推选为副班长。
“但没有担任多久，我就主动请退了。”季老说：“主要是不能分心，要专心读书。”
1954年，被分配至南京市第一人民医院，成为一名内科医生。因业务能力优秀，不久，就被公安部选送司法部法医研究所(上海)法医专业学习。
季老家离湖滨很近，但他还是最喜欢孤山，有种旧时的寂静。
“其实，在上海时，还没有真正理解法医和临床工作的具体差异。”
1955年，季老被公安部直接分配至杭州市公安局刑侦科。法医生涯刚刚开启，就遇见了“食人魔”案件。
张爱玲曾说，出名要趁早。
这让一直不爱出头露脸的季老，不由分说地，走到了法医领域的核心，直至1999年底退休。
“2000年1月1日开始，不用再去看案子了。”
去年秋天，我们第一次去季老家采访时，看到季老从书架上抽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页，当下，就下定决心，要为季老出一本他的论文集。目前，《季少岩法医论文集》已由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完成编辑审核，不久即将正式发行。图为样书目录。
问季老，“刚开始做法医，就碰上一个惊天动地的案子，会不会因为办案得力，在以后的案子中，压力更大?”
季老说：“办案的压力都是客观的，只要实事求是。更多的压力，是那些案件里的情绪，尤其是原本是很亲密的家人或是恋人，一念之间，化为乌有。”
季老又讲了一个和敌敌畏有关的案子——
是在江城路上的一户人家。
王某(化名，29岁)，趁丈夫出差时，和情夫在家幽会。
王某的娘家哥哥，看妹妹有两天没回娘家，到她家里去看望。
走到门口，看房门虚掩着，地上有一名男青年，正在呻吟，躺在床上的妹妹，已经没了呼吸。
王某哥哥立即报警。
办案人员赶到现场后，先是抢救男青年，在勘察中发现，床头柜上有一封遗书，遗书上写，“今生不能成双，到阴间去成对”。
在遗书旁，有一瓶剩余的敌敌畏农药，死者的口腔里，农药味也很重。
男青年被抢救后，说他与王某情深意笃，但因为种种原因，王某不能和丈夫离婚，所以两人商量后双双服毒自杀，并留下遗书。
“我在现场看，尸体外面无任何损伤，也无明显的窒息征象。解剖后，发现死者喉头充血，咽后壁有少许出血点，各脏器没有明显病变。
根据此情况，又提取了死者胃及内容物、心血、肝、肾等组织并分别检验。
化验结果显示，尽管在李某的胃及内容物中有大量敌敌畏，而心血、肝、肾等无毒物存在。
根据整个尸检所见，死者很可能是被扼颈而死，而农药应该是死后灌注的。
在事实面前，男青年承认，是他勒死了王某。他和王某时好时坏。案发之前，他对王某说，如果你再不肯离婚，我就掐死你。但大概王某没想到他真的会下毒手，就说，随便你好了。没想到，男青年真的爬到王某身上，并在她脖颈处垫上毛巾，掐死她以后，又自导自演了一幕双双‘服毒自杀’的假戏。”
见多了这种漂浮不定的情感，会格外珍惜自己拥有的一切。
季老和老伴儿陈满香年轻时的合影，两人也是经人介绍相识，好像是谈了几年恋爱才结婚，但因为季老工作繁忙，即使都在杭州，一年里也见不了几次面。
季老的老伴陈满香，今年85岁，前不久，滑了一跤，不方便行走，好不容易能下床了，只能靠助力器支撑着行走。
在季老家中，因面积局促，阳台和卧室是打通的，大概在上午10点半前后，是一天之中，阳光最好的时分，季老总是把老伴儿，先在阳光能照进的地方安顿好，再和阿姨一起张罗着午饭。
季老回忆，早些年，老伴发烧40度，他在临安办案。
“那时候，没有手机，找我，她要先托人打电话到杭州市公安局，我去办案了，再打到临安公安局，但当时刚到现场，还没看案子，她当然是希望我马上回来，但我还是留在那儿，看完案子再回来。现在完全退休了，能多陪陪她，就要多陪陪她。”
在季老家的饭桌旁、或床头柜上，总能看见罐装和袋装的速溶咖啡。
问季老，现在还要喝咖啡提神工作么?
季老说，“这是买给老伴的，她喜欢喝，现在她走动不方便，就多放几处，让她随手能够到。”
季老老伴儿在楼梯转角处种下的花，生机勃勃。
4
采访手记
我们总是忍不住地想请季老再多讲一些，是怕只有我们在回忆，但更怕的是，无人记得。
季老家，现在仍住在饮马井巷，早年杭州市公安局建的宿舍。
顺着楼梯走到二层，听见蝈蝈清脆的叫声，是季老家的房门里传来的。
白露已过，可这蝈蝈还是十分活泼，走进去看它，这个小东西，好像也感觉到有陌生人靠近它，不免有些警惕，立即停了声响。
季老见我好奇，就把它的小竹笼子拎到饭桌上，给我细看。
这只蝈蝈，在季老一家呵护下安然渡秋。
小蝈蝈的竹笼缝里夹着两颗新剥的毛豆。季老说：“每天两枚，都是新鲜剥的，他渴了可以吸取水分，饿了也能当粮食。”
在季老家采访，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切感，就像在自己的姥姥姥爷家。
他们的乐观、平和、坚定，就像作家李娟写过的，“在所有单薄安静的人类聚居区里，树是唯一的荣华富贵。”
季老就是这样的大树。
很多时候，我们很想忘记，他是患了癌症，在手术台上连续闯关8小时的八旬老人，直到他缓缓起身，想着为我冷掉的茶杯，再添一点热水。
看见他那些凹凸不平的指甲，是落了三次，又新生出来，但又随时可能再次脱落的指甲。
这让人心里很是不舍。
尤其是，就像从基金会创办不久，我们就不断地来采访他一样，他也像挂念着自己的学生或是晚辈一样，挂念着基金会。
国庆前夕，季老专门乘地铁到基金会来，卷着的旧报纸一铺开，是一面红色锦旗。
“真水甘露，施仁布德。季少岩敬赠。”
手术后的创伤仍在，季老声音嘶哑，跟随季老的讲述，有一种开垦者的荣耀，让人铭心。
而让人更为感动的是，为了准确估算路上时间，季老早前已经独自乘坐地铁来过一次基金会，但并没有乘电梯上来，他说，没有约好，不能冒昧打扰。
老一辈法医的一丝不苟，无时无刻。
让季老欣慰的是，“我看到报上写，有个书店，第一次卖法医学的书，进了三本《法医学图谱》，有一对父子，打开一看，一边说嘎泥腥的，一边又忍不住买回去看。没过多久，另外两本《法医学图谱》也全部出售。”
季老说：“这说明，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关注法医学，每种学科都应该得到尊重。”
正是秋天，季老家旁边的街上，梧桐树叶也渐渐变成黄绿色。
大法医季少岩的故事讲不完……
每次离开季老家，季老都会起身送你到门口，即使下了楼梯，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我还是会在走廊里大声说，季老，您别站在门口了，秋天风凉了，我们会再来看您……但我知道，他一定会一直听到楼道里没了脚步声，才会轻轻关上门。
这周日就是重阳节了。
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祝愿像季老一样的老人家健康、幸福、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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